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阳看着蒋璃的眼睛,说的十分真挚。
蒋璃心口吊着的那口气却始终呼不出来。
“你和南橘交往的事,我可以同意。”
盛阳说到这里,顿了顿。
蒋璃激动的险些要站起来,他死死的捏住自己的膝盖才克制住了站起来欢呼的冲动,声音发颤的说:“谢谢叔叔!”
盛阳微微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我有个条件。”他说。
蒋璃愣怔片刻,有些恍惚,条件?
盛阳并没给他天马行空胡乱揣测的机会,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要你配合我,告诉南橘你的腿伤了,从此无法继续花滑。”
蒋璃彻底愣住,他微微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盛阳无视了蒋璃的震惊,继续说下去:“直白一点说,就是我要你,带着南橘,你们一起,放弃花滑。”
蒋璃看着盛阳的嘴唇一张一合,他说的每一个字蒋璃都能听得懂,但这些字合在一起是要表达什么,蒋璃竟然有些难以理解。
盛阳看着蒋璃的表情,苦笑一下叹了口气:“你不要觉得我有什么阴谋,我这么做的动机很简单,我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我无法再忍受看着我的女儿痛苦的躺在病床上,从她学花滑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上一次她摔伤,没有下定决心让她退役,是我的疏忽。
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继续练习花滑了。”
盛阳的声音隐隐有些哽咽,蒋璃听的也是一阵心酸。
蒋璃没有一个如此疼爱他的父亲,但他能理解盛阳对盛南橘的心疼。
因为在看见盛南橘苍白虚弱的躺在雪地里时,他跟盛阳的心疼是一样的。
可是……
“她这一次并不是因为花滑而受伤的,叔叔……”
盛阳抬手打断了蒋璃:“不管怎么说,如果她上次就退役,就不会有这次的事情。这次或许是一个意外,但以后呢?我再有钱,也不可能越过体育局,单独给她建一只队伍。只要她还在队里,那这种恶性竞争就防不胜防。
就算没有队友使绊子,训练中赛场上的受伤也总是难以避免的。
不要说大的伤病,就算是摔一跤,我也不想再看见了。我和我妻子只有她一个孩子,我们年纪都不小了,经不起惊吓了。”
第54章
盛阳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十岁,他似乎很多天没怎么睡觉了,眼睛很不舒服,说完一段话,就要低头捏捏晴明穴,疲惫心焦溢于言表。
面对这样的盛阳,蒋璃如鲠在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十年来,作为一个孤儿,蒋璃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也曾幻想过,如果父母还活着,他的生活会有什么不一样。
蒋璃看着盛阳疲惫的侧脸,想着如果他的父亲还活着,会不会也为他如此担忧焦虑?
这想法像一根细细的针,戳进了蒋璃的心口。
说不上有多痛,但却让他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叔叔,您想让我,怎么做?”
恍惚中,蒋璃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虽然是从他自己的声带里发出的,但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传到他的鼓膜里都带着回声。
盛阳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说:“你应该很了解南橘,这孩子……轴,她认定了花滑,这么多年,家里人怎么劝说她都不肯放弃。就算上次摔成那样,没办法再滑单人,她还是要练……”
说到这里,盛阳顿住,转过头来看着蒋璃的眼睛:“但现在不一样,她爱上了你,你救了她,如果你因为救她而伤了腿,从此不能上冰场,她一定会为你放弃花滑。”
盛阳吐字清晰,语速适中,声音清朗,但蒋璃却像突然耳聋了一般,每一句话都听的十分费力。
他蹙着眉,努力的理解盛阳话里的意思,越理解,心就越是下沉。
“叔叔的意思,是要我……欺骗她?”
蒋璃的声音发紧,尾音飘的跑了调儿,像是某种奇怪的方言。
盛阳抿了抿唇,呼出一口气,耐心解释:“孩子,有时候,有些谎言,是善意的。”
蒋璃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颤了颤,痉挛一般,他小心的攥紧了手指,垂下了头。
盛阳谆谆善诱的继续说:“至于放弃花滑以后的出路,你不用担心。你们都还年轻,正好是上大学的年纪,想学什么专业都可以,我会送你们一起出国读书。”
说完,盛阳想起什么,又补一句:“如果你放心不下奶奶,也可以在国内参加高考,我会请最好的老师给你们补习。现在国内的高校也都很不错。练习花滑这么辛苦,你们也该好好享受一下校园生活,未来的人生规划,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慢慢来,人生不是竞技体育,巅峰期长着呢,不必急于一时。”
盛阳似乎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好,蒋璃也的确曾经羡慕过那些普通大学生轻松惬意的校园生活,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这一刻蒋璃整个人就像被封印在了冰场平滑的冰面里,看得到也听得到外面的世界,可是却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
盛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学花滑已经十几年了。要放弃不是那么容易的决定,你不必立即答复我,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还是这个时间,我会再来。希望到时候你考虑清楚,能给我一个答复。”
盛阳说完,站起身准备走。
蒋璃木呆呆的坐在沙发上,连送送盛阳都忘了。
直到盛阳走到病房门口,蒋璃才猛地回过神,突兀的开口,叫住了盛阳:“叔叔,您说这是一个条件,那么,如果我……”
“如果你不答应,我会直接送南橘出国。”盛阳打断他,回过身来,他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呆坐着的蒋璃。
“我并不是威胁你,我也没打算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无论如何,我的初衷只想让我女儿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过一生。要求你配合,也只是想最大程度的减轻她的痛苦,尽可能不强制的让她自愿放弃。
但即使你不配合,我也还是会这么做,只不过方式强硬一点而已。
我会带着她举家搬去国外,至于你们之间的感情,异国相隔,你继续训练,她继续学业,各自忙碌中能不能坚持,能坚持多久,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能说,我不会过多干预。”
盛阳走后,蒋璃一个人在沙发上枯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饭时分,护工送来温热的饭菜,他才回过神儿来。
蒋璃木然的吃着饭,不知何时眼泪就涌了出来。
学习花滑十几年,日子过得辛苦忙碌,但充实。
这些年蒋璃疲于训练和奔波生活,从未有时间坐下来仔细的思考,花滑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夺金到底又为了什么。
可就是这样没有信仰的闷头学了十来年,当他想到“放弃”的时候,还是心痛到就像被人生生从身体里拆走了一块骨头。
还是脊椎上的一块。
他痛到连背都直不起来。
这感觉就像放弃了自己之前十几年的人生,那些努力,那些拼搏,那些流过的血和汗,在放弃之后,就再无意义。
十几年,大梦一场,醒来后,一切成空。
蒋璃越哭越凶,最后干脆哽咽着咧嘴嚎啕起来,连嘴里的饭都掉了满身。
一向洁癖的他却全然没注意,他哭的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就连当初父母去世,尚懵懂的他都未曾这样哭过。
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失去,而如今,他已经失无可失。
生命中最后能够攥在手里的这一点温暖,除却奶奶,就剩下花滑和南橘。
而现在,他必须要在这所剩无几的温暖中做出抉择。
蒋璃哭的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脑中闪过一句十分俗气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已经经历了人生能给的最严酷的锤炼,到如今就算做不到百毒不侵,也该是铜皮铁骨了。
可如今左手南橘右手花滑,蒋璃却又一次被人生钉在了冰冷的十字路口,他茫然四顾,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想着如果自己那天真的死在了雪地里,死在心爱的姑娘怀里,是不是比起现在,还要幸福些?
这一夜,蒋璃流干了十几年积攒的所有眼泪。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偷偷换掉了病号服,溜出了医院。
公车地铁几经辗转,蒋璃赶到远郊那片平价墓园的时候,已经快到午饭时间。
不节不假的,墓园里空空荡荡,这里价格低,墓间距极近,半点绿化也没有,冬日里灰扑扑的看起来格外萧瑟。
守墓的大爷牵着一条刚足月的小田园犬,敬业的在墓园里溜达,看见垃圾就弯腰捡了。
这里埋的多半是没什么家底的人,亲属们疲于奔命,不到清明春节,几乎没人有时间来扫墓祭拜。
活着的人能挣口饱饭都要咬着牙用尽所有力气,谁还有功夫在意死了的人有没有吃喝呢。
蒋璃也是这样的人,而且他训练起来更加没时没晌,清明都鲜少来,春节更是从没来过。
花滑是冬季项目,春节正是赛季,蒋璃掐指算算,他都有五六年没回家过过春节了。
姑姑自打嫁出去,每年就只有初三才带着姑父和表弟回去看看奶奶。
这么些年,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知每年春节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蒋璃想着,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四处望了望。
他不路痴,记性也不差,但实在是太久没来了,这里又添了许多新住户。他竟然原地兜了三圈儿,都没瞅见父母的墓在哪儿。
巡墓的老爷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哎,你搁这儿消食儿呐?哪家的?”
蒋璃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蒋若涵……”
老爷子咂咂嘴,咕哝着带路:“造的什么孽,年纪轻轻的撒了手,老娘病了没人管,儿子连坟头都认不得。所以老话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什么事儿值得那么想不开,非得……”
老爷子停住脚步,重重的叹了口气,指着面前的一块墓碑:“喏,再怎么着也是你爹,没事儿还是来瞅瞅他。人死了这么多年了,多大的怨气也该淡了。”
蒋璃愣了愣,声音有些哑:“您……”
老爷子白了他一眼:“你奶奶每年清明春节都一个人过来,年纪大了走两步就要歇歇脚,常在我那儿歇口茶。”
蒋璃“哦”了声,点了点头。
老爷子瞅了一眼蒋璃空着的两只手,又叹了口气:“哎,年轻人啊……”
他说完,转身朝值班室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叮嘱蒋璃:“你搁这儿等着……”
蒋璃没明白老人要干嘛,但反正他也并不急着走,只是腿上的冻伤还没好彻底,这么遛了几圈,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弯腰搓了搓膝盖,瞅着墓碑下一块石板还挺干净,干脆就盘腿席地坐了下来。
自打认识盛南橘之后,他这洁癖似乎越来越随意了。
蒋璃想着,轻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冲着墓碑上父母的合照晃了晃。
“爸,妈,给你们看看未来儿媳妇儿,怎么样,漂亮吧?”
第55章
墓碑上黑白照片里的两人笑的温和含蓄,黑白的影像掩不住他们眼神中暗藏的情愫。
蒋璃歪着头努力的回忆,在他所剩无几的记忆里,父母相处的时光似乎总带着这样的眼神。
他们眼中好像永远只有彼此,蒋璃蹙起眉,短暂的童年里,他甚至从未见过父母拌嘴或争执。
他们就像一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活在对彼此浓郁的爱意里,每日散发着甜蜜的气息,把清贫的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儿,仿佛世间万物白云苍狗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彼此。
甚至很多时候,就连幼小的蒋璃,都会敏感的察觉自己是被父母隔绝在外的。他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却很少在他们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就像此刻,他端坐在这里,时过境迁,他已经从一个八岁顽童长成了七尺男儿,可照片里三十出头的父母满脸洋溢着爱情的滋润,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不少,他们含笑的眼睛透过照片望出来,目光却并没有落在蒋璃身上。
那两对目光透过十年的时光荏苒沧桑变化,最终,还是坚定的落在了彼此身上。
那眼里的温柔也好,含蓄也好,欲语还休的情愫也好,全都属于爱情。
甚至没有一丝眼风带出一点儿父慈母爱来给被他们抛在这人世间的孤儿蒋璃。
蒋璃忽然就兴致缺缺,抿着唇收起了手机。
他们大约已经手牵手入了轮回,重新投了胎,生死相依的感情或许会被上苍眷顾,换来新一世的青梅竹马相伴终老也说不定。
怎么还会有功夫搭理他这个“弃儿”呢?
蒋璃无声的叹了口气,搓了搓自己僵硬的膝盖,忽然不明白自己大老远跑这一趟的意义是什么。
“哎呦,你怎么坐这儿啊!年轻人,真是太不讲究了!”
蒋璃后背一轻,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就这么被瘦小的守墓老头儿一只手拎着后脖领子提溜了起来。
蒋璃“哎哎哎”的踉跄着,顺着老头儿的力量站了起来,脖子被衣领勒的发了红,他搓着脖子喝着北风咳嗽了好一阵儿。
老人不知从哪儿挎出来个古朴的小竹筐,拎走了蒋璃,他从小筐里翻出一条抹布,弯着佝偻的老腰,吭哧吭哧的擦着墓碑前蒋璃坐过的那块儿石板。
然后他就像机器猫似的,从那小小的竹筐里依次掏出了一束有点儿蔫了的白菊花,一把香再一个香炉。
老爷子把这些东西摆好,已经累的呼哧带喘,人老了,做别的事儿还行,但低头弯腰太久血压就上去了,有点儿着不住。
蒋璃忙扶了老爷子一把,看了看摆在石板上那些东西,不好意思的红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