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侯见了他来,待人上完茶之后,便将人都遣了出去,一个也不留。
“昨日多谢侯爷!”元峥先见礼道。
“谢我什么?”唐侯仍旧似平日一般板着脸,看不出情绪。
元峥见他不承认,也不再多说,转了话题径直道:“听闻侯爷令千金仍旧抱恙。”
唐侯冷哼一声,唐依对元峥的情意众所皆知,这小子却不声不响与梁少宰千金订了亲。
虽说元峥没有任何对不起唐依之处,唐侯想来仍是觉得怄血,若是唐依早和元峥定亲,也不会被点名去东辽和亲了!
唐侯脸板得愈加黑:“我不喜欢文人那种有十说一,藏一肚子小九九的做法,你我都是武人,便请元四爷开门见山。”
唐侯干脆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元峥对面,“那日你和崔十一那小子合伙在我面前演戏,提点我该让寿阳去和亲,究竟有何目的?”
他一双鹰目精光闪烁,不愧是担护起官家一身安危的侯爷,眼神如利剑一般定定看着元峥:“莫非寿阳所说,是真的?”
第327章 进香
“嗤!”元峥歪过头挑眉轻笑一声,似忍不住情绪一般,而后察觉到自己这般对唐侯不太尊重,瞟一眼唐侯,微垂了头重新站好,恢复平日里冷然严肃的模样,正色道:
“在下也喜欢什么话都敞开了说。既然被您看破了,就跟您说实话,对寿阳公主那种把我当成她死去的未婚夫,又差点害死我未婚妻的人,我实在希望她嫁得越远越好,更何况,令千金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她去和亲?对寿阳公主也好,对东辽也好,对侯爷也好,对我也好,让公主去和亲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这几句话确实有了以前元四爷的桀骜不驯调调,颇合唐侯胃口。
更何况他最后那几句话,简直说到了唐侯的心坎上。
唐侯叹口气,语气中仍是怪责:“你这小子看起来直爽,实则奸诈,你想让我去劝官家?我怎么好开口?”
他虽全意忠心官家,但正如元峥所说,如今现摆着有个疯了的嫁不出去的公主,拿去和亲不是正好么?
若是官家点的是其他人家的姑娘,他还能劝谏一把,可点的是他自个儿的女儿,他也不能亲自开口对官家提这个议。
元峥苦笑,他还没打算让唐侯直接去劝官家,只不过想尽量将唐侯拉到自己一条战线上再说,那么不管是对付刘渭也好,还是对付寿阳也好,都少了很大一部分阻力。
元峥见唐侯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也大着胆子开口道:“侯爷放心,就算侯爷不开口,小的也要为自己打算。如今寿阳公主又癔症加重,小子想着替她找个法术高强的高人来看看,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唐侯觑着眼看了他几眼,“说吧,你又打着什么算盘?”
元峥从唐侯院内出来,心头松快了一些。
这件事儿有唐侯帮忙就好办多了。
唐侯派了个护卫送他出来,元峥一路与他闲闲聊着皇城司的杂事儿,忽随口问道:“如今这潜火队隶属于哪个衙门?”
“潜火队?”那护卫皱了皱眉,仔细翻着眼想着,一板一眼答道:“潜火队在永宁九年陈巷大火之后,从城卫所独立出来,单独编制为一支京师防务队,人员从禁军中抽调,隶属于开封府衙,兵籍存放于兵部。”
元峥闻言松一口气,开封府尹是刘渭的人,兵部也是刘渭的人,那他就不用客气了。
燕喃起床之后,先将化妆包里的彩妆好好整理了一番。
让素琴拿了几个小巧精致的瓷盒子,将粉底、腮红、眼影、定妆粉统统装了过去,压实,又取了唇膏、口红备好,用一个双层的紫檀妆枢盒子装好了,等着元二夫人召见她去。
结果一等等到快晌午还没动静,实在心焦,让小柔找大力悄悄去打听一番。
打听回来得知,元二夫人一大早和元大夫人去了大佛寺。
燕喃暂时松一口气,面对这位未来婆婆时,是她唯一觉得紧张的时候。
元二夫人是陪着元大夫人去上香的。
元大夫人是虔诚信徒,家中有佛堂日日进香,每月还要到这大佛寺中抄经捐香油。
元二夫人也比较虔诚,不过她不爱抄经,只爱捐香油钱。
她娘家是商户出身,到翁翁那辈捐了个知州,入仕后仕途没怎样,家里生意倒是越来越好。
人就是越缺啥越羡慕啥,所以她翁翁就格外喜欢读书人家。
逼着她娘家爹考科举考到四十岁,孙子孙女但凡会说话了,都往学堂里赶。
而元二夫人偏偏见着笔杆子就头晕,见着书册就犯困,小时候进学堂,一月能咬坏三只笔杆子。
上了四年学堂,牙给咬崩了,本来一口整齐白牙排得歪歪扭扭,导致她笑都不敢露齿。
元大夫人知道元二夫人这么想时就笑了,她笑不露齿?那是不存在的。
元二夫人陪着元大夫人在抄经堂抄经,自个儿坐在斋案旁边剥寺庙里素炒的果仁儿,南瓜子儿,松子儿,核桃一堆。
“咯嘣咯嘣”。元二夫人觉得南瓜子儿不错。
元大夫人就停笔看她一眼。
又“咯嘣咯嘣”。
元大夫人又停笔看她一眼。
“你抄你的。”元二夫人很是自在,“不用管我。”
元大夫人暗叹一口气,“你既然心诚,也抄两句。”
元二夫人又“咯嘣”咬开一个南瓜子儿,“咱们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我没那力气出,便多出些钱好了。”
元大夫人严肃道:“心诚才是诚,抄经是为表心,混说什么出力出钱的玷辱佛祖。”
“我出钱的心很诚啊。”元二夫人一脸诚恳,她拍拍手,站起身,把一碟南瓜子摆到元大夫人案前,“大嫂若抄累了,也吃点,这瓜子儿真香,粒大饱满,不知是不是佛祖开过光的。”
元大夫人:……
她盯着元二夫人嗑瓜子的嘴,“弟妹,你嗑瓜子的时候,牙就露出来了。”
元二夫人讪讪吐出瓜子皮,把瓜子儿往盘里一放,支起胳膊撑住腮,幽幽道:“没心情吃了。”
元大夫人终于能安静抄会儿经了。
元二夫人在她面前看会儿,又站起身在抄经堂里这儿走走那儿看看。
元大夫人正抄得入神,忽听“哐……咯嘣……”,手头墨差点氤成团,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弟妹,你在干嘛?”
元二夫人扒在门边回过头来,“夹核桃啊,这核桃开口没开好。”
元大夫人:“……你,还是吃南瓜子儿吧。”
下次来得叮嘱庙祝,千万不要给斋客提供带壳的食物!
等元二夫人干掉了一整碟南瓜子儿,元大夫人经也抄好了,二人出了抄经房,来到旁边观音殿。
刚进门,两个身影和元二夫人二人擦肩而过。
元二夫人嗅着那香风回头看了看,只觉那身影有些眼熟。
“好像是崔府的小娘子。”元大夫人先认出来。
元二夫人恍然大悟,“崔府的五娘子。”
她悻悻道:“都说我嵘儿喜欢她,我就不信嘛,这小娘子年纪轻轻却浑身上下冷冰冰的,就跟谁都欠她钱似的,哪里好了。看,果然我嵘儿不是喜欢她的吧?”
元大夫人一拉她,“菩萨面前,静心静语。”
观音殿宽阔殿堂前,还跪着一人,发梳高髻,满头珠翠,极繁艳,却身着青衣,又极素简,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第328章 秘会
元二夫人见元大夫人往佛案上摆好了经书,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卷来。
“大嫂还帮我也备了经文?”元二夫人感动了。
元大夫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替梅姨娘准备的,她让我帮她在菩萨面前替峻儿赎罪祈福。”
元峻出卖元峥对马奶过敏的事儿终究还是没瞒着内宅。
元二夫人“啧啧”着把眼横她:“大嫂你还真是……,他那小子险些害惨我嵘儿,你还帮他!”
“我不是帮他。”元大夫人面色肃然,“他自己做的错事,当然要自己付出代价。我只是帮梅姨娘向菩萨表表诚意,都是当娘的,都不容易。”
元二夫人先从香筒里抽出线香来,捻着香道:“其实满府里最心软的就是你,你每次见我输太惨,还故意漏漏牌给我。那俩啊,面上笑得温柔,都恨不能把我裤衩子赢过去。”
元大夫人见旁边那妇人仍在,元二夫人言语间又不注意,瞪了她一眼。
元二夫人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说,你怎么就不跟姨娘争风吃醋呢,还处得跟姐妹似的,换我可办不到。”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管是嫁人前还是嫁人后,求的都不是一心一意人。”元大夫人抽出三只线香来,放在香油烛上点火,虔诚地举起,双手持香过头,闭上眼道:“我只求家宅平安、子孙福寿安康,正所谓求仁得仁,自然没有怨意。”
二人不再言语,虔诚拜佛。
身旁那素衣妇人起身,走出殿门去。
妇人没有往山下走,反而绕过殿门,继续往后。
穿过一片竹林,走下一径台阶,来到一处悬崖边的亭阁旁。
正是燕喃第一次跟踪梁湛到此,发现那疯和尚的地方。
亭阁门边有一僧,见到妇人来,行过合十礼,打开门来。
妇人回礼,进了阁楼中。
阁楼半悬于山崖边,半面窗对着空落落的山涧,山风穿窗而入,带得阁内竹帘轻动。
当中一落地梅花案,案上备满素果素茶,对面坐一人,正笑吟吟看着她。
妇人右腿后退一步,右手抚胸口,微躬身见礼,这是东辽人的礼仪。
“尊上终于肯亲自来了。”案对面的人举起茶盏来,自饮一口,笑吟吟道:“十年不见,尊上风华依旧。”
“大人客气。”那妇人便是此番从东辽亲来开封的国师,她冷冷回礼,似对这人的客气有几分不屑。
风华?满脸苦纹的风华吗?
她未落座,径直走到对着山涧的敞窗旁,目色投往对面群山。
“是第一次来大佛寺吧?”那人对她的态度不以为忤,自斟了茶盏,随她的视线看往窗外。
“人都以为大佛寺有三峰七殿九塔。”尊上忽开口,却不是答那人的话。
案几前的人不说话,继续喝着茶。
“其实在三百年前,是九殿九塔。”
案几前的人挑了挑眉,继续等她说。
“我圣族圣女,三百年前为大梁一统天下立下至尊无上的功劳,太祖特建一殿,为圣女塑金身,又建一殿,给那个人。而大梁皇帝回报我桑族的,却是灭族辱人的滔天之恨!”
“那个殿的高人,是传说中圣女的夫君?”案几前的人显然也不知道这其中故事,忍不住开了口问。
“不知道。”尊上摇摇头,“桑族并无传下那人只言片语,但我圣女定与那人关系密切,否则,也不会为了守护他的东西,而不惜以血肉之身许下三百年轮回的咒誓。”
她说着从窗畔走了过来,再撩起素衣裙角,安然在蒲团上落座。
“所以,你们什么时候能把圣女交给我?”对面的人对桑族的历史并不感兴趣,开门见山问。
“等你拿到燕子令的时候。若要得宝,九燕与圣女,缺一不可。”尊上端了茶盏,眼内浮现一丝笑意,往那人面前一递:“以茶代酒,祝君早日功成。”
那人抿过茶,笑得有几分无奈,“难道尊上不远千里来开封,只是为了看我得燕子令的?”
他加重了“看”字的语气。
“昨日不是帮过你们了吗?”尊上嗓音偏哑,加上语气冷淡,说话自然有股威压,“出了意外,谁也不想。”
那人笑了笑道:“无妨,一路不通还有他路,只要咱们携手,路多得很。”
尊上抬眼警惕地看着他:“我们的交易,似乎不包括宝藏以外的东西吧?”
那人点点头,表示知道她的意思,他还想要他们其他的帮忙,只怕要多加价码。
和东辽人做交易就是这点好,明码标价,有一说一,但也是这点不好,交易外的东西,酬劳外的事情,人家是一点儿也不会去出力的。
那人笑得更加和善,“当然,不过我拿不到燕子令,你们也空有圣女不是?这不仅仅是大梁这天下姓什么的事儿。眼下的局面,忠亲王有八成赢面。
“谁能想到,十几年前那个断腿落魄王爷也会有今日呢?”他说着一摊手,“我也只能承认以前押错宝,如今来看,将来他不但有天下,还有燕子令,又有圣女,你我再不快些动手,怕是来不及了!”
尊上蹙着眉,推了推发间玉钗,缓缓闭眼再睁开,“你们想如何?”
……
尊上从阁楼内出来,微垂着头,心思沉沉。
当下的局面不可说好,也不可说不好。
她之前的几步棋算是都失败了,图鹰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子,也终究还是没能撑到最后。
好就好在,她还有足够的棋子和后着。
正想着,只听耳内传来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尊上抬头,守在外头的灰衣小僧已不在,反而是个大耳朵白胡子老僧迎风而立,对着她合十做礼。
“你来啦?”老僧笑得慈祥,目光和煦。
尊上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你是谁?”
这人认识她吗?
老僧不回答,只定定看着她,似无比熟悉。
那灰衣小僧这才从楼后绕过来,见二人对视,过来拉开老僧,又对尊上持礼解释道:“这是小僧师叔祖,他见谁都这样,施主请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