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人见梁湛过来,忙上前道:“县主她不让人近身,说谁敢阻她她就去死。”
梁湛沉着脸,淡淡道:“你们都先退下。”
屋内一圈人瞬间走了个干净。
安阳磕头的声音更加响亮,“笃、笃……”,也更加钝了些。
“想活还是想死?”梁湛也不拉住她,只在她身后问。
安阳听见梁湛的声音飘飘地钻进耳朵里,身子顿了顿。
“想活就活得像个人样,想死也没人拦你,湖就在外头,你跳下去便能见着你娘。”
安阳垂头匍在地上,眼泪一个劲儿往外涌,指甲抠在砖缝里,死命不出声。
她悔,悔自己这么多年错怪了娘,至少在和三叔的关系上,她彻彻底底错怪了娘。
她也痛,痛自己活生生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若不是以为自己是个罪人,她也不会那般整日里在外头招蜂引蝶故意作践自己的名声。
可她还是恨,恨娘这些年和图鹰苟且也就罢了,还偏偏被她撞见,若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所有误会所有痛苦都不会有?
“你怎么认识图鹰的?”梁湛忽然问。
安阳咬着牙,把哭声咽下去方开了口,“他,常来这里……”
她说不出口。
不过不用她说出口,梁湛瞬间明白过来。
长公主是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她没有公开养几个面首已是很克制了。
他只是万万没想到,图鹰竟然从这条路子钻了进来,那,长公主的死……
若是图鹰干的,他动机何在?又为何没动燕子令?
梁湛眉毛动了动,长长叹一口气。
“你没见过你父亲。”梁湛背起双手,站到安阳身旁,看着佛堂内的灵位。
“他是我们兄弟三人中,最像你祖父的人。”梁湛淡淡道:“他生得最好看,为人淡泊,性情温和,就是这样一个最像书生的人,骨子里却热血,非得要上战场杀敌卫国。若不是他,我恐怕早忘了梁家祖先也是开国九王之一。”
安阳咬着唇,这是她听见人说起父亲最想哭的一次。
“你娘怨了他一辈子,也怪不得你娘。”梁湛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卫国的宏愿是实现了,却负了你娘,负了你,也负了梁府。
“那时候梁府穷得给下人的月例都发不起,全靠你娘嫁妆撑过来,又得养你和你哥,还得养梁府一大家子人,包括我。”
梁湛说了这么一句,忽然停下,似乎不想去回忆那时候的事。
“也别怨你爹。”梁湛又补一句,喃喃道:“我也是后来才明白,若没人杀敌护国,任哪个家,都保不住。”
“活着,不容易。”
他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再不管安阳。
梁湛沿着长公主府外的湖边花径,缓缓往小绿天方向走。
应龙不知从何处跟了上来。
“送走三娘子了吗?”梁湛声音有些哑。
“送走了,她身边的护卫一男一女,确实都是高手,只拿了三千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应龙答。
“嗯。”梁湛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趁她不在,你抓紧时间找找苗疆来的人,不是说六月底七月初定能到吗?怎么七月中旬还不见动静?”
第285章 鉴马
应龙抱拳回答道:“大概有三拨人入中原,最后一次发现苗疆来人的踪迹是月初在洛阳,想来人如今已到了开封。小的早已放出风声,但始终无回应,也不知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梁湛拧紧了眉,他当初在苗疆放出圣女再现开封的消息,便是想引出藏有燕子令的人,“当初靖南王手里的四块燕子令也不知是不是全在这些人手里,知道是什么人吗?”
上一世,东辽人集齐九块燕子令的故事广为流传,他也耳熟能详:辽皇最初只得了七块,七乃轮回之数,加上圣女之血做引,顺利找到另外两块燕子令的下落。再经圣女之手将燕子令回复原状,终寻得宝藏。
具体如何寻得,他不得而知,但至少知道,要得宝,圣女与燕子令缺一不可。
宫里加上忠亲王手头的,共有三块燕子令,只要他得到靖南王遗落在苗疆的四块,希望便近在咫尺了。
应龙紧跟在梁湛身后,“按此前的推测,靖南王的燕子令定是落在几大护法手中。
“其他族类小的不了解,但在洛阳城外有百兽投林的痕迹,似是我们巫兽族的引兽手法,但手法高明,小的也没法继续追踪下去。若是我的族人,到了开封必会与小的联系。”
梁湛点点头,靖南王得苗疆十八异族支持,十八异族各怀绝技,所以当年靖南王能在那么短时间内集齐四块燕子令,只可惜,事机不密,最终怀璧其罪,引来覆灭之局。
想来能在那种情况下得到燕子令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你发动人手,主动在开封城内查探,苗疆人生活习性与中原还是有很大区别,想来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梁湛紧抿着唇。
还有两年,离大梁遭遇灭国之灾还有两年,他需要尽快拿到这四块燕子令,若东辽没有宝藏,是不是至少能延缓这进程?
燕喃三人很快来到城门前的马市。
说是市集,不过就是一片空地,就在城门卫所往西一点,偌大一片地方,全是各种各样的马儿。
拴在马桩上的,套在马棚里的,还有一片跑马场给人试马的,四处都弥漫着马骚味和草料的味道。
燕喃骑着马一面走,一面快速扫过马市,准备看上哪匹,一手交钱一手牵马立即就走。
钟永一眼看见路边几匹高大出众的棕马,示意燕喃道:“娘子,这几匹如何?”
那马贩子见三人看过来,忙凑上前笑着道:“几位想买马?找我郭保就对了!贩马世家,金字招牌,专卖良马!您看看这品相。”
马贩子回头随意牵了一匹马上前来,顺着鬃毛口沫横飞:“这是西域纯种的大宛马,日行千里不带喘气,瞧瞧这毛色,多漂亮!瞧瞧这蹄子,四蹄雪白!瞧瞧这牙口……嗯,套了嚼子,您看那匹……”
马贩子又回头牵另外一匹马。
燕喃在他说一大串话的功夫已扫上几眼,回头对钟永低声道:“这是东河蒙古马,架子大,胃口大,看上去威猛,是大宛马和纯种蒙古马杂交品种,你看那前蹄,小腿细长,腿骨突出,还有四蹄上的白毛,明显是刷的白灰,买来装威风可以,但若跑路,脚力耐力都不如中品的大宛马。”
钟永被燕喃说得目瞪口呆,梁三娘子这么懂马的?
他有些汗颜,他也知道从马儿体型、尾巴、毛色等来判断品种,像这么细致的判断,还真是不及三娘子。
他哪知道,燕喃前世在林府,从小就和渊哥哥在马背上打滚,对于塞外各种马匹再熟悉不过。
“我们再看看。”燕喃继续策马往前。
那马贩子不但嘴巴会说,耳朵也尖,背对着燕喃都把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一转头,眼看燕喃身旁有两个看马的听了这话也摇摇头走开,顿时急了,冲过去一把拉住燕喃缰绳。
“哎哎,你这小子不买就算了,还想毁我马儿名声?别不懂瞎嚷嚷,你去过大宛吗?知道大宛马长什么样吗?我告诉你,这是我郭保从大宛千里跋涉带回来的,凭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
那郭保把胸膛拍得“啪啪”直响。
身旁贩马买马的人见这边起了争执,都纷纷看过来。
燕喃眯起眼,不想跟他废话,简单道:“第一,我没嚷嚷;第二,你这确实是蒙古马;第三,若这马你真是从大宛牵回来卖的,你告诉我穿过边城沙漠要走几日?”
说完把缰绳一拉,径直往前走。
那郭保愣了愣,要走几日……鬼知道呢。
他一咬牙,“要走七日七夜!我死里逃生才走出来的!”
“哈。”走到前头去的燕喃一声轻笑,回头道:“从大宛回来你不走丹达草原跑到南边的边城沙漠去做什么?遛马呢?”
旁边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郭保这才发觉被这小子给下了套,恼羞成怒,见燕喃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三人衣着简朴,马儿也不是什么上等货,回头朝身后伙计一使眼色,“拦下!”
想他也在这马市里混了十几年,怎么能被这不知哪儿钻出来小子给坏了名声。
燕喃见被拦下去路,捏紧手头马鞭,回头正准备做最后警告。
“郭大保。”一把笑眯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做买卖贵在诚,你这以次充好,是要把人拦下来好好磕头赔罪么?”
燕喃回头看去,见身旁人群里一人,二十来岁年纪,衣衫破旧,手指间夹着根干草,头戴破帽,靠着根套马桩斜斜站着,歪着头,五官生得极好,一双凤眸黑亮,偏生脏兮兮的,但那脏不让人讨厌,反而透着股痞劲儿,似笑非笑看着郭保。
郭保瞪着眼“呸”一声朝那人啐过去,“老子卖过的马比你吃过的盐都多,二刷你小子少来这儿捣乱!”
“那是你口重。”少年不紧不慢接了句,站起身笑眯眯对燕喃道:“小兄弟,看在你懂马的份儿上,劝你别在这儿买马了,买不着好的。”
他这一句话炸开了锅,可把周围贩马的都得罪了,登时马市上其他人个个都怒目叱骂起来。
郭保更是恼怒,这不过是个在马市里给人打理马匹混吃混喝的痞子,平日里也爱冷嘲热讽戏耍他几句,此刻见他招了公愤,手头马鞭顺势朝这人身上甩去。
第286章 三个时辰?
郭保手头鞭子尚在空中,“啪”一声响,在半空被扯成一条直线,另一端牢牢握在钟永手中……
“想跟我去见市丞吗?”钟永手臂一用力,郭保就踉跄着往他跟前跌去。
郭保也是有两把蛮力的人,眼见这相貌普通的小个子能眼疾手快抓住马鞭,又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拽动,知道自己打不过,立即扔了鞭子,面上凶道:“好哇,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怪不得这小子整日里牵几匹老马来马市里瞎转悠,原来是砸场子的!”
他这么一说,旁边立即有几个马贩子齐声应和。
“买不买马,不诚心就赶出去!”
“是不是砸场子的啊?”
“一伙的?”
……
燕喃眼见乱起来,叹一口气,现在对她来说,时间比什么都金贵,没想到这马市里尽是些这样的货,一拉缰绳,蹙着眉道:“走吧,赶路。”
刚一调头,一眼扫见刚才帮他们说话的那男子身后马桩上拴着几匹不起眼的瘦马,毛色土黄,中等个头,瘦得背骨突起,收住缰绳问道:“那是谁的马?”
人群中举起一只脏手来,“我的。”
正是那被称为二刷的男子。
燕喃下了马来,亲自穿过郭保和那人中间,来到那几匹瘦马跟前看了看。
“你这马卖吗?”燕喃问那脏兮兮的小子。
郭保双手叉腰一声嗤笑,“果然是一伙的,你不会说他这又瘦又黄的马是汗血宝马吧?再来抬价卖出去?小子,头一天出来混的吧?这种法子你郭哥见多了。”
燕喃冷冷道:“汗血宝马算不上,但这是难得一见的极品黄膘马,虽是蒙古马,但这马脚力可比你的冒牌大宛马强得多。”
钟永也有些犹疑,他也听说过黄骠马的名头,但在中原极罕见,是性子非常烈的一种蒙古野马,最适合用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豪勇十足,这脏兮兮的少年怎么会有好几匹如此难得一见的好马呢?
郭保不屑呵呵一笑,“那你都买了吧,做戏给谁看呢?”
燕喃懒得搭理他,转向身旁的那人,“多少钱,我买了。”
那人笑了笑,脸颊一侧还有个酒窝,显得笑意格外可亲,“这马不值钱,二百两银子一匹,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燕喃就开始掏银票,二百两银子一匹黄骠马,当真不贵。
“你这三匹马,我都要了。”
旁边郭保等人一听说二百两一匹,燕喃还眼都不眨就掏钱,个个看戏似的笑得前仰后合。
那人伸手要来按燕喃掏钱的手,燕喃下意识一避闪开,警惕地抬头看向他。
那人嘴角笑意更深,半眯着眼刻意扫了下燕喃袖兜,看着燕喃道:“小兄弟,我话还没说完呢,不过我不但卖马,还卖我自己。”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自己,“我就是守着这几匹老马过日子,没了马,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去,再说这几个老家伙不好伺候,你若要买它们,便得将我一起买了,做马倌,如何?”
燕喃将他眼神捕捉个正着,眉毛都不抬一下,“说个价。”
“一千两。”二刷笑着道。
这次钟永和青衫都在燕喃身后倒吸一口凉气。
一千两买个马倌?
这分明是看燕喃急着要马,刻意为难吧?
岂知燕喃仍旧毫不迟疑点头,“好,跟我来。”
说着带头往外走去。
那人也不逼着燕喃先付钱,拎起身旁一根有一臂长的绿色竹竿,解开马儿缰绳,那几匹马打了打蹄子,就那么跟在那人身后随燕喃而去。
青衫和钟永立即跟上。
旁边人都开始起哄,“戏演不下去了吧?”
“你把马都买了,我们想买极品黄膘马呢怎么办啊?”
“过两天再牵几匹来呗!”
其他人见没了热闹看,渐渐散开。
燕喃径直走到城门旁一僻静处,将马市上聒噪的声音甩远。
一回头见那人跟了过来,三匹马紧跟在他身后,不急不躁,温顺沉稳。
燕喃暗自称赞,渊哥哥曾说过,好的驯马者,不是用马鞭来驯服马儿,而是用感情和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