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北边更是苦寒,你既然回来了,暂且不须再回去了。朕听祁儿说过,你在沙场征战多年,身上落了不少伤,这次回京,也是一波三折。升沉荣辱,何足挂齿?还是要以身子为重,养好了身子,日后才好传宗接代。”
她缓缓抬袖,一下一下,轻轻抚摩着徐三的头顶,那动作之中,甚至带上了些许慈爱。可徐三跪于榻前,只觉脊背发凉,浑身是汗,紧接着,她便听得官家温声说道:
“三丫头,明年春末夏初,待到那似荷莲开了,你便与狸奴择个吉日,成了亲罢。那薛氏小郎,等了你多少年了?你这算不算‘误人子弟’?”
官家缓缓含笑道:“成亲之前,你便在京中待着,好好养养身子,其余杂事,皆不必放在心上。三丫头,你多年以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如今也该反劳为逸了。”
是了,这便是周文棠所说的,“各打五十大板”了。官家说她不计较徐三在北地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惺惺作态。那积如小山般一般的奏章,白纸黑字,字字诛心,早已使这妇人疑心生暗鬼。
徐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听官家说,要让她在京养伤,不得离京,几乎是变相囚禁,反倒生出几分轻松之感。她分外平静,俯身而拜,谢主隆恩,接着掀摆而起,一步一步,迎着灿灿日光,朝着金殿外徐徐走去。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无所畏惧,因为她心知,一切不过是暂时的沉寂。不平则鸣,她永不放弃。
郑七也好,官家也罢,甚至于江山万里,无垠疆域,她都将一个接着一个攻下,终有一日,将她的政治理想付诸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登机之前赶紧发出来_(:з」∠)_
第215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三)
曾是寂寥金烬暗(三)
禁门烟起紫沉沉,玉楼金殿晓光中。徐三步出殿门, 抬眼一看, 便见一众朝臣, 立于阶下, 已是等候多时。眼见得徐三出来,身上所穿并非官袍, 而在她的额角处, 还泛着青紫, 一看便知乃是新伤,众人不动声色,兀自腹诽, 心中皆是起了猜测。
官家的圣旨还未颁下,旁人也不敢断定,她对擅自回京的徐三, 到底是何态度, 之后又会如何处置。因而这些朝臣,一个个眼观鼻, 鼻观心, 目不斜视, 垂袖恭立, 对于徐三, 可谓是视若无睹,避之不及。
徐三见状,勾唇一哂, 负手而行,缓缓步下玉阶。
她也是满肚子坏水儿,抬着眼皮一扫,见谁最不敢打量她,谁往后挪了两步,她便偏偏要凑上前去,硬生生拉着人家,佯作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亲亲热热,成心要膈应人家。
有那么两个小官儿,因着御稻之事,头回进宫,一瞧见徐三过来跟自己说话,吓得是抖抖瑟瑟,汗流浃背。徐三含笑瞧着这二人,正打算逗弄几句,不曾想身后却有人温声笑道:“三娘子,莫要难为她二人了。”
徐三挑眉回头,只见来人正是蒋平钏,既是蒋右相之女,亦是与自己同年中试的榜眼,二人虽算不上相熟,却也有君子之交。
蒋氏比她年长五六岁,如今已然三十出头,比之年轻时候,更添几分温厚宽仁。她脸软心慈,菩萨低眉,瞧着是个好相处的,但观其近几年来,在户部的所作所为,也算是外柔内刚,颇有几分手腕。
徐三对于蒋氏,向来有敬重之意,此时见了她,立时收起了谈笑之心。二人寒暄几句过后,蒋平钏温温一笑,缓声说道:“过些日子,便是冬至节,三娘若是得闲,不妨来重阳观中,只你我二人,尝尝斋菜,小酌几盏。”
这重阳观,徐三先前去过几回,一次是跟着官家去的,另一次,则是和狸奴去的。她见蒋氏约自己共度重阳,立时笑道:
“我徐某人,三瓴下肚,便东倒西歪,酩酊大醉。小酌便不必了,但重阳观的斋菜,我在北边吃不着,倒是惦念了好几年。蒋尚书既然邀我同往,我又如何忍心推拒?”
蒋平钏见她应下,微微一笑。徐三又与她闲言几句,便由着宫人引路,朝着宫外走去。眼下正是晌午,她出了宫城,正打算绕路而行,去唐小郎开的铺子,偷偷瞧上几眼,孰料她走了没多远,忽地听得人群之中,有人轻轻唤了一声三娘。
徐三一听这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那人又唤了几下,她心中起疑,这才凝住步子,回头望去。
哪知这一回头,便见秋树赭疏,槐花飘零,大道一侧,正停着一架车马。那车厢的帘子,已由人掀了起来,徐三一望,便见有一白衫男子,面容清俊,正手执马鞭,皱眉凝视着自己,瞧那副模样,很是有些眼熟。
徐三眯起眼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不由大惊失色。她急步上前,仰头望着那人,挑眉道:“玉藻?”
唐小狐狸冷哼一声,学着她挑眉,道:“娘子认不出?”
他话音刚落,车厢之中,便有一妇人扯着嗓子,急急骂道:
“八斤半的老鳖,吞了个大秤砣——你这丫头,真是个狠心王八!头黑肚白尾巴长,还没娶爷们儿呢,把老娘都忘了!臭丫头,回了开封府,连招呼都不打,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当你是谁?你是大禹治水啊?若非唐小郎得了消息,只怕你头也不回,又要去上京了!”
这一通骂,听得徐三又气又笑,暗想许久未见,这徐阿母的嘴皮子,倒是比早年更利索了。可怜府中奴仆,日日听着数落,还忍着不敢还嘴,只怕耳朵都要生出粗茧。
她无奈至极,正打算登上车架,可徐阿母却是等不及了,瞪着双眼,一把伸手,硬生生将徐三拽进了车厢里来。紧接着,唐玉藻也掀帘而入,低眉顺眼,掀摆跪于榻侧,玉手纤纤,挽起壶柄,给徐三及徐阿母,按着长幼之序,一一敬茶。
徐三接过茶盏,垂眸凝视着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而徐阿母却是急急接过茶盏,一口饮尽,润过喉咙,又口沫横飞,喋喋不休,边磕着瓜子儿,边痛骂起了徐三这不孝之女来。
徐三听着,兀自觉得好笑,或许是因着许久未听之故,甚至还有几分微妙的满足之感。
她倚着车壁,无奈含笑,嗯嗯呐呐地应付着,哪知便是此时,徐阿母稍稍一顿,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贼兮兮地,眯眼看她,压低声音道:
“徐老三,赶紧跟我说老实话!你这回,啪嚓一下就回来了,连你老娘都不敢见,是不是当官儿没当好,在北边闹出大事儿来了?”
那妇人斜睨着她,又劈里啪啦地道:“要搁娘说,差不多得了。金国那破烂地儿,半点儿油水都没得。你趁着小命还在,收拾收拾,这官儿爱谁当谁当,反正咱啊,不上赶着受这罪了。”
她吐着瓜子壳,又拿小拇指尖儿,指了指跪于案侧的唐小郎,含混说道:“这小子,脑子里长了算盘,会做买卖。这开封府中,咱家的街面铺子,也够咱吃上小几十年了。有福不享,有势不趁,吃饱了撑的,才去给人家皇亲国戚作嫁衣。”
徐三长长一叹,无奈笑道:“有福不可尽享,有势不可使尽。当年苦劝我进学应试的,就是你,如今劝我打退堂鼓的,怎么还是你?”
她所说的,乃是曾国藩的名言。徐阿母如何能听明白,见她文绉绉的,自是恼了,立马开骂:
“臭丫头,少跟你阿母拽文!徐老三,你赶紧老实交代,为了何要回开封府?官袍也不穿,家宅也不回,你有啥难关,别憋着啊,说出来,老娘替你张罗。娘不行,玉藻也顶得上。”
徐三温声道:“你想多了,哪儿有甚么大事?前一阵子,不是官家寿辰吗?我匆匆回京祝寿,在宫里头住了几日,日日有事要忙,哪有空子出来?官袍还在宫中,我出宫闲逛,为何要穿官袍?你也晓得,百姓怕官,我岂敢穿?”
她这一番说辞,倒也讲得通顺。徐阿母听后,果然没了疑心,抿了口茶,转了话头儿,又扯着徐三,跟她说起了东家长西家短。
徐三垂眸而听,含笑不语,心中却有愁山闷海,悲苦难言。
待到马车行至府邸,徐三跃下车架,便见有几名奴仆上前,硬是将徐阿母抬了下来。她眉头紧皱,又见唐小郎从旁推了个轮车过来,瞧那形状,近似轮椅,只不过并非两轮,而是由四个小轮支撑。
她心中大惊,立时抬眼,看向唐玉藻。唐小郎轻声道:“娘子走之前,阿母的腿脚,便不大利索了,时日一久,竟双足溃烂,下不来地。但阿母说,因娘子在北边打仗,不敢让娘子分心,便拦着奴,让奴瞒着娘子。”
徐荣桂被抬上了那小车,边磕着瓜子儿,边数落这个,絮叨那个,眉眼之间,满是高兴。徐三心中酸涩,边按着她吩咐,推着她走,边柔声问道:“这个车,是谁给你做的啊?”
徐阿母立时抬头,盯着她道:“你有个同僚,姓周,你晓不晓得?周官人,让人送来了图,唐小郎拿着图,找京中最贵的木匠做的!这个周官人,是个大善人,徐老三,你在朝中,可得好好照拂人家。我让唐小郎去送钱物,人家都不要的。”
姓周啊。
徐三轻笑着道:“好,我自会谢过他的。”
她推着徐阿母,缓缓行过小园香径,只见满庭落叶,金红相叠,檐下摆着木架盆景,一一望去,有徐三的碗莲、通泉草等,此外还有天香桂子,玉凤凌霄,袅袅秋风之中,暗香浮动,令人身处其中,不由心绪安宁,便连聒噪如徐阿母,待了一小会儿,都耷拉着眼皮儿,困意上涌。
这小小院落,打理的极妙,每一处,每一景,都暗中用了心思。徐三乃是知花爱花之人,抬眼一扫,便知无论春夏秋冬,都有花草恰当其时,一年四季,这园子之中,皆有美景可赏。
少顷过后,徐三见徐阿母鼾声渐起,已然睡沉,便令奴仆上前,将她小心抱回房中。待到其余人等,一并退下之后,她缓缓转身,看向唐玉藻,柔声笑道:
“玉藻,我得你为仆,三生有幸。”
唐小郎轻笑着摇了摇头,缓声道:“得娘子为主,才是三生有幸。”
几年未见,商海浮沉,彻底将他洗礼了。昔日那个卑微俗媚、囿于闺阁的小郎君,早已被光阴带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清俊的男人、一个儒雅的商人,更是一位冷静持重的管家。
徐三若非知其身份,但看他这扮相,还要以为他是哪家的翩翩公子。
徐三缓缓一笑,沉声道:“做买卖,谁先得着消息,谁就先得利。我出了何事,徐家出了何事,想来你也知道,便无须瞒你了。前些日子,我无所事事,便惦记起你来。你是有本事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大有作为。”
唐玉藻闻言,却是敛去笑容,皱眉看她。那一双不语而笑的桃花眼,此时也暗沉沉的,便连徐三,都看不穿个中意味。
她稍稍一怔,接着含笑说道:“我花了两千两白银,走了门路,给你买了平籍。从此之后,你再不是我的奴仆了。至于从前商铺,我掏过本金的,便还厚着脸皮,赖你分成。我若不曾掏过,都是你用利钱,再从旁人手中买来的,那这些铺面,便与我毫无干系,以后都是你的了。”
她是真心为了唐玉藻好,细说起来,也很是高兴:“从前按着规矩,我不在京中,你便也不能出京。如今好了,你可以四处去做买卖,去我治下的北地州府,去吐蕃,去蒙古,甚至去罗宋岛,去乘船出海,通商天下!”
徐三笑着抬眼看他:“玉藻,再没有人能拘着你了,奴之一字,今后也不必说了!白银千两,换回平籍,这是我做过的……最值的买卖。”
第216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四)
曾是寂寥金烬暗(四)
徐三言罢之后,笑吟吟地看向唐小郎, 颇有几分邀功之意。而唐玉藻淡淡瞥了她两眼, 却是忽地抬袖, 轻轻抚摸着她额前伤处, 对她低声道:“娘子额前有伤,得赶紧搽药才好。”
徐三见他对于平籍之事, 似乎并不高兴, 心中很是不解。她拂去唐玉藻的手, 皱眉看他,低低说道:“小伤而已,连皮都没破, 不必抹药了,它自己会好的。”
她稍稍一顿,又有些忐忑地问道:“玉藻, 你怎么了?为何不高兴?”
唐小郎垂下眸来, 睫羽微颤,缓缓笑道:“娘子不要奴了, 要将奴扫地出门, 缘尽还无, 何喜之有?”
徐三闻言, 无奈而笑, 哄他道:“怎么就是缘尽了?我还得求唐掌柜给我分成呢。我这点儿俸禄,可养不起一大家子。唐掌柜的买卖,日后定是越做越大, 苟富贵,可要莫相忘啊。”
她顿了顿,又戳了下他胳膊,笑道:“还有,莫要忘了改口。奴甚么奴?该说‘我’了。”
唐玉藻缓缓抬眼,凝望着她,接着柔声说道:“好,我。”
徐三见他终于改口,心上一松,笑着点了点头。唐玉藻抬起手来,分外自然地替她理着耳鬓碎发,口中则低语道:
“娘子虽嫌弃我了,不想要我了,可我呢,生来是个贱皮子,偏偏还想伺候娘子,就想给娘子梳妆打扮,浣足濯衣。我求求娘子,娘子也行行好,便让小的在你身边跟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再伺候你些日子罢。”
他顿了顿,又故意叹气道:“更何况,我若搬出这院子,阿母定会起疑,她要是知道你花了千两白银,给我买了平籍,定会大发脾气,狠狠骂你一通。怒则气上逆,气逆则伤身,依我之见,还是莫要让她知晓为好。”
唐玉藻所言,倒也有些道理。徐三虽不怕徐阿母知道此事,但如今徐阿母的身子,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若是再将她气着,病情恐会加重,实非徐三所乐见。
她想了想,瞥他一眼,含笑道:“不错,不错。以退为进,拿捏人心,晓之以情,喻之以理,唐掌柜说服人的本事,也算是学得了本官几成。”
唐玉藻见她应下,勾起唇来,缓缓一笑。他正打算拉着徐三,进屋给她上药,谁知便是此时,忽地听得外间闹哄哄的,似是有人吵闹生事。
唐小郎眉头紧皱,正要去前厅一探究竟,遽然之间,便见有一男子,挟着包裹,风风火火,闯入了园子中来。
那人散发披襟,衣裳不齐不整,分明是个陌生人,可唐玉藻一看他,便觉得分外眼熟,也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唐玉藻凭着商海练就的眼力,皱眉一扫,便知此人透着杀意,绝非善茬,不好打发。他心上一沉,立时伸出手来,将徐三护到身后,哪知徐三却是识得来人,挑眉用金文说道:“潘亥?你怎么找过来的?”
潘亥先前被周文棠的下属带走,也不知被带往何处去了,徐三几日未曾见他,几乎将这人完全忘了。她只道,这少年从前不情不愿,好似无心为仆,如今来了开封府,正是他逃跑的好时机,定然不想再跟着她了,哪知他竟还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