那时有过集体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一个院子里住着,楼上楼下都是熟人,几乎家家都不锁门。
胡唯放学回来刚咕咚咕咚干了杯凉水,就觉得对面有怪声。他听了听,觉得好像小春儿在哭。
接着,楼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吵闹声越来越大,胡唯趴着窗外往楼下看:“卫蕤,你们干嘛呢!”
卫蕤看见他,又是一阵心急,指着楼上:“小春儿家着火了,你赶紧下来啊!别回头把你家也给烧了!”
胡唯探出半个身子歪头一看,小春儿可不是正在哭呢。
他立刻缩回脑袋,没了人影。
卫蕤在楼下心急地等啊,等胡唯从楼道钻出来,谁知道小胡唯披着一床被水淋的透湿的大棉被,直接冲进了对门和小春的家里!!
客厅已经浓烟弥漫,烧的劈啪作响。
初生牛犊不怕虎哇。
小胡唯先是就近钻进了她家的厨房,关了煤气罐,死死拉上门。然后又冲进小春姑娘的屋里,用身上披着的大棉被把门缝堵死。
这道披着大花大绿棉被地身影,简直就是小春的救星,以至于她后来很多年做梦,都能梦见这个场景。
胡唯用床单在她身上打结,手忙脚乱地也不知道系了多少个死扣,边系,边安慰她:“小春儿,别怕。”
长了胡唯两岁的和小春收了眼泪,嗫嚅着点头:“我不怕,你来了,我就不怕。”
也奇怪,平常三个人在一起玩,明明和小春比胡唯大,可她要是不顺心了,或在卫蕤那里吃了瘪,总是气鼓鼓地去找胡唯。
他坐在花坛上看她发脾气,看她气急败坏地骂卫蕤,噘着嘴撒娇。好像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小春儿房间外头的火呼啦啦地烧着,她腰上绑着三条床单,那头,牢牢系在她腰上,这头,死死牵在胡唯手里。
楼下,乌泱泱赶来一帮看守保障大队仓库的战士,手里拿着水管,消防栓。
“小春儿,往下跳,卫蕤他们用垫子接着你呢。”
小春姑娘不是给人拖后腿的性格,没有哭哭啼啼地说什么害怕不敢,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她越拖延,害的人越多。
她扶着窗口,就回头问了一句话:“那你呢?”
“我下去你怎么办?”
“我跟着你。”
于是和小春没犹豫,眼睛一闭,跳了下去。
四层楼,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将将悬着一楼阳台的位置,几个大人上前,连撕带扯地把小春姑娘拖下来带走。
卫蕤火急火燎地追上去:“春儿!没事儿吧?”
小春姑娘头发烧的长长短短,愤恨瞪着卫蕤。“懦夫——”
就这一句懦夫,彻彻底底伤了卫蕤地心。
像句谶语,未来十几年的卫蕤也总是时不时问自己,我是懦夫吗?我不该那样做吗?我没冲上楼去逞匹夫之勇,做错了吗?
也因为这一句话,卫蕤觉得心里对小春儿有愧,处处让着她。
消防车呜哇呜哇地从大门口拐进来,大人们朝楼上招呼:“胡唯,快下来,快点!”
小胡唯扒着窗口,纵身一跃。
四层楼高的位置。
那时,院里架了很多电线。
家家用的电话、电视;为看管库房重要物资的防监听设备,还有备用发电的电机设备。
那些电线错综复杂地架设在各个地方,各个高度。
谁也没能想到,胡唯躲过了这场灾,会因为这么根被烧断了的电线给砸了脑袋。
当时场面已经乱套了,谁也记不清后来怎么了。
小春爸爸因为这场火灾,受了很严重的处分,小春身上也留了一辈子也弄不掉的疤。
胡唯妈妈那时已经与他爸爸离婚了,也没道理继续住在他爸爸分的住房里,知道儿子为了救人被砸进了医院,没过多久,就收拾行李带着他搬走了。
当时,胡唯被砸了之后……
确确实实躺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听说,他醒过来以后,忘了自己学校在哪,老师是谁,连为什么躺在医院都忘了。
难怪,他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很陌生,不是时隔多年记不住了的那种陌生,像是从来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
现在这么一想。
搞不好因为那次火灾,他把小春儿忘了也说不定。
烟灰烧的老长,被风一刮,卫蕤呛了口风,咳嗽着回了神。
卫蕤蹙眉深想,改日,倒要带着他回他以前住过的地方看看,把他这些年的事情打听个清楚。
当初,怎么就和他妈妈走的那么仓促。
他在雁城,又过的好不好。
……
八点半,众人归寝,是男学员宿舍楼里最热闹的时候。
洗脸的洗脸,铺床的铺床,看书的看书。
因为这个培训班的学员来自不同地方,都忙着串门找熟人。
营级的找营级,连级的找连级,在走廊遇上,互相敬礼代表部队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唉,你们那的老秦现在还在不在啦?”
“老秦?早不在啦,改建旅之后,两年前就转业了!”
“那宋博文呢,宋博文听说过吗?我俩同年兵。”
“没听说过这人啊。”
“啧,那可能是也走了……”
胡唯踏着这一走廊的寒暄声独自回到宿舍,一推门,对床的杜星星好像一直再等他,见他回来,蹭地站起来:“排长。”
星星是从广州来的,技术兵,上午来报道时两人见过面,因为是士官,见到胡唯总是对他‘排长’‘排长’地叫。
“赶紧坐下,屋里也没外人,你总这样咱俩往后可没法住了。”胡唯扯了扯衣领,刚要关门,一抬眼,发现自己桌前坐了个人。
关门的手一僵。
岳小鹏面容温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边放了杯没喝过的开水。
胡唯明白过来为什么星星这么拘谨了。
杜星星憨憨挠头:“首长已经的等你半天了。”
“我知道你来这上学了,前段时间不是各个医院在进行学术交流吗,之前下去过的这些部队医院借你们这儿的剧场搞汇报总结大会,我就过来看看你。”
岳小鹏这话不假,今天确确实实下午在这里有一场部队医院的学术汇报讨论成果会,不过散会了,他人没随着大客车走,直接留在了这里。
正巧这次负责搞信息化培训的主官认识岳小鹏,他以前当过对方的主治大夫,对方一直念着他医术精湛,十分尊重,两人就背手寒暄了几句。
起初,岳小鹏不知道这人现在在负责这事,在学校院里的人工湖边边散步边聊,岳小鹏出于礼貌,就问了一句。
“宋参谋长,您现在调到院校来了?”
“呵呵,没有,前段时间总部去各个军区搞调研,要调整新的训练大纲,其中包括培养新型电子作战人才,抽调选送上来一批人,我现在在负责这事儿。”
“哦?”
“怎么?
“我儿子在这。”
对方很惊讶:“在这班里?姓什么,叫什么,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儿子大了,我俩联系也少,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也是前段时间才听说,不知道跟您这个是不是一回事,叫胡唯,雁城军区来的。”
对方立即掏出手机问了一下,联系过后,和岳小鹏握了握手。
“你看看,也不早跟我说,我知道雁城来的有这么个孩子,不知道是你儿子,你放心,他在这儿错不了,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
岳小鹏谦和微笑,“别这么说,他在这里是给您添麻烦了,我也管不了他那么多,如果方便,我倒想去宿舍看看他。”
“也好长时间没见了。”
“方便,就在湖后头这栋楼。”
得了指引,岳小鹏找到胡唯的宿舍,在门口登了记,听他同屋的人说他出去了,就一直坐在这里等。
看父子俩面对面站着也不讲话,憨厚的杜星星以为是自己在这里不方便,于是挠挠头:“那个……排长,你们聊,我出去打盆水。”
“不用。”小胡爷单手抄兜,侧身拉开宿舍门。“也不早了,我送您回去,咱俩边走边聊?”
“那好。”
岳小鹏和杜星星礼貌的点点头。“孩子,再见。”
杜星星啪地立正:“首长再见。”
待父子俩一前一后出了这条走廊,杜星星扒着门框妈诶了好几声。
没看出来咧,这个雁城来的排长,爸爸还是个大官。
晚上的校园寂静有序,两人成行,三人成列。
岳小鹏和胡唯并排走着,朝着学校大门的方向。
“你……你继父的身体,好些了吗?”
“正在恢复,已经能走了,只是走的很慢。”
岳小鹏叹息:“这病不能心急,但总躺着也不行,适当锻炼锻炼还是可以的。我知道你在这,没别的意思,就想过来看看你,怎么说,也算到了虬城,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可以回家里看看。”
胡唯侧脸在夜色中十分坚毅,沉默听着,没说话。
“你晚上是跟朋友出去了?”
“和卫蕤。”
“哦,你和卫蕤还有联系,那不错,我记得你俩是从两三岁就在一起玩的。你在雁城这些年,他总问我你现在怎么样,好不好。”
“不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岳小鹏一愣。“……可能是他从哪里听说了你回来。”
小胡爷不禁垂了垂眼,无限失落。
行到校园门口,一个出,一个回,父子俩再没有话。
岳小鹏走了两步,不忘回头嘱咐,说是嘱咐,其实是央求一般。
“如果你有空,休息了有时间,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
这一句话,引得小胡爷想起某年春晚红透了大江南北的那首歌《常回家看看》。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找爸爸谈谈。
呵,多讽刺的歌儿。
他大步流星往回走,走着走着,从春晚忽地想起了二丫。
她也是爱看春晚。
电视一放,盘个腿,抱着一盆草莓,跟着傻笑。
雁城。
虬城。
错综复杂的关系,那么那么多的人。
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转着,搅的人心烦意乱。
小胡爷仰着头,忽然想吼两嗓子。
……
远在雁城地二丫,忽然打了个大喷嚏。
她盘腿坐在床上,正在和一盆兰花面面相觑。
下午她去花卉市场想买袋肥料,抱着花挨家挨户地转,转一家,老板看看花,就用异样地眼神打量她。
二丫搞得奇奇怪怪,终于在一个老板那里知道了原因。
老板抽着烟,眯眼坐在矮板凳上问:“你这花儿哪来的?”
二丫也很横:“你管我哪来的,问你有没有它用的肥。”
“没有,你这花,得去别处找。”
“哪找?”
这几天虬城下雨,这花有些耷拉脑袋,二丫心急怕它死了,这才着急出来找肥料想给它松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