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别的,万一被人知道了他知道东辽在衡水有驻兵而不上报,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官家对他确实仁厚,钱财等物,只要官家自己不缺,下头替他办事儿的大小官员自己凭本事拿了就算了。
所以相阔海出了事儿他也不是太着急,大不了就说自己识人不清,御下不严。他自己惹出的乱子,他自己去抗。
但,和东辽人私下合作,可有通敌之嫌,而通敌这种事情,可不是贪墨弄权等等罪名可比的!
刘渭喝完一盏茶,仍觉口干,越夜越清醒,看金焕就像看一头狐狸。
“殿下在衡水派那么多兵做什么?”
刘渭先不说合作的事儿,拿眼梭了梭金焕身后的图鹰。
“以金某和大人的关系,直说也无妨。”金焕坦然笑笑。
“请大人设身处地而想,若大梁派皇子去一个敌友未分的国家谈结盟,会不会暗中准备下若有万一用来接应的人?”
刘渭无语,换了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做好坏两手准备,从金焕的角度来说,这确实无可厚非。
但从大梁的角度来说,东辽能不动声色暗自兵逼衡水,实在令人心惊。
他面上仍冷冷道:“殿下这是不信任我大梁!”
金焕哈哈一笑,欠身往前,“大人,我们已是朋友,何必再打官腔。金某若不是将大人视作知交,又怎么会把如此秘密的事拿出来与大人谈合作?”
刘渭沉脸不语。
他手里能明目张胆动用的人实在不多,加上路上又已折损了一批,确实没把握能将元四留在衡水。
若让元四回来,只怕下一步就是对他下嘴了。
金焕知道刘渭不过是虚张声势,可能是碍着最后一点面皮,实在不好敞开来与他合作,端了茶盏到跟前,轻轻拈了茶碗盖,若无其事道:“您当初怎么不多收几个干儿子,不然也不会像如今这么被动了。”
刘渭本就白净的面皮更加白了。
这是他最痛的地方。
宦官本就是无根无后之人,最怕自己无人养老送终,最怕死后无人在灵前烧香祭拜。所以稍微有点权势的宦官,膝下都会认个干儿子,算是在这世上留了个后。
他从前是过继的本家一个侄子当干儿子,不曾想那小子不争气,整日里章台走马不说,也没点本事,只会跟人为些个戏子歌伎的争风吃醋,最后在一次跟人动手中被人一花瓶给砸破了头,小命就这么丢了。
他便发了誓,再找个干儿子一定要找个打架不会输的!
可惜,认宦官为干爹这种事儿,本就招忌讳。自个儿爹娘好好的,谁会去认个无根的阉人当爹?这不是给祖宗抹黑吗?
有愿意认的吧,又不一定是有本事的。
好不容易被他找到相阔海这么个人物,一身硬气功,又听话又懂事儿,忠心耿耿,差就差在做事儿还是不够周全。
他想着反正有他护着一把,只要他枢密院院使的位置不倒,只要官家对他的信任不到,安心让相阔海给他养老送终是没问题。
没想到横里杀出个元峥,又混又蛮跟野狗一样死咬着他们父子俩不松口。
刘渭暗叹一口气,这才绷着脸回答金焕的话,“什么儿子不儿子的,我们这种人身后清净,不过是个下头干事儿的人罢了,他若犯了事儿,自有国法治他,我有什么被动不被动的。”
金焕呵呵一笑,毫不留情戳破他,“您这会儿是没事儿,但若是元四爷回来……他对付您是迟早的事儿,您不会以为,忠亲王真的和面上一般是个弥勒佛吧?”
刘渭不语,捋胡子的手却一顿,只觉下颌一痛,探手到眼前,竟然被他不小心拔下一根胡须来!
痛惜懊恼得想把金焕给打出去!
他为数不多的胡须还是在入宫前留下的,本就越来越少了,掉一根儿都心疼得恨不能用浆糊给沾回去,这竟然被他自己给拔掉了!
简直想剁手!
金焕看得明白,见刘渭盯着手指,痛苦得五官都皱到一起的模样,笑呵呵地再加上一句,“大人若是再不下决定,别说胡须了,只怕保不住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刘渭捏紧了那根胡须,咬牙一拍桌,“我有个条件。”
金焕立即收敛起笑坐直,“大人请说。”
“除掉元四之后,你们的人得退走,且再不得逼近我大梁边境!你的安全,我负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得把元四这个麻烦给解决了。
金焕平静一笑,“听大人的便是,不过,金某也有一事相求。”
刘渭定了决心,正色起来,“殿下请说。”
“请大人帮金某引荐一位贵人。”
第283章 临行
已过子时,正是好眠的时候,刘渭宅邸书斋内,却仍是灯火通明。
待谈过细节,双方互相交过底,金焕方起身告辞,忽想起一事对刘渭道:“大人这边如何与衡水传递消息。”
刘渭不做隐瞒,也起身道:“殿下放心,你们那人虽有用,但梁府定然也会有消息往衡水去,所以此事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后在今夜能完事儿。快马不如飞鸽,吴淞信鸽,两个半时辰可到衡水。”
金焕抿唇一笑,“大人若是放心,手书信交由我们一起送过去如何?”
刘渭皱起眉,“你们的……鹞鹰?”
西疆北地的外族都喜欢用鹰来传信。
金焕点点头,笑着道:“两个时辰以内保准送到,且飞得比信鸽高,不易被发现。”
刘渭倒吸一口气,枢密院的信鸽已是千里挑一挑出来的极佳品种,而东辽鹞鹰两个时辰能到衡水,他想都不敢想。
以前林九渊倒是曾建议过大梁也训一批鹞鹰用以传信,但鹞鹰是北地草原才有的猛禽,西北和东北外族又各有不同的训鹰法,往往不外传,若要训鹰,还得大梁人自己重新摸索。
若要在大梁军中用这样的鹞鹰,一百只里能训出一只已是不错,难存活不说,仅仅是雇人饲养、训练等就要花费不少银钱,算下来,养一只鹰比养百匹马还金贵。
平日里传信用信鸽也没觉得不好使,费那些事儿干嘛?
但此时和东辽的鹞鹰比起来,刘渭才感觉到其中实实在在的差距。消息过去能快半个时辰,就能让元四少半个时辰的准备时间,别说半个时辰了,在那种场合下,就是一刻钟往往都能左右大局。
他低头一沉吟,反正这次的行动和东辽已完全绑到一起了,遂沉着脸点点头,“好,那请殿下稍待片刻,我这边手信立即送出。”
他就不信,这次天罗地网元四还能逃出!
燕喃定了去衡水的决心,便格外平静,一沾枕头就睡,晨光刚照进窗畔便醒。
待她洗漱更衣完毕,青衫早已备好行装在外等着。
燕喃穿一身竹青襕衫,她个子长高了些,腰肢仍然纤细,一头乌发高盘成男髻,用扎好巾帽,整个人就似一竿翠竹,活脱脱一个俊俏书生。
“娘子,早膳!”素琴匆忙端着食盒过来。
“包几块儿点心和饼我带走,我先去见爹,你包好了让小柔送到大力处等我。”说完顺手从食盒中拿起个蟹肉烧麦一边吃一边往前走。
素琴早习惯了她这种市井气,无奈一笑,这娘子啊,也就外人看着是闺阁典范,真性情起来怕要叫人惊掉大牙,幸好是嫁给元四爷,若真是嫁进忠亲王府,以皇家的规矩,非得把娘子逼疯不可。
燕喃独自来到小绿天外头,就听里头乱哄哄地不知在吵什么,忙抬脚匆匆往里走。
进了正院迎上来个婆子,燕喃问她:“大人呢?”
婆子躬身道:“在后院花厅里。”
“一大早的什么事儿这么吵?”燕喃听说梁湛在后院,便拐上了直通后院的回廊。
“安阳县主天将明就来见大人……”婆子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燕喃脚步一顿,停下身。
那婆子差点一头撞上去,忙慌慌也停下脚步。
“见了,然后呢?”燕喃回头问。
“在前头书房里说了几句话。”婆子答:“就见县主哭着往外跑,大人让人拦,没拦住,一路不要命地往后头跑,这不刚跑出后院,大人便让几个丫鬟追着她去,说怕县主出事。”
燕喃恍然,想来安阳找梁湛求证过了,她这些年一直活在这么一个天大的误会中,此时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不疯成这样才怪。
不过如此一来,安阳对她的恨意定是能消解了。
她松口气,又匆匆往后走去。
“爹。”
梁湛正在后院小花厅里出神,小花厅正对着湖,从窗口正好可以看到湖对过的长公主府。
梁湛回过身,见到燕喃做如此打扮,一愣,“你这是……”
“春妮不见了。”燕喃开门见山,“我也是昨晚回来后才发现,见太晚了,就没打扰您。”
她不顾梁湛惊愕的神情,一口气说下去,“想来是东辽的人干的,他们掳走春妮,我想来想去,春妮最大的价值就是被扮作我而去迷惑或者威胁元四爷,所以,爹。”
她定定看着梁湛,“我立即去衡水。”
梁湛这才把春妮被人掳走的事实接受下来,紧绷着面皮,一掌拍在窗框上,懊恼道:“是我大意了!”
只有图鹰有本事了解春妮在梁府中的情形,所以如燕喃所想,带走春妮的人必是东辽人无疑!
他只想到燕眉的安全,谁想得到东辽人会趁梁府的所有护卫力量在小绿天对付刘渭的人的时候,悄悄把春妮给掳走呢?
“可衡水距开封六百里,这一路……”梁湛皱起眉。
若是燕喃安全到达衡水,有元四在,他倒是不担心,但这路上出点事儿怎么办?
“爹您放心。”燕喃早想好了怎么让梁湛答应她出行,打包票道:“四爷临走时已安排好人保护我。现在刘渭那边自顾不暇,东辽人也绝对想不到我会突然离开开封。更何况,我不是圣女吗?您不是说宝藏会现于我手上吗?所以我至少能平平安安到宝藏现世吧?”
梁湛仍是犹豫,“若被东辽人缀上……”
“这样吧。”燕喃道:“我带四爷给我的两个人走,您让何三夫妻在后头悄悄跟我出城,若是没被人缀上,他们再回来,您看行吗?”
梁湛主要是担忧东辽人将燕喃掳走,性命上,即使金焕亲自出手,也不敢伤燕喃分毫,想一想道:“这样,我让人在开封城扮作你往西去大佛寺,你趁机往东出城,不过,一路快马很是辛苦,你可受得了?”
“这法子不错。”燕喃喜道:“谢谢爹。我在北地经常骑马,您放心好了。”
说完就要告辞上路,至于安阳那边,她也不打算细问,免得这个爹尴尬。
正起身准备离开,外头匆匆跑进来个婆子。
“大人!大人!不好了!”那婆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您去劝劝县主吧!”
第284章 苗疆的人
“安阳怎么了?”燕喃先开口问道。
婆子急慌慌回话,“县主冲到长公主后院的佛堂里跪着就不起来,一个劲儿冲着长公主和王爷的灵位叩头,敲得那青砖地“咚咚”地,比三更的梆子还响,那额头细皮嫩肉的哪经得住这么敲法子,一脑门的血,青砖地也都是血,把个小丫头直接吓晕了,旁人怎么拉都拉不住,就跟……”
她活生生把“疯了似的”四个字给吞回去。
听说县主到宫里陪着寿阳公主住了一阵儿,又听说那寿阳公主疯了县主才回来的,方才那些婆子们都猜,县主这也是传上疯病了。
燕喃叹口气,安阳真是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牵挂元峥那边,时间再耽误不得,问明情况便起身离开,对梁湛一揖道:“还请爹照顾好娘,待衡水事毕我就回。”
梁湛点点头,只觉燕喃这话说不出的怪异,奈何事情太多,也未作深想,“我会让何三夫妻护送你一段,你先去马棚里挑马,银钱我让应龙备下给你送过去。万事自己小心,这边一切有我,也不急回,你和元四一起回我还放心些。”
燕喃拜别,梁湛吩咐过何三后,再往长公主府而去。
梁府马厩里的马多是拉车所用,家里没有武将,男丁也少,平日里骑马的人更少,是以上品马也不过是毛色棕亮的乌孙马。
时间紧迫,燕喃给自己和青衫各挑了一匹,策马出了榆林巷,钟永早得了大力的消息在巷口等候。
此次出门路程赶且急,人越多越不好安排,所以她干脆只带青衫和钟永两个武力值够的同行,至于生活起居,她一贯独立,倒是不需要人帮忙,把个小柔和素琴担心得不行,各类点心衣衫分门别类理得一丝不苟才放心。
这边三人汇合,燕喃扫一眼钟永的坐骑,是匹精良的蒙古马,比乌孙马又稍好一些,但若想尽快赶到衡水,脚力仍是不满足她的需求。
“城东门有马市对吗?”燕喃问钟永。
“是。”钟永策马和青衫一左一右紧跟燕喃,“就在城门口,南北东西的马都有。”
“咱们再去一人挑一匹,沿路不歇息,换马骑。”燕喃说着话,身下马儿速度一点不减。
钟永有些诧异,五个时辰的连续奔马,便是一般男人都受不住,何况梁三娘子这样的闺阁弱女。
可他见燕喃在快速颠簸的奔马上说话,丝毫不见断句和乱气,说明她的呼吸和骑马的节奏掌控得相当好,不是马术好的人,这一点便办不到。
当下也不再多言,点点头,“好,小的对马匹略懂,可帮娘子挑选一二。”
那边梁湛赶到长公主府佛堂后院,里头已是哭声一片,跟着安阳的嬷嬷更是跪在安阳身旁嚎哭不止。
“县主!心肝儿啊!求求您了!您就看在被老奴奶大的份儿上,听老奴一回劝吧!”
安阳丝毫不为所动,仍是一下,一下,重重将头叩在青砖地上,脑子里昏昏沉沉,什么念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