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天色渐暗,潘亥抱着徐三,逃了许久,却始终不曾见到人影。茫茫红叶之中,唯有一处荒庙,于暮色之中,无声伫立,徐三见状,赶忙唤潘亥入内,说是自己失血过多,耽误不得,必须尽快拔箭上药。潘亥得令,忙不迭抱着她入得庙中。
  荒庙之中,杂乱不堪,满是落灰。潘亥小心翼翼,将徐三在佛像底下放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中满是关切之思。
  徐三却是顾不上他,眉头紧蹙,一把便将包裹打开,分外熟练地将几样药丸、软膏找了出来,其中有止血的,有解毒的,都是唐玉藻前些日子寄来的,恰能派上用处。
  潘亥见状,眸光微闪,沉默着缓缓伸手,似是要帮她去撕开下腹处的衣衫,方便她拔箭抹药。徐三一惊,心想那伤处靠近羞处,如何能让他看见,立时将他胳膊死死按住,对他皱眉说道:
  “这如何使得?你背过身去,不过是小伤罢了,我自会处理,不需你插手。”
  潘亥顿了顿,睫羽微颤,接着低低唔了一声,动作有些迟缓,静静背过了身去。徐三瞥了他后背两眼,只见他的背影,真是像极了晁缃,她缓缓收回目光,忍着痛意,分外冷静地开始处理伤口。
  她身处战场之时,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少,似这般伤势,对她而言,算不得要紧。只不过当她咬牙拔下箭来之后,却见那箭头处,似是沾着薄薄一层暗绿色的粘液,多半是常缨事先淬了毒。
  徐三瞥了那箭头一言,并未多言,直接将断箭搁下,接着默不作声,开始擦涂药膏。哪知正在她低头擦药之时,荒庙之外,有蹄声响起,渐行渐近,徐三一听,警惕起来,立时握紧身边长剑,哪知潘亥却在此时,低低用金语说道:
  “三娘快躲到佛像后头去,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是还有一更……
 
 
第211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三)
  闺中女儿惜春暮(三)
  潘亥言罢,伸手去握徐三的剑柄, 哪知徐三紧盯着他, 却是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了一下。
  荒庙之中, 佛像座下, 潘亥见她闪躲,眉头紧皱, 复又抬头看她。徐三听得那马蹄声渐近, 分外为难地咬了咬唇, 这才缓缓松开剑柄,将那长剑放到他掌心之中。
  潘亥自是瞧了出来,这剑之于她, 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她不愿与这剑分离,更不愿让旁人碰这把剑。他深深看了眼徐三, 握剑起身, 迎着夕阳的金光,朝着庙外走了过去。
  而他一走, 徐三便紧捂伤处, 躲藏到了佛像背后。她盘腿坐在地上, 紧靠着落满灰尘的石菩萨, 抬眼望着梁间蛛网, 凝神细听外间动静。
  她听见了一句短促的,连她都不解其意的金语。
  紧接而来的,是马的嘶鸣声, 还有不知何物,重重坠地的声响。
  接着,是几下刀剑相击之声,以及人的怒喝与唤声。细听那呼喝之声,来者仿佛是常缨,不管怎样,定是一个女子。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沉重而又缓慢,步入了荒庙之中。
  他是谁?这个在较量中活下来的人,是潘亥,还是那不速之客?
  徐三贴近佛像,眉头紧蹙,心上一跳一跳的,忍不住暗想道,潘亥根本不曾习过武,虽说因他是男子,天生力气就大些,但若是真刀真剑,和习武多年的常缨之流打起来,只怕还是会落入下风。
  潘亥的胜算,着实不大。徐三思及此处,又是担忧,又是悔恨。她眼睑低垂,只见身侧的地面上,有一道影子,被夕阳的霞光拉得极长,它愈来愈近,终于,完全覆盖住了徐三眼中所见的光明。
  徐三睫羽微颤,忍不住低低开口道:“常缨。”
  而那不速之客,默然半晌之后,有些不满地用金语嘟囔道:“不是她。是我。我赢了。”
  徐三闻言,先惊后喜,立时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而少年冷哼一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只是他的双手,不知为何,竟是背在后方,不曾拿到前边来。
  徐三捂着腹部,有些吃力地笑道:“我是想问,常缨呢?是不是被你杀了?你这小子,是如何赢过她的?她可是有功夫底子的,我都打不过她,难不成你学过武?”
  潘亥的眉眼中满是骄傲之色,他挑眉道:“她死了。我虽然没学过武,但是先前养马驯马,那也是个力气活儿。更何况,我知道一个诀窍,只要说几个字,就能让站着的马,突然前蹄弯曲,跪倒在地。而它一跪,马上的人,自然便会猝不及防,坠下马来。”
  他稍稍一顿,伸出右手,兴奋地比划:“我趁着这功夫,立马上前,借着蛮力,就去砍她的头颅。头一下没砍断,只出了血,她还提剑来挡,我又发疯一般,连砍了许多下,总算将她的头割了下来!三娘,你出去看,我把她的项上人头,摆在那蒲团上了!”
  他一开怀,话都多了不少,不似往常那般沉默寡言。
  徐三听说常缨死了,心上稍安,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她用金语夸了潘亥几句,哄得少年勾起唇角,接着又皱眉说道:“常缨既然能找过来,其他人若能脱身,只怕也能循迹而来。这荒庙,绝不是久留之地。”
  潘亥蹙眉道:“可是,三娘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林子内外,又杳无人烟,咱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倒不若,先在这庙里待着。既然你的敌人能找过来,那么有心救你的人,肯定也能找过来。”
  徐三皱眉一思,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按着潘亥所言,暂且在这荒庙中养伤,待到伤势初愈,再转寻他路。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摊开手掌,对着潘亥说道:“剑呢?还给我罢。”
  潘亥闻言,却是面露为难。他缓缓伸出左手,徐三抬眼一看,心上不由咯噔一下,却原来周文棠那把长剑,不知为何,竟然断作两半。她咬着唇,骤然将那断剑夺回,接着小心抚摸,面露悲色。
  潘亥一边打量着她神色,一边轻声道:“那人提剑来挡,或许是她的剑太过锋利,又或许,是我使了太大蛮力,总之这剑尖,竟然断了。幸而剩下的剑身,还是足够杀个人的。我,我不是有心的,三娘,我会赚钱来赔的。”
  徐三痛心不已,却仍是勉强玩笑道:“这剑,乃是我借来的。你三辈子挣来的铜板,加在一块儿,只怕连这剑鞘都买不起。罢了,幸好我与这剑的主人,交情不错,我若是以身许之,钱债肉偿,他大抵是不会和我计较了。”
  潘亥眸光微闪,故意挑眉问道:“他是谁?他哪儿的胆子,敢让二品大官以身相许?”
  徐三苦笑,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提起这个话头儿。
  夕阳西斜,落日熔金,映得这小小一方荒庙,竟是四壁灿灿,原本一副破败景象,却竟也有几分美丽。只可惜如此美景,转瞬即逝,少顷过后,便是无边黑暗,倾压而下,目之所及,菩萨也好,梁柱也罢,又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了。
  二人相对坐于佛前蒲团之上,找出了行囊中的干粮,勉强果腹,吃了起来,或是有伤在身的缘故,徐三胃口不是很好,吃了一会儿,便搁了下来,接着在潘亥铺好的草垛上和衣躺下。
  潘亥以为她要入睡,谁曾想徐三却并未合眼。她卧于佛下,静静地睁着眼,也不知在思虑何事,那一双原本清亮的眼眸,此时却是分外深沉,隐隐还带着几分孤寂之色。
  潘亥借着月色,凝望着她,忽地低低开口道:“三娘,你弟弟的事,我听人说了。你若要告御状,我觉得,告不赢。”
  徐三嗯了一声:“我知道。”
  潘亥又皱眉道:“不但打不胜官司,就连你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大宋国的女皇帝,见你擅自回惊,还胆敢跟她亲自定下的律法唱反调,她肯定会勃然大怒。革了你的官职,倒还算是轻的,说不定还要,革了你的人头。”
  这一段话,他是将金文和汉话混在一起说的,腔调古怪,又有几分好笑。纵是心头悲凉,徐三也不由扯了扯唇,轻声道:“这我也知道。”
  潘亥却是疑惑不解,他双臂撑地,凝视着她,又问道:“你都知道,那你还要回去?府中有人说,你那弟弟,是个没良心的,都不跟你亲近,这样的人,你还要拼死给他讨公道?”
  徐三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不是的。我如今明白了,他不愿见我,定然是郑七逼的。他因着我,受了多少苦,我不敢想。我竟然还在心底埋怨他,怨他嫁人之后,和阿母、和我生分了。”
  “我总是想,我与郑七,识于微末,可以说是,同患难,共富贵了。我总以为,她性情稳重,这点还是靠得住了。我今日,不止是为了贞哥儿讨公道,也是为了,对九泉之下的他,偿还我的罪孽。”
  她扪心自问,她真的拿贞哥儿当亲弟弟了吗?或许是当了,但总归是有所隔阂。一来,她是借尸还魂,说是亲情,更多的是责任心;二来,她前生的弟弟,活似个讨债鬼,又是父母的宠儿,弟弟这两个字,在她心中,从来都不曾亲近过,反倒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阴影。
  可笑她活了两辈子,什么道理都晓得,哪个朝代的律法都熟知,财也得了,官也当了,她还是没活明白。
  身边亲友,过往情人,一个个的消失不见。是她连累了他们,又或是,他们将她看透了,对她失望了,所以才头也不回,弃她而去。
  崇宁十七年,竟是她一生之中,最为低潮的时候。
  而半明半暗之中,潘亥凝视着她,心中亦是复杂难定。他想告诉她,他父母的故事,又与贞哥儿和郑七有多相似,所以当他看见这样的她,竟然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他还想将他的过往、他的沉沦,都一并和盘托出,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月色如玉,少年低下头来,望向徐三腰间别着的断剑。
  她大约不知道,她这些年的故事,他甚至倒背如流。而她终有一日会知道,在他身上,隐藏着多大的秘密。
  眼见得徐三背过身去,闭上双眼,潘亥也缓缓转过了身。他坐在蒲团之上,悄悄低头,接着用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左手的腕部,顷刻之间,薄薄的皮肤之下,有无数细小长虫,争着抢着蠕动起来,此起彼伏,甚是可怖。
  潘亥咬了咬牙,收回指尖,那皮肤下的虫群,也立时消散不见。
  他哀哀苦笑,抬起头来,望向荒庙中那尊石佛。那菩萨眉眼柔和,拈花而笑,笑中似有深意,潘亥眯眼看着那菩萨,只觉得这一尊佛,与他认得的某人极为相似,都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就厉害,让人望而生畏。
  菩萨也好,那人也罢,均与他不同。他天生就是个喂马的,什么本事也没有,就连来当奸细,都久久不能成事。
  那人说佛祖慈悲,可这一分慈悲,为何从不在他的身上显现呢?
 
 
第212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四)
  闺中女儿惜春暮(四)
  佛祖慈悲,这一回, 倒是灵验了。
  隔日一早, 徐三靠在菩萨像后, 正略显吃力, 给自己搽药之时,忽地听得荒庙之外, 有马蹄杂声渐行渐近, 听那声响, 来者定是成群逐队,绝非单枪匹马。
  徐三心上一惊,立时放下衣裳, 抬起头来。潘亥蹲于菩萨的前方,原本正在用手中马鞭,来回抽打, 拨弄着常缨那已然发臭的人头玩儿, 可如今一听这声响,他不由也面色微变, 眉头紧蹙。
  荒庙之中, 二人匆匆对视一眼, 潘亥咬了咬牙, 又低低用金语说道:“三娘, 你藏好了。我应付得来!今日我还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
  他言罢之后,转身就要出去会敌, 颇有赴死如归之感。徐三见状,心上一紧,匆匆拢好衣摆,接着出言将他拦下:“不必了。今日我来应付。”
  哪知她话音刚落,庙门之外,便有一略显冰冷的男声,淡淡说道:“徐官人,出来随我入宫罢。”
  这男子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徐三日思夜盼,已有近两年不曾听过。这两年之中,她曾无数次的回想,二人重逢之时,他会对她说些甚么,是褒是贬?是会对她大加赞许,还是会分外严厉,一一指出这些年来,她的失察之处?
  之前常缨骗她,说是要来接应她,她便问常缨,周内侍可有何交待。常缨说他有所不满,徐三立时便不信了。她但以为,周文棠一定会知她懂她,理解她为何非要回京讨公道不可。
  然而今时今日,周文棠却唤她作徐官人,这三个字,冷冰冰的,似乎还暗含讥讽之意,徐三一听,只觉心寒胆碎,浑身发着凉意,说不清是何滋味。她腰间别着断剑,薄唇紧抿,缓缓上前,迎向坐于马上的周文棠。
  那男人一袭紫绮绣服,足蹬金带皂靴,依旧如往常那般,眉眼俊美,神色淡漠。这两年光阴,老了莺雏,熟了梅子,却偏偏不曾在他的面庞上,留下哪怕一丝痕迹。徐三微微仰头,凝视着这样的他,不知为何,心上更是艰涩。
  周文棠眼睑低垂,淡淡瞥了眼徐三,接着视线流转,又在充满敌意的潘亥身上稍作停留。他不曾多言,寥寥几语,直接令徐三上马,一行人等,就此回京。
  一路归去,黄云落叶,晓霜寒峭。徐三手勒缰绳,望着周文棠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看出了几分萧索之意。而她的心中,更是莫名难受,甚至对周文棠多了几分怨忿之感。因着这股恨意,她不愿多看周文棠哪怕一眼,可她又忍不住,时不时便要瞥他一回。
  待到一行人马入了开封城后,徐三低垂着头,本以为周文棠会直接领她进宫,朝见君王,哪知那男人和下属耳语了一番之后,便领着徐三,一前一后,拐入了小巷之中。潘亥还想跟上,却被其余人等,硬生生地带离了去。
  徐三一惊,抬眸细看,却见这一条巷道,通向的乃是周文棠的别院。此处院落,她当年上京赶考,曾借住过将近一年光景,如今故地重游,实感唏嘘不已。
  只是周文棠不是说,要带她进宫吗?怎么带她来了这里?
  徐三疑惑不解,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入了竹林小筑,周文棠更换木屐,褪下高冠,头一件事并不是和徐三说话,反倒是施施然走到了屋檐之下,盘腿而坐,喂起了庭中鸟雀来。
  徐三凝望着他的背影,忽地忆起许多年前,二人于此处重逢,他对她言之凿凿,说他决然不会饲喂这庭院中的雀鸟,以此来暗示徐三,他永永远远,不会对她出手相助,只会静观其变。
  然而如今,他出尔反尔,到底还是喂了这鸟。
  徐三原本无比焦躁的心,忽地平静了下来。她缓步上前,在周文棠身侧坐下,接着眯起眼来,望向庭中景致,只觉闲庭寂寂,清晖满园,日光晴暖,令人不知不觉,便分外安定。
  她想,是她会错意了。周文棠其实是懂她的,反倒是她,远还不是一个称职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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