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来太晚啦,时间不够,原谅我就写这么一点~明天全都补回来!!!
 
 
第213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一)
  曾是寂寥金烬暗(一)
  只是庭中鸟雀,最是无情不过。周文棠缓缓喂罢之后, 那几只小画眉, 啾啾地叫了几声, 见他两袖空空, 再无饲料,立时便头也不回, 一个接一个扑棱着翅膀, 朝着远处花枝飞了过去, 只余下几片轻羽,乘风而落。
  徐三缓缓抬眼,望向周文棠的侧颜, 只见他眼睑低垂,抬袖拈起那根鸟羽,一边状似无心地把玩着, 一边勾起唇来, 轻声问道:
  “今日回京途中,阿囡可是生我的气了?”
  徐三闻言, 抿了抿唇, 倒也不遮掩, 只低头说道:“是啊, 你唤我徐官人, 可是让我寒了心了。先前还说甚么有误前程,莫不是也在怨我不识轻重?”
  周文棠扯了下唇,接着眯起眼来, 温声道:“再过几日,便是官家寿辰。圣人有言在先,她当下不想见你,待到这寿宁节过了,再召你入宫,和你这丫头,秋后算账。这几日里,你可要回你的府邸住?”
  徐三听后,沉默半晌,接着摇头道:“不必了。你若不介意,我就在此住下了,替你看家守院,分文不收。”
  徐三不再当开封府尹之后,徐阿母和唐玉藻等人,便皆从开封府衙搬了出来。唐玉藻是个有心之人,他不但以徐三的名义,在京中买了几处院落,更还将搬府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几年中,唐小狐狸还请人代写书信,寄来上京。他在信中,可着劲儿的邀功,说是虽然换了院子,但是徐三的书房、卧房等,都按着从前摆设布置,一成未变。
  他更还说了,若是换作旁人,早就不管她那几盆花草了,恨不得砸了泄恨,但他却是不同,无论他在外奔忙,如何疲乏,每日早晚,都要抽空看上那碗莲及通泉草几回。庭中花草,一切如旧,更令唐玉藻分外自得。
  若是平常,徐三定然归心如飞,只是今时今日,她却是近乡情怯。贞哥儿之死,徐阿母多半不知,若是她看见徐三此时回来了,定然会觉察个中蹊跷。徐三不愿见她,也不敢见她,只希望能将此事,瞒的越久越好。
  而周文棠听过之后,却是淡淡回道:“你若不介意,我也打算在此小住几日,陪你看家守院,分文不收。”
  徐三一怔,忍不住抿唇笑了。她抬起头来,看向身侧的男人,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此时也愈发清亮,泛着活泼泼的生机。
  她定定地凝望着周文棠,许久之后,方才轻声问他道:“旁人都说我傻,说我藐视王法,擅自回京,便好似蛾扑灯蕊,自取灭亡。却不知中贵人,又是如何以为?”
  那人闻言,紧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胆子大,吃定了官家,知道她纵然动怒,也不会拿你如何。郑七的案子,最后也定然是各打五十大板,她得不着好,你也不会吃亏。旁人看不穿,官家却是晓得,也恰是因此,她才想暂且晾着你,不想见你这奸诈小人。”
  徐三一笑,佯怒道:“我若是奸诈小人,你便是老奸巨猾,实打实的奸诈老人。”
  周文棠嗤笑一声,也跟着佯怒,掀摆而起,拂袖而去。徐三一笑,手脚利落,立时跟了上去。
  二人回了竹林小筑,又在檀木茶案一侧,盘腿而坐。徐三饮尽他亲手沏下的雅安露芽,手捧着那余热未散的青白瓷盏,正兀自出神之际,忽地听得周文棠好似漫不经心地道:“潘亥乃是何人?你新纳的小侍?”
  这般问题,先前宋祁也问过,徐三当时直截了当,断然否认。然而此时,周文棠再问,徐三却是转了转眼珠儿,故作娇羞,轻轻点了几下下巴。
  周文棠瞥她一眼,淡淡说道:“不错。差了近十岁,苍苍白发对红妆,也算是人间佳话。”
  这嘴皮子的事儿,徐三可不会落了下风。她用指尖轻点着瓷盏,看也不看他,故意笑着回道:“某人不也差了近十岁,还想着一树梨花压海棠?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周文棠斜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那海棠可愿被压?”
  徐三一怔,倒是没想到他会明目张胆,把问题这样抛回来。她顿了顿,这才低低说道:“海棠已经谢了。你若想作赏花客,且等着明年再来罢。”
  言罢之后,她稍稍犹疑,收回了手,接着以手支颐,眺望着檐下秋色,眼中复又被愁绪覆没。
  周文棠的心思,她并非全然不知。而对于这个男人,她是崇拜的,钦佩的,敬服的。若说儿女之情,风月之思,她扪心自问,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但是,眼下并非花时。晁缃因她而死,蒲察为她所辜负,韩小犬更是对她失望,弃她而去,她唯恐自己又为情所困,玷污了她与周文棠这份师友、同盟、知己的情谊。与其云收雨散,各自散去,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彻彻底底,斩断情根,说不定还会留下袅袅余音,日后追忆。
  更何况,朝堂之上,暗潮汹涌。她不知明日如何,又岂敢空口许诺?加上如今贞哥儿死了,郑七却还活着,崔氏要杀她,宋祁要她救,她更是没有这般心思了!
  再者,周文棠乃是刑余之人,不能人事。她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接受这般柏拉图之恋,真的能无情无欲,了却凡心。或许她可以做到,但是换作世上任何一人,从有情到无欲,都需要一个自我说服的心理过程。可惜她暂且还无暇说服,更无力说服。
  既然如此,还是不将这灯笼纸点破为好。她甚么也给不了他,只希望他,莫要再执迷不悟。
  徐三思及此处,若有若无,稍稍一叹。而周文棠斜卧于侧,伴着缕缕茶烟,捧卷而读,反倒是淡然之至。
  便是不戳破灯笼纸,也能过上这种若即若离的小日子。二人住在这别院之中,各居一处,浮生得闲,暂且与世相隔,颇有几分归隐山林之感。只可惜好景不长,偷来的安稳,迟早都要归还回去,转眼即是十月,京中热闹罢了,寿宁节便也过完了,至于徐三,便也不得不进宫了。
  她有几年不曾迈入宫城,行走其中,竟觉恍如隔世。幸而有周文棠一袭紫绮,足蹬皂靴,在前徐徐引路,也让徐三稍感心安。
  她身着常服,缓缓走至檐下,抬眼一望,便见那守在殿门前的内侍,依旧是在官家身旁伺候的柴荆。此人与徐三差不多大,受周文棠赏识提拔,才得以来御前侍奉,而朝中臣子人尽皆知,这姓柴的,跟官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也因着此事,早些年间,众人弹劾周文棠时,他便有一条罪名,叫做“进献妖淫,秽乱宫闱”。
  只是时日久了,朝臣发觉,这柴荆不言不语的,知礼守节,尽职尽责,怎么都和“妖淫”二字沾不上边。而官家也自有分寸,不会有出格之举。久而久之,倒也无人对柴荆说三道四了。
  徐三与柴荆并不相熟,但先前在京中为官,日日出入宫闱,二人也是眼熟得很。此时见了徐三,柴荆通报过后,还对她淡淡一笑,点首致意,徐三怔了一下,忙不迭地含笑点头。
  待到入得金殿之后,徐三余光一扫,只见四下暗沉沉的,唯独龙案之上,燃着一盏烛灯。偌大金殿之中,上只有官家,下只有徐三,便连周文棠,都暂且候于殿外,不得入内。
  徐三心上一沉,掀摆而跪。而她这一跪下,半个时辰之后,直跪得双腿发麻,凉意沁骨,方才听得那龙案之后,淡淡地传过来“起罢”二字。
  徐三依言而行,心中却是暗惊,不为别的,只因官家的嗓音分外嘶哑,便是只有两个字儿,也说得有气无力,令人担忧不已。她又忆起周文棠先前所言,说是官家不知何故,罹患恶疾,虽无性命之忧,却也日日大耗元气。
  医者有言,气衰则弱,气散则亡。官家如今,已然气衰,只怕再撑不过十年,便将西风残照,步入气散之时。
  徐三思及此处,眉头紧皱,抬起眼来,只见官家斜倚着龙榻,眉眼之间,便是疲色,正眸色深沉,静静地打量着她。徐三见状,稍稍一思,接着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直直地站定在了龙榻前方。
  官家眯眼,上下扫量着她,而徐三则骤然之间,弯膝跪下,猛地抓住官家的衣袂,对着她泪如雨下,低低泣道:
  “当年臣初见圣颜,便是来告御状,不曾想九年过去,这御状,还是非告不可!臣入仕之前,曾为讼师,自是将大宋律法,牢记于心,知道男子出嫁之后,嫁妆也好,性命也罢,皆须由妻子处置。
  但是臣的贞哥儿,尚在闺中之时,虽比不得祁儿锦衣玉食,养尊而处优,那也是一分委屈,都不曾受过的。可臣听西南将士说,贞哥儿挨打受气不说,竟还被逼得吞粪饮尿,临死之前,受尽百般屈辱!他和祁儿,差不多年岁,如此稚儿,郑七她怎忍心?
  郑素鸣,背恩负义,穷奸极恶,实乃世之所罕见!臣风尘仆仆,赶回京中,不敢告她凌上虐下,连如此内助之贤,都要生生逼死,更不敢罔顾王法,为贞哥儿讨要公道。臣乃是为了江山社稷,直言进谏,为成仁取义,不惜赴死如归!
  如此阳奉阴违、心狠手辣之人,绝非国之良将!为国为民,都应罢其职,免其权,谨防日后养痈贻患,令如此奸人,祸国殃民!”
  她稍稍一顿,又睫羽微颤,低低补道:“官家乃是明君圣主,通达谙练,又有龙虎之威,郑七自是假仁假义,不敢造次。但若是日后,新君即位,似郑七这般的丑类恶物,只怕会趁势作乱,挟兵权以令天下!”
  徐三话音落罢,金殿之中,寂寂无声。徐三久久未见官家回应,不急不忙,只默然垂首,攥拳而候。良久之后,那妇人卧于榻上,斜睨着徐三,却是忽地冷笑一声,将手边章折,朝她狠狠丢掷了过来。
 
 
第214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
  眼见得奏章朝着自己砸了过来,徐三却是避也不避, 纵是双膝跪地, 脊背也是挺直如松, 毫不动摇。而官家扔罢了奏折, 目光阴沉,紧紧盯着榻下女子, 半晌过后, 方才冷笑着道:
  “祁儿这名字, 岂是你能唤的?说甚么为国为民、养痈贻患?依朕之见,你徐挽澜,才是最大的痈患!若说日后新君即位, 朝野上下,谁敢上谄下渎,拥兵自重, 头一个就是你!”
  徐三的话术, 官家如何听不出来?她故意提及宋祁,将宋祁与贞哥儿作比, 这叫做恻隐术, 为的就是让官家心生恻隐, 怜悯于己。
  这之后再打着江山社稷的名号, 用义正辞严的“大公无私”, 来遮掩不容于法的“一己之私”,堂而皇之,化不义为正义。
  最后再提及新君即位之后, 便到了存亡危急之秋。至于这新君乃是何人,不需她明言,官家自是心知肚明。徐三之语,恰好将官家最不乐见的情形,血淋淋地揭了开来,官家又如何能忍住怒意?
  徐三默然不语,心知即如周文棠所言,如今官家便是有所不满,也远远还未到发作的时候。她如今发这番脾气,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泄恨冒忿罢了,姑且听听便是。
  她薄唇紧抿,平视前方,便听得官家低咳两下,接着好似分外疲乏,沉沉说道:“但既然你这丫头,受了委屈,还知道赶回京中,让朕给你主持公道,朕念在罗昀和祁儿的份儿上,念在你多年以来,立下鞍甲之劳、匡合之功上,过往种种,暂且勾消。”
  这是在提点徐三了,官家之所以对她有如此恩宠,前是为了罗昀临终所托,后是指望着她能扶持宋祁上位。至于她的军功政绩,虽是为官之根本,可比起前者来,也只能居于其次。
  徐三跪于榻下,垂眸听着,目光在那散落一地的折子上,来回不住睃巡。那雪白的宣纸之上,但凡目之所及处,“徐挽澜”三个字反复出现,频次仅次于此的,则是“怙恩恃宠”、“骄横妄为”、“欺公罔法”等字眼。
  徐三淡淡望着那积如小山一般,弹劾自己的各地奏折,半分反应也无,早已是习以为常。她耷拉着眼儿,眸中全无波动,袖中双手却是紧攥成拳,接着只听得官家声音嘶哑,缓缓说道:
  “郑七有错,错在寡恩少义,忍心害理,虽合乎律法,却不合乎情理,可以说是‘情理法不协’。但朕若因此而惩处她,开此先河,日后必将是翻案纷纷,各地府衙,不堪其烦。倒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徐三稍稍一顿,轻轻说道:“如何化无?”
  官家瞥她一眼,淡淡说道:“此番郑七回京,本是要论功封赏,加官进禄,但既然出了这事儿,朕便不赏她了,如何?宫宴罢了,便让她打道回府,再去西南,待上几年。匪乱虽平,光朱逆徒,却仍在西南边陲,屡生事端,犯上作乱。如此苦差,旁人不想去,索性便交由她去。三丫头,可满意了?”
  贬谪郑七,绝无可能。对她不封不赏,也不将她调离西南苦地,已然是官家最大的让步了。
  徐三垂下眸来,沉默半晌,却又道:“臣还想给弟弟求个诰命,从二品的县君,准其隆丧厚葬,魂归故里。”
  郑七如今不过是正三品,照理来说,便是追贞哥儿,顶多也就封个从三品,至于贞哥儿的丧仪,也必须得低上一级。而且等到郑七逝世,贞哥儿还得和郑七先前已死的夫君、日后也许会有的继室,排棺并立,同葬一处。
  徐三提出如此要求,实在是逾越礼制,于法不容。且不说从二品的品级,比郑七还高上一等,之后还要将贞哥儿葬回寿春,不与郑七合葬,更是违悖情理,极其之过分了。
  官家默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眉头微蹙,无奈妥协道:“好,朕准了。”
  徐三却仍是咄咄不放,又道:“隆丧厚葬,所用钱物,又该由谁来出?”
  官家皱眉道:“朕来赏赐,如何?”
  徐三却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故意低声说道:“大宋律法,可不是这么说的。”
  按着世俗律法,男子嫁人之后,便好似泼出去的水,与娘家人,不过余些情分,至于病亡丧葬,都该由妻子来管。若是官家下了圣旨,说要对徐守贞隆丧厚葬,那么按着规矩,这丧葬钱物,必须由郑七来出。
  官家淡淡瞥了眼徐三,只得又点头道:“好。让姓郑的出。”
  徐三闻言,立时重重磕了个头,谢过圣恩。孰料官家却斜睨着她,又缓缓说道:“你近来,风头过盛。朝野上下,浮言私议,怨谤攻讦,不绝于耳。众口铄金的道理,不须朕说,你也明白。三丫头,人言可畏,你该避避风头了,朕也是为了你好。”
  那妇人斜卧于榻,面色憔悴,苍茫日光,投过那三交六椀的菱花窗格,在她愈发苍老的面庞上,投下了明明灭灭的光影。徐三静静地跪于榻前,便听得她沉沉说道: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