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云深处帝王家——疏楼
时间:2018-07-25 08:15:31

  
 
  ☆、小偷
 
  文迎儿继续问,“你教的这些姿势,做得不准也要罚吗?”
  月凝略仰着头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过娘子做错了只是出外面有些丢脸,我们这些人在家里,做错了才会受罚呢。”
  文迎儿坦诚地说,“万福,我姐姐教我是这样的。”说着做了一个万福。
  月凝没看出来和她做的有哪不一样,只觉得她仪态确实美得不像话,但这身段没法比。月凝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文迎儿道,“我是说你教的姿势不准。”
  月凝脸色忽变,又做了一遍,确认自己根本没错,立时有些不愉快。她毕竟是冯君跟前的,冯宅顶头的婢女。
  文迎儿认真道,“烦请姑娘再做一次。”
  月凝自然不服,万福下去,文迎儿伸手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使她脖颈与下巴的弧度看起来恰到好处;两肩向后扶了扶,令整身有盈盈下曲的婉转;又见她手指僵硬,放在大腿上时指头往里曲,于是伸手将她的小指和四指拿出来摆好。眼看顺眼多了,文迎儿对她报以一笑。
  月凝知道她这是说自己做的不精细,但她哪知道文迎儿对这种繁文缛节这么熟悉。
  她嘴上一动,低声找回点门面,“娘子在冯宅就是一家人,不用太讲究这些,只是门面上看得过去便算。这么细小的动作,又不是拜见官家,没这么精细。”
  文迎儿:“你刚刚说规矩就是规矩,你做不好不是会受罚么?”
  月凝自己感觉脸上恬燥得慌,再交代两句就退了出来。
  绛绡忍不住拦着她故意问,“文冯两家规矩有不一样吗?”
  月凝支吾道,“大抵一样的,只交代了两句。”
  绛绡看她这模样,也真有些想冷笑。等她走了,转而想到珠子的事,于是趁着放洗好的衣裳走进去,趁她不注意打开柜子,将身上那一颗烫手“山芋”放回装珍珠的盒子里。
  晚饭时吴氏跟冯君那里报备做酒炊鱼,等叫吃的时候,绛绡将文迎儿叫醒,扶她走过去。
  冯君和小男童也都到了。那男童一看见文迎儿就飞奔过来,文迎儿这会儿精神了,好似也很喜欢他,于是俯身接住,使劲地将他抱了起来。
  这四岁的男童略有点重,绛绡赶紧扶住文迎儿,让人去拉男童下去。文迎儿却不放手,抱得更紧了些,让男童勾住她的脖颈。两个人笑嘻嘻地互相望着,文迎儿问,“叫什么?”
  声音细细柔柔的像棉糖,男童稚嫩的声音正儿八经答,“冯忨,字忆麟。”
  文迎儿笑得眼睛透亮:“忆麟,你喜欢我?”
  冯忨的脸微微发红,低声说,“只有你能帮我背诗,而且你好看。”
  文迎儿手抱麻了,将他放下来,牵着他走到饭桌上,正好文氏跟前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文氏不想动,让炖了点羹汤和泡饭送过去,就不出来跟大伙一块吃了。
  几人坐下正要动箸,吴氏果然端来了酒炊鱼。吴氏站在旁边看得挺高兴的,因为这道酒炊鱼是她亲手所做,一来是看文迎儿醒了,在她面前表现;二来这道菜其实也是宫廷菜,也只有她这见过世面的会做,这屋里的厨子哪能知道怎么做,所以她特地做出来显摆。
  吃饭时候没人说话,等到吃完收盘,冯君和文迎儿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润口,冯忨在前边拿着个竹马跳来跳去的,文迎儿才主动和冯君说,“忆麟的名字真好。”
  冯君看也不看她,但提到这个目光显得有些深沉,“大哥名唤冯麟。”
  文迎儿说,“我想到了,不过我说的不单是他的字,还说他的名,‘忨’。”
  冯君哼一声,“这名哪好?这是我那二哥取的。我当年就查过,《说文解字》说这字意思是‘贪’,《左传》说‘忨岁而愒日’,意思‘苟且偷安’。”
  文迎儿思了一下,言辞和悦地说,“这字本意是‘心愿’。《说文》说‘贪’,《玉篇》说‘爱’,这字多好啊。”
  绛绡刚才听见她们总在说一个“贪”字,两手便一直冒汗,不由得在腿上擦了擦。看冯君要走,总觉得有一口气上不来。
  这个时候文迎儿站起来,“我有个事情要和大姐商量。”
  冯君回头,“什么事情?”
  文迎儿淡淡看了看四周,将吴氏和绛绡都扫了一遍,声音清脆地说,“早上我醒来时,吴妈妈正偷剪我的珠子抹胸,与绛绡两个争执一番,借着保管为名,顺了我两颗北珠,现在我要她还给我。”
  这话说得清晰无比,不需要再重复,而语气也变得有些郑重,她现在就望着冯君等示下。
  绛绡就算什么珠子没听过,也知道北珠。上贡北珠的价值堪比骇鸡犀,就偷一颗在宅内罚抽鞭子也绝不冤屈,如果吴氏单独一个人在那房里顺走了那么多珠子,告去官府还不得被打死?
  冯君沉吟片刻,皱着眉头目光冷冷逼扫过去,“吴妈妈,绛绡,此事当真么?”
  吴氏听到这一声霹雳,没前因没后果也没铺陈,连点委婉曲折和手段都没有,就直接这么被文迎儿说了出来,她也突然脑子浆糊住,微张了口作不出声来。
  文迎儿道:“装珠子的盒子就在顶箱柜中,用吴妈妈的一块手巾包着。”冯君听完给月凝一个眼神,月凝就带着霜小还有另两个小厮过去文迎儿院子去了,显见是要将那珠子盒拿过来。
  绛绡一哆嗦,正准备往地上跪下陈述,那吴氏突然张口,“我们只是看那珠子太珍贵,将那珠子挑下来保管着了,娘子何说‘顺’?”
  “我的北珠一颗都不能少,”文迎儿定定地望她,那目光里冷飕飕的,又认真: “吴妈妈最好还是还给我。”
  吴氏看她眼珠子虽然瞪得大,但仍有股懵懵懂懂的小孩儿气质,于是道,“娘子,我着实没有偷什么珠子,纯是看太贵重了才好心给娘子收起来,绛绡跟我一早就在一块儿,她都看着呢,你问问她看少了没少?”
  绛绡扑通跪下来,用手压着自己扑通跳动的胸膛,“今早上吴妈妈的确是将抹胸上的珠子挑下来,放进了柜子,”
  吴氏眉头舒展开,略得意地看向冯君,但绛绡接下去说,“我看见她顺了两颗,气不过便与她争执,她却对我大打出手相威胁 。”
  吴氏一听当时急了,叫道,“绛绡啊绛绡,你说话也不能脑门子不长眼睛!”
  绛绡脖颈里逼出汗来,四月晚上风还凉,吹得她嘴唇有些抖,“她欺负娘子大病初愈神志还没恢复,当着娘子的面就这么做,是千真万确的。”
  “我呸!绛绡这小蹄子才是真贼,大姐还得明鉴,搜一搜她身上还有她房里包袱柜子,便知道咱有没有说谎了。再来问问霜小,早上看见是谁捉住谁偷东西了?”
  冯君忽然道,“霜小早上已经告诉我了,吴妈妈说的不错。”
  绛绡愣住抬眼,脖颈的寒意浸入衣裳,想要分辨自己已经放回去了,可说这话,就得承认自己先偷了,她脑子转的没那么灵光,这一个犹豫中,只听文迎儿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前将她挡住,对着周围人说,“吴妈妈掉了一颗在地上,绛绡捡起放回盒子里了,这事怪不着她。请吴妈妈把我的两颗北珠还我。”
  绛绡仰头望见她绿色薄衣下的挺直背脊,站在堂前为她也挡住了夜里的凉风,禁不住心上一动。可又疑惑,怎么还有两颗?
  吴氏见她维护绛绡,突然大笑一声,“娘子是袒护娘家人,把我这老婆子往外面抻,但我是冯宅招进来的,一身清清白白全凭大姐儿做主!”说着也闷地一声跪下来,往冯君身旁挪过去。
  冯君冷眼看她,“当务之急是先将丢的北珠找出来。”这个时候月凝带着人回来了,月凝手里端着檀木盒,霜小手里攥着一个包袱。
  绛绡余光从文迎儿身旁扫过去,见那包袱赫赫然正是自己的,登时腿一软。
  这个吴氏……
  月凝将檀木盒子交到冯君手里,冯君在灯下打开来,明晃晃的北珠颗颗晶莹剔透,让她也震了一惊。
  她不是没见过北珠的。只是那还是父亲在世时,皇帝曾赏赐过数颗,也未能经她的手,是拿去给自己的诰命夫人母亲做犀角冠的。
  风光的那一时,当初便该想到这种刺眼的东西,迟早要刺着人心肉皮。
  她啪地一声将檀木盒子合上,递给文迎儿,“里头十五颗,没错吧?”
  文迎儿点点头。
  冯君指着包袱,“说说这个吧。”
  月凝说,“我们将两个人房里都搜了个底朝天,最后一解开在这包袱就看见了,我们也没动,直接将包袱拿过来了。”
  “这是谁的?”
  绛绡弱弱地答,“……我的。”
  “你自己打开。”
  听了冯君这阴凉剪短的话,她只得哆嗦着手将包袱开了,那亮得出奇的珠子安静地躺在明处,没有半点掩饰地,□□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蠢笨。
  
 
  ☆、鞭打
 
  “只有一颗,不是还有一颗么?”冯君淡然俯视绛绡,绛绡老实蹲坐在地上,“这一颗也不是我放的,我今日里没有离开娘子半步。”
  “你没上茅厕?”吴氏冷哼一声。
  文迎儿半晌未发声,这个时候说,“大姐,我指认的是吴妈妈,绛绡一天到晚跟着我,又是从娘家一道来的,她想要什么都我都当赏给她,即便是不请自拿,我也愿意。但吴妈妈就不同了,眼下还有一颗北珠,绛绡说没拿,那就是没拿,烦请好好搜一搜吴妈妈身上、房里,查一查她今日里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吴氏惊惧道:“哪有那么多,我数了上面就整整的十六颗,绛绡也确认了,娘子记性不好可不要乱咬人啊。”
  冯君转头向绛绡,绛绡沉声道:“我自己也没记得……吴妈妈倒是说她数过是十六颗。”
  冯君嘴角轻蔑一笑,“文迎儿,你这些日可是病着,知道那抹胸上到底多少颗么?”
  文迎儿目光就没离开过吴氏,定定地说,“每年我姐姐都给我缝一件抹胸,每年多缝一颗北珠上去。今年若还是丙辰年,那我就还是十七岁,北珠就是十七颗。正月十三……我正月十三就穿上了。”
  文迎儿的脑中映出一个温婉缝衣的女子,她指头上戴着顶针,夜里没灯,凑着月色,正月里单薄的影子。
  吴氏突然拔开腿跑,被外面的小厮就势撂倒,那小厮不分男女地在她身上摸索一通,从衣里袋口将那明亮圆滚的东西拿了出来,人赃俱获了。
  东西递回给文迎儿,文迎儿点头,目光仍旧不离吴氏:“依着宅中规矩,偷贵重东西要鞭打逐出,请大姐定量罚。”
  吴氏被压制住,一双眼睛祈求地望着冯君,东西还了还要打,她吓得个半死,口里道:“大姐儿我一把年纪,这打下去还能不死么,大姐看在我也劳心劳力的份儿上,宽恕宽恕吧!”
  冯君不以为然,对文迎儿说,“既是你的人,由你来定量责打后再逐出,你觉得该打多少?”
  这球又抛回给文迎儿,自然吴氏便又向文迎儿讨饶。“娘子,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洗心革面,我绝对不干这种勾当了,您就看在我今日里烧的菜的份儿上……”
  文迎儿听得她声音越来越凄怆,脸上也露出怜悯,“三十鞭,打完你就可以走了。”
  冯君眉毛翘起,四周冯宅的下人们也都露出惊愕神色。
  绛绡刚来冯宅,也不懂这三十鞭子有多重,在文家惩罚下人,吊起来抽三十鞭子,抽破皮子照样出来干活,偷了几千贯钱的东西,抓到官府去打板子说不定就死了,因此她也不明白这些人抽吸什么气。尤其是霜小,站在那里一脸惊悚模样,被吓着了似的。
  冯君却轻蔑笑一声,道,“依着北珠价值,这定量也恰到好处。那就这么办吧。”
  那吴氏会看众人脸色,指定这个三十鞭是难熬的,当下腿一软,跪下求爹爹告奶奶,痛哭流涕起来。
  文迎儿此时已不操心,约莫冯君会叫小厮把她拉下去打过便结了。于是向地上跪着的绛绡伸了手,绛绡略一回神,知道是拉自己,却也不敢去覆手上去,赶紧抱着包袱从地上爬起来。
  两人迈腿往堂下离去,忽听得冯君清冷声音道:“等等。宅中的规矩月凝还没跟你说全,”她上前两步,“冯家是将门,凡有逃兵、罪人,皆得亲自斩杀鞭挞;在宅中犯事的下人,后宅女眷也要亲自惩罚。”
  文迎儿回过头,冯君踱步在她面前,一双冰冰凉凉的眼盯着她身上。
  “你知道么,在这世上下着杀令的,有时候一句话,便能让千百里外尸骸万里。我爹在世的时候,每一颗砍下的人头他都掂量是该还是不该。因此冯家每一个人,也都得正视决定。如果你要打这个人,那每一鞭都得你自己感受轻重力度,并不是你就轻轻巧巧地说一句话,让别人打到她死活不知,便都与你无关了。”
  冯君说完,停歇了一口气,叫月凝:“将鞭抬过来给二嫂。”
  月凝点了头,吩咐人去抬。过了半晌,一小厮两手抱提着一杆钢鞭走了过来,那钢鞭有九节,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尖利的钢刺,可说是相当于打人的板子加上带刺的砧板,然后再堆二十斤重量。 
  走过来砸到地面重重一响,将在场众人都震得浑身冷颤。
  冯君身一前倾,从地上将那钢鞭捞起来,虽然也吃力,但仍屏气凝神单手将它完全执离地面,可见她平时有些功底。
  “你是冯家儿媳、未来嫡子的母亲,不会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吧?”
  文迎儿心里道,我可没想做你家的人。但在她咄咄逼人面前,也只得硬着头皮答,“这刑器我拿不动。”
  血和刑器都是骇人的东西,她望着那东西充满恐惧。
  “那你就是不罚了?吴妈妈可就没错处了?那吴妈妈,赶紧伺候你精贵胆小的娘子回去,别给她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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