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弱肉眈眈恣虎视(四)
弱肉眈眈恣虎视(四)
眼看着蒲察那一双发亮的眼眸,徐三心上微动, 开口玩笑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 取之于蓝, 而胜于蓝, 恰是此理。眼见得你有如此长进,士别才几个时辰, 就令我刮目相看, 为师心中, 甚是欣慰。”
她这一番话,绕得蒲察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明白。男人也知她这是故意为之, 便勾起唇角,默然不语,只坐于椅上, 紧紧盯着她看。
徐三笑了笑, 又对他问道:“你可曾用过膳了?”
蒲察闻言,赶忙摇头, 笑道:“甚么都没用过, 就等着你亲手包的饺子呢。”一边说着, 他一边大喇喇地拍了拍自己肚子, 咧嘴笑道:“布耶楚, 快喂我!我饿了!”
徐三笑意稍深,看向他道:“蒲察小师父,你先到书案后坐会儿罢。案上有一本《算经》, 我算不明白的地方,都用朱笔圈出来了。你先看看,待会儿可要给我讲个明白。我呢,去给你下锅饺子,特地给你包的,猪肉馅儿的。”
宋人喜食羊肉,便连时下最流行的美酒,都是那羊羔酒。而辽金之人,最爱吃的乃是猪肉。这便是为何徐三包了猪肉粟米的饺子后,徐阿母和贞哥儿,倒更愿意去吃那金元祯送来的黄金饺。在宋国,猪肉并不是主流口味,她二人吃不惯也是正常。
蒲察一听徐三为他包了猪肉馅的饺子,心上一热,赶紧点了点头,依她所言,乖乖起身,坐到书案之后,秉灯看起算经来。
他神色认真,看了会儿那徐三所标出的不懂之处,摸着下巴,细细思索,接着又拾起徐三搁在桌上的炭笔,在她的演算纸上写了起来。写了半晌后,蒲察满意地勾起唇来,正欣赏着自己写出的作答过程,忽地又瞥见那草纸之上,写满了种种古怪的符号。
蒲察一看,不由蹙起眉来。他年少之时,曾随商队,远去天竺,待上过十数日。身在天竺之时,他曾见过那天竺百姓,在白桦树皮上刻写数字,那些人所用的数字,虽和徐三写的这些很不一样,但其中却有许多相近之处。
蒲察当年出于好奇,曾跟着那天竺人学过一点儿,只是学了段时日后,却觉得还是用宋国的算筹更为方便,这便将天竺数字搁弃了。
徐三娘她久居中原,不曾到过西域,她又是如何学会这天竺数字的呢?而又是为何,她所记的数字与符号,和天竺人的记法有着诸多不同?
蒲察薄唇微抿,稍稍一想,却是放下草纸,并未多看,只专心翻起了算经来。
人都有秘密,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若是徐三愿意说给他听,她迟早都会告诉他的,若是她不愿让他知道,那他便最好不要知道。
蒲察低头看了会儿书,接着便见徐三推开门扇,手托食案,端着两盘饺子,一碗热汤,面带轻笑走了进来。蒲察见状,咧嘴一笑,赶忙快步上前,自她手中夺过食案,摆到了桌上来。
外间爆竹声声,笑语喧闹,屋内烛影摇红,麝温屏暖,二人掩上门窗,坐于案前,对桌而食,倒是无比温馨。徐三一手支腮,轻轻抬眼,眼看着蒲察狼吞虎咽,大手捧着汤碗,吃得又猛又急,瞧那模样,真是好笑又可爱。
徐三的笑意凝在唇边,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起来。她忍不住忆起,似这般场景,她先前也是幻想过的。
她曾经想着,日后带着晁四,离开寿春,找一个清静地方住下。她曾经想着,除夕夜里,外间笑语喧然,屋内却是静谧温馨,只她和晁缃两个人,她偎在晁四肩上,晁四给她剥着粟米。就过着这样知足常乐的小日子,其余一切,皆不奢求。
只可惜,时至今日,似这般幻梦,都已随着晁缃之死,冰泮云散,雪消霜融,如逝水长东,再无法追挽。
她已经踏上另一条路。世事不能两全,就好像前生,她为了事业奔波,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想怎么撩拨相亲对象,抑或是怎么取悦男友及丈夫。这辈子,还是一样,为了实现心中大道,她必须有所割舍。
思及此处,徐三的笑意,渐渐退去。她眼见得蒲察已然吃得精光,连那碗饺子汤,都被他喝得连渣都不剩,便轻声出言道:“可喂饱你了?蒲察小师父,酒足饭饱,也该来教课了罢?”
蒲察打了个饱嗝儿,抚着肚子一笑,忙不迭地夸她道:“布耶楚,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饺子了。猪肉和粟米,搭在一起,我原来也吃过,但都没你做得好。”
徐三看着他那副殷勤的样子,心下一叹,面上也不再多言,只淡淡笑着,这便将碗筷收拾于一旁,与他一并坐于书案之前,学起算经来。
一个时辰过后,蒲察小师父讲完了课,稍稍蹙眉,看向徐三,却见她神色认真,手执炭笔,依旧在埋头苦算。他抬眼一瞥,又见那书案之上,摆满了兵书、策论、诗集等书,书间夹了许多小纸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令他看了便觉得眼晕。
再看书案另一侧,则摞着一沓写满小字的宣纸。那是她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每日上午,都要似真的在考试一般,掐着时点,作答题目,不曾有一丝懈怠。
蒲察眼睑低垂,薄唇紧抿,又看向面前的徐挽澜。烛摇金影,美人红袖,她格外专注地低着头,瞥一眼算经题目,接着又握紧炭笔,在纸上飞快作答,蒲察看在眼中,心中生出了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来。
待到徐三好不容易搁下笔来,蒲察抿了抿唇,到底是没忍住,缓声开口道:“其实,我的阿爸,也是做官的。而且,是大官。”
徐三很少听他说起自己,此时听他出言,稍稍一怔,随即笑道:“你作为官宦人家的子弟,按理来说,该要继承家业才对,怎么会年方十三,就东行西走,做起买卖来了?”
蒲察默然半晌,随即扯了下唇角,沉声说道:“我十岁时,阿爸出了事,惹了大王不快,又被人构陷,最后被大王砍了头,抄了家。布耶楚,你教过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就是覆巢之卵,我从十岁起,就给人家当小厮。”
徐三听着,不由暗地心惊。在她眼中,蒲察是个十分阳光的大男孩,她当然知道,他一定有着没那么单纯的一面,否则他不会成为富商巨贾。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蒲察竟还有着这般沉重的过往。
只是他此时此刻,忽地说起过往,又是何用意?
徐三微抿红唇,挽起罗袖,轻挑灯花,接着便听得蒲察缓声说道:“我当时,给十七王做小厮。他是个侏儒,个子矮,长不高。我长得高,他便对我,很是厌恶。他每日骑马上轿之前,就令我,跪在地上,他好踩着我的背上去。有一次,我背上有鞭伤,他一踩,我抖了一下,他没踩稳,跌到了地上。”
蒲察忆起从前,心上沉重,稍稍一顿,才又继续说道:“十七王大怒,说要砍断我的腿,这样的话,就能做一个稳当的马墩子了。”
徐三蹙起眉来,很是心疼,轻声抚慰道:“蒲察,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你如今腰缠万贯,衣食无忧,还有哪个人敢让你当马墩子?”
蒲察却抬起眼来,紧紧地盯着她,缓缓说道:“我的苦,已经过去了。但是,你的苦,还在后头。当官不是容易之事,一个人倒了,所有依附他的,都要跟他一起死。三娘……挽澜,我并不想劝你,我只想问问你,为甚么,你非要做官不可?”
徐三默然半晌,随即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蒲察的褐色眼眸。
她抿了抿唇,眼神清亮,平声说道:“不是为名,不是为利,也不光是为了生民天地。我是为了一己之私欲,为了我心之大道。”
“私欲?大道?”蒲察眉头紧锁。
徐三却在他的眼前,但他却无法将她读懂。一己之私欲,是何私欲?我心之大道,又是何大道?
他虽看不透她,但这却反令他对徐三更加沉迷。他东行西走,游历列国,从未见过像徐挽澜这般的女人。
徐三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以手支颐,缓声说道:“我的私欲就是,若是日后有一天,有个恶人,还想让你当他的马墩子,我就能拿权势压人,替你教训回去。至于我的大道,也没甚么好说的,若非要说的话……就是四个字——不平则鸣!”
言及此处,她细细一想,又笑道:“其实,无论是私欲还是大道,一言以蔽之,都是这四个字。古人有言:草木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草木水津,则是如此,人也并不例外,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烛火之间,蒲察定定地看着她,只觉得她浑身都发着光。他咧嘴一笑,又沉声说道:“草木和水,这几句,我大抵能听懂。只是这最后一句,我不知是甚么意思。”
徐三挑眉笑道:“人之所以会开口发声,都是因为心中有所不平。不平则鸣,有人善鸣,而有人不善。我要做的,就是一个善鸣之人,最终实现我心中的大道。为了这个……”
她稍稍一顿,分外真诚地看向蒲察,轻声说道:“蒲察,我不瞒你,你人很好,待我也好,我若不是身不由己,也是愿意留在燕乐,和你多多相处的。只是,我有我要做的事,而且是非做不可。蒲察,你若是对我,还没陷得那么深,就尽早抽身,赶紧断了这情意罢。因为……我还不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小猫香蒲”,灌溉营养液+202017-07-27 16:43:02
感谢营养液~
最近玩了几个橙光游戏,忽然觉得其实这文超适合做橙光游戏
比如说,如果玩家愿意,可以走晁四线,让他活着,带在身边。。。但是就要控制小唐的嫉妒值和好感,不然小唐就会对卖花郎下手。而且走晁四线的话,虽然也可以学习金文和武功,但是就学不到棍法和暗器了,金文效率也不会很高,对后期升官和关键剧情都会有影响哈哈。。。
第93章 水不西归月暂圆(一)
水不西归月暂圆(一)
蒲察一听她要自己斩断情丝,心上一急, 张口欲辩, 可谁知即是此时, 二人便听得唐玉藻在门外高兴唤道:“娘子, 奴回来了。这忙里忙外,又是伺候阿母用膳, 又是陪贞哥儿下棋, 倒连饭都没顾上吃。娘子, 你包的那饺子,可还剩着几个?”
徐三闻言,看向蒲察。蒲察心上一涩, 知道自己也是时候离去了,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来, 自窗户翻了出去, 冒着风雪,从后门回了自家府苑。
徐三见他走了, 方才合上书册, 立起身来, 给唐小郎开了门, 又随着他去了后厨, 将那余下的饺子一并下锅煮了。二人闲话家常之间,残雪声中,流年暗换, 崇年九年,就此变作了崇宁十年。
隔日里徐三起了大早,心中虽有几分犹疑,想着昨夜蒲察不曾答复,也不知她今日,还该不该再去找蒲察学那棍法。她正立在窗下,纠结为难之时,忽地听得窗外有人叩了两声,低低唤起了布耶楚这名字来。
徐三心下一叹,只得翻出窗外,故作无事,随着他去了习武房中,手执长棍,挥汗如雨,练起了棍法来。反观那蒲察,神色也并无异样之处,指导她动作时,依旧是十分细致认真,且还有几分严格。
今日苦练过后,徐三弯着腰,解着绑腿,却见蒲察忽地蹲下身来,将那带子一端夺了过去,替她解了起来。
徐三抿了抿唇,收回了腿。她一言不发,抬眼看向蒲察。
日头此时还没升起,天地间仍是黑茫茫的一片,而这练武房中,只点了几盏油灯,那微弱的火光映照着蒲察的脸,令他那细密睫羽,投下了浓浓阴影。光影交汇,反令他那眉眼,显得愈发立体起来。
徐三望着他那深邃的眼窝,浓密的睫毛,还有十分高挺的鼻子,只觉得他好似是尊雕塑一般,一时之间,竟有几分出神。
二人沉默相对,半晌过后,蒲察笑了一下,揉了揉眼,随即有些沙哑地说道:“我想你,想我们,想了一夜。布耶楚,我还有话要问你。你说,因为你有事要做,所以就,甚么都还不了我。可是……”
他薄唇紧抿,眼神灼热,盯着徐三说道:“可是,我和你之间,并不是买卖,也不是借债,你根本不用还我。你教过我一个词,叫做因噎废食。布耶楚,你这叫不叫因噎废食?就好像,我们以后都要死,谁也不能长生不老,难道我们就甚么都不做了,每日等死吗?”
徐三眉头微蹙,竟生出了几分悔意来——蒲察如今说起汉话来,虽说语调还有几分怪异,但这组词造句,实在是长进太多。眼见得他说得这般流利,徐三一时之间,竟有几分反驳不得。
她抿了抿唇,低着头,也不搭腔,手上飞快地解着腿上的带子。蒲察见她不语,心上一急,似大狗一般,双手撑地,倾身向前,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又用带着些乞求的口吻,皱眉说道:“布耶楚,我只想要你!给我一年……好不好?”
徐三心上发热,却依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她别过目光,不敢看蒲察的眼睛,生怕和他对视之际,望着他那双琥珀眼眸,心上一软,就再也冷硬不起来了。
蒲察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而且,作为一个商人,他也很会拿捏分寸。眼见得徐三不言不语,他也不曾强行拉扯着她,亦或是抱住她、吻住她、纠缠着他,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立起身来,默不作声,送了徐三出门。
及至晌午过后,二人凑在一块儿习字,蒲察也是神情如常,老老实实地认着汉文,不曾有一丝不对劲。只是待到两人这课上罢了,蒲察便又开了口,低声说道:“我听人说,在大宋,娘子若是摸了郎君的身子,那就必须要将他收入院中。布耶楚,这是真的吗?”
徐三哭笑不得,也知他这是在暗示什么。她别开眼来,收拾着案上书册,唔了一声,并不多言。
蒲察见她不吭声,并不气馁,而是凝视着她的侧颜,用那稍显古怪的音调,低低说道:“你毁了我的名节,我不怪你。你娶不了我,我也不怪你。我只想你,给我一年,咱两个好好待着。露水夫妻也是夫妻。一年也抵得过一辈子。”
徐三无奈至极,只得出言道:“可我每日都有事要做,都有书要看,这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细细论之,能分给你的工夫,那可是少之又少了。蒲察,你这又是何苦?你才识得我多久,哪里用得着这样认真?”
蒲察见她回话,眼睛一亮,直起身子,急急说道:“布耶楚,你怎么能疑我真心?我一见着你,就觉得高兴得不行。你说什么何苦?我不觉得苦,一点都不会苦!”
蒲察清楚得很,她不明言拒绝,那就说明她对他并不厌恶,她的心里,也在挣扎和纠结。而如今她又口风松动,说了这样的话,蒲察心中几乎是狂喜至极,恨不得赶忙刨出心给她看,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