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绡瞧这形势,知道冯君前面一声不吭的,并不是好说话为文迎儿坐主,只是看她突然间倒像了女主人的样子,便借着吴氏来压她气焰。
如果文迎儿当真不罚了,整家都知道她是个柔软可欺的,这吴妈妈指定更张狂。
但又说回来,文家的软鞭子软的枝条似得,吓马用的,打上去和抽巴掌一样。但眼前这是兵家刑器,可怕在于,杀逃兵斩敌将的自然要命见骨。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以为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逢年门上贴的尉迟恭年帖里吓唬鬼神的。
冯老相公当初有个名号叫“天生神将”,这个名号不是官家所赐,而是敌人给的,便知天北横西那些野狼野狗有多怕他。男人下手,打板子三十下能死人,这东西是用来折磨人的,大约是为了刑讯逼供,十来鞭必打烂下面。
绛绡仰头望着文迎儿,她眉头踟蹰着,仍留着前几日那迟缓的反应,看来这下不示弱也不行了。
但文迎儿咬着下唇道:“我正要打,”说着两手提着那钢鞭拖在地上拖到吴氏身边,望着吴氏绝望的双眼:“吴妈妈,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会下手轻一点儿。”
她接过那钢鞭,立刻便知道了重量。绛绡见她要两只手才能将这钢鞭提起,另一端头还拖在地上。
绛绡伸手去抓那钢鞭,大着胆子道:“我帮娘子扶着……”
“谁都不许帮!”冯君威严目视,似有要将她一起打的意思。绛绡被喝得浑身一抖,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手登时缩了回去。自己今日是被文迎儿包庇住,站不住理,也就是因为文迎儿包庇她却独独惩罚吴氏,才会更惹得冯君恼羞成怒。
乳娘看这情形,要将冯忨抱走,冯君道:“让他看,见血才知道惜命。”乳娘遂没办法,只得把冯忨放下。冯忨看大姑凶相,又要打人,脸上怯懦却不敢哭。
文迎儿知道手里的刑具若是挥出去了,根本收不回来力道,那刺扎下去非得血肉模糊。
吴氏已经浑身软成了一摊泥巴,喉咙发着杀鸡前的尖叫,这个时候已经被人用巾子堵上了口,押倒摁在长凳上面了。
说着两手举起钢鞭来,眼见胳膊因重量而抖动,她努力控制力道,才让那钢鞭略微划过吴氏裤子。
手上沁出了汗,手里刚抬起的钢鞭又向下掉落下去,只听吴氏声嘶力竭地一叫,那脸上的泪和虚汗糊了满脸,钢鞭重量碾压下去,那密密麻麻的钢刺霎时滚扎入肉中。
不远的霜小看见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冯君回头瞪一眼。
冯忨的乳母偷偷给冯忨遮了一下眼,见冯君在瞪,赶紧把手抽回去。
文迎儿的手越发颤抖,伸了一只手在前面,抓住有刺的鞭面往起抬离她浸血的屁股,使满了力,将钢鞭向外抡了出去。
“这一鞭罚够了,给吴妈妈上药,让她走吧。”文迎儿喘着气说。
冯君冷嘲道:“那,剩下的二十九个数,就让霜小和绛绡来担。”
说着手一动,月凝便小声吩咐外面的小厮:“都押了吧。”
“啊……”霜小见那两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吓得跪在地上。绛绡稳定住心神,伸手浅浅握了握文迎儿的脚腕子,心里也不知道是想安慰她,还是让她也给自己点勇气。
文迎儿回头望一眼吴氏。她屁股上血直直往下流淌,皮肤苍白如死,眼神涣散。眼看着一片狼藉,闻着血的味道,她的脑袋里嗡嗡地飞过好久之前听过的和尚超度的声音,那种咒语没有任何平仄,和尚的面部也没有任何表情。
绛绡还在文迎儿身后,眼见小厮也要过来拿她,她眼睛已经泪朦,但也知道躲不过去,也不想再往文迎儿身后躲了。
文迎儿从恍惚中醒来,抡起钢鞭踉跄地往那走来的小厮身边甩去,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谁也不许动她们。”她抡着钢鞭,从小厮跟前甩到冯君跟前。
冯君略往后退,知这东西砸过来也狠。她正准备让人抢断,这时文氏屋里的王妈妈走出来道,“二哥刚差人来说今晚回来。怎么新妇吃完饭了还不回去?待会儿二哥回来要洗身上,水都准备好了?”
绛绡这时一听,反应过来是文氏来救场来了,当即热泪盈眶,五味杂陈地站起来,帮着文迎儿将手里握得死死的那钢鞭给劝放下来,然后两人默然往堂外走去。走到门口低声叫霜小,霜小赶紧脱离那两个小厮跟上。
在文氏的人面前,冯君也没有再阻止,只让人将吴氏遣走了,让乳母带冯忨回房去。最后她才坐回座中,缓声问王妈妈:“二哥晚上真的要回来?”
那姑子道:“如果不回来,就让你这么欺负她?大姐儿,你若对二哥有脾气,你就是去打你二哥骂你二哥,夫人都不管你,但你将冯家的气撒在她身上,夫人就不能不管了。她现在是你嫂嫂,她将来在这家的时候还长,但你可待不长了。”
冯君闷声听完教训,忍不住说,“这个傻子将来能当家吗?以后我出了这个门,冯家会是怎么样?”
王妈妈摇摇头答:“我看她不至于软弱,何况主母还在,慢慢来。倒是你,铁石心肠又不会说好话,嫁人之后若还这副样子,夫家能消受吗。”说罢叹叹气,就从后面廊上走了。
几个下人收拾桌碗和擦抹地上血迹,月凝偷偷去看冯君的表情,冯君也没有今日逞了威风的意兴,只是一副萧条模样。
☆、冯郎
绛绡搀着文迎儿坐回到床上去,霜小一边抽泣着,一边点上亮。三个人默默地在光底下坐了一小会儿,谁也没说话。
顷刻后,文迎儿唤了一声:“绛绡。”
绛绡立刻跪下了,死命地在地上磕个头,说:“二姑娘,我是鬼迷心窍做了那种事,姑娘还一念护着我。从今以后,我死也要用这条烂命守着姑娘,当牛做马,只要姑娘原谅我!”
她哽咽着,豆大泪水滴在地上,很快晕开了。她是真的懊悔,懊悔自己狗眼看人低,也跟着外人一样有了欺辱文迎儿的心思,懊悔自己本本分分了这么些年,却在今天早上受了蛊惑,而文迎儿回护她的那番话,她伺候了七八年的文拂樱也不可能说得出来,更何况她是将她弃了的。
如今她是打定了主意,文迎儿自然是她的主,既然她对自己好,那么自己也得百倍地还回去。她是懂道义的,现在只看文迎儿的意思了。
文迎儿默了半晌,轻轻吐了一口气,“相依为命吧。”说完抬眸,也瞥了一眼泪汪汪的霜小。
霜小突然“呀”地一声,指着文迎儿的手:“娘子在流血……”
绛绡这才将眼睛注意到她藏在袖里的手,正往外渗血,当即握住她胳膊将袖子挽起来,才看见她手上尽是血点子,这才回溯刚才,想到她用手扶了一把钢刺。
那会儿她和霜小注意都在吴氏上,没防的她这么无意识地一抓扶,反而受伤了。可文迎儿受了伤却闷声不说,看得绛绡着了慌,“这得去请大夫……霜小快去请!”
霜小刚点了头拔腿跑,院里走过来月凝,手里拿着一小盒药膏和一圈绑带,进来一眼瞧见文迎儿袖子上的血,道:“珠子被偷不能忍,怎么自己流血却不说?还是大姐儿惦记你,知道你抓了钢刺。你们不用忙活了,大夫已经去请过,这时几个人都请不来,你用这药先涂上缓缓,明早一早请来给你看。”
说着把药盒和绑带递过来,霜小接了住。月凝站在门口想说两句话,绛绡看她似乎是想为冯君分辩两句好话的意思,但眼见她也没说出口,低着头折返了。
绛绡给文迎儿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药,用绑带绑好了,嘱咐她别沾水,仰头瞧她拧着眉头,问说:“疼么?”
文迎儿点点头,绛绡心里爽快了些。还是知道疼的,还没又傻回去,这才放了心。
“以后不舒服要告诉我,好么?”
“嗯。”文迎儿看一眼手,“我刚才也不知道流血了。”
绛绡心想,大概是和她一样,还对前面的事情心有余悸吧。毕竟那刑具以前从来没见过,就跟突然看见刑场上的铡刀一样吓人。更何况,冯君还非逼着文迎儿当刽子手。
随后想起了一事,“那……郎官是真的要回来么?我瞧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烧水备盆为好。”
“嗯。”文迎儿的脸在光下微微发红,发愣似地盯着地面,绛绡好奇问:“娘子是在想新郎官么?”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文迎儿倒真娇羞了。
“小官人是武人……因此总会粗犷些,”绛绡先给她打个心理准备,然后实在形容不出来,见文迎儿似乎在思考“粗犷”是什么样,绛绡就默默地退出去烧水了。
霜小出来的慢,她走过去握住文迎儿的手,“娘子放心吧,二哥很好的。”
等烧水的时候,绛绡将霜小叫到跟前来说,“你也看见了,你跟大姐儿事无巨细地说咱们院里的事,可大姐儿一样要打你,你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么?”
霜小眼睛红红地点了点头。
水烧出来时,便听前边小厮唤道:“二哥回来了!”
霜小于是赶紧将两桶热水提去了净室,绛绡则走到院里去迎人。院里没人掌灯,黑暗中廊上走来一个修长的身影,步履一深一浅,能听见他手中拐杖落地的笃笃声,好像十万火急,如呼呼山风一般刮过来。
的确是冯熙回来了 。按理不是旬休人是回不来的,军中森严,不知回来是什么原因。黑乎乎的看不见他脸色,只见那抹同以前一样高大的身姿越来越近,绛绡禁不住心跳得快了些,腿脚向前迈出一步,正有一块凸起的石板将她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倒去。
腰间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掌,将她的身体带了起来,落在平稳的地面上,整个动作水银泻地、一气呵成,绛绡的目光还来不及惊恐,就落在身旁站定的面孔上。旁边的门开着,一束昏黄泄出来,正好照着他的脸。
他左脸黥着字,胡须从腮处往下布满下巴,看上去很有些凶神恶煞,没有寒暄直接问道:“她还没睡下吧?”
绛绡收拾住心神,立刻会意是问文迎儿,于是道:“还没有。”
“那就好。”
绛绡抬眼去,见他眼眸晶亮起来,舒展颜色朝前走去。
绛绡想扶他,却见他那拐杖似是个借道工具,斜斜一倾,将他身体一下子送出了老远,离得房门进了,他步履越发显得兴奋,蹦跳着仿佛是个少年。
微光下他扶拐的臂膀肌肉结实,毫不费力,就像刚才扶她腰的那一下子,自己就像个雀儿一样在他手上,轻轻巧巧地。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文迎儿已经恢复了神志,他就已经进去了。
绛绡站在那一束光前怔了一会儿,屏息向净室走过去。
文迎儿等在床榻上,有点紧张。
笃笃声入了房门,向内榻靠近,她的心也笃笃地响,两只手想抓在一起,又被绑了带,只好摩擦着床褥。
等那笃笃声突然在近前停住了,她终于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望见眼前的陌生人,左脸上刺着字,胡须挡住半面脸,露出的一双眸子盯着她一动不动。他头上系着一根脏兮兮的红抹额,发髻已经散了一半,身上穿着兵士皂衫,灯里看见上面有殷红的片片污渍,腿又瘸着,好似刚从战场厮杀下来的残兵败将。他站在那里,身上的汗味和腥味便飘过来。
文迎儿一惊,双腿立刻蜷缩上榻,躲在角落里怕得不敢再看他。见他向她靠近了,灯下影子像鬼一样从地上铺展到床榻上,她身上开始发抖。
越发近了,他身上的味道越重,皂衫上的殷红也像极了血。
冯熙见她怕成这样,不知今日是什么刺激了她。随后低头望见她手上的伤,迅疾欺近抓起她手腕。
文迎儿身子一颤,瞪着大眼惊恐望过来,眼神中似有祈求神色,只道他是什么可怕的人,但她没哭,努力挣脱了几下,见挣脱不开。
冯熙还不知道她神智清醒了,只盯着她的伤口,迅速地解开包扎,望见那些密集的血点子。
他皱着眉头向外唤:“绛绡,你过来。”
绛绡刚在净室那里准备好了,正要来请冯熙过去洗,结果听见他阴沉的一声,再看绑带拆开了,于是立即低着头说,“是今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姐儿……”
“你帮她包好。”冯熙说完,便举着拐杖匆匆赶出去,眼见是向冯君兴师问罪去了。
他一走,文迎儿立刻说:“我有点怕。”
绛绡刚走靠近,文迎儿便拥上来紧紧抱住她。
“这是怎么了?小官人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像杀人不眨眼的那种人,文迎儿的脑袋里浮现出来许多带着红抹额,瞪着眼睛举着铁枪的人,她的记忆深处最恐惧的东西,正随着那股冯熙留下的腥味刺激着她。
绛绡扶住她肩膀,看她神情明显是吓怕了,问说,“是因为小官人的长相?”
文迎儿从遥远的记忆黑洞中抽回来,点了点头。她嘴唇已经发紫了。
绛绡抚摸抚摸她后脑的头发,顺势帮她将发钗卸下来。墨发铺在她肩头与脑后,绛绡伸手指探进去,插在绵顺的软发里揉了揉,“别瞎想,小官人是今日太不讲究了,我会跟他说的,待会儿他再进来,我绝对不让他是这副模样了,行么?”
文迎儿突然攥住她,“他杀过人吗?”
绛绡吓了一跳,安慰道:“娘子说什么呢,小官人虽然是禁兵,但是在宫里头当职。天子脚下哪会杀人。”
见她心绪渐渐平顺了,绛绡从门里走出来,站在院廊等着冯熙回来。待得又见那抹身影,他明显比方才风尘仆仆归来时步履沉重了许多,估摸是同冯君闹了不愉快。但她也不好多问,见他这么不言不语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就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眼看他就要重新走进房门,绛绡终于将他叫住:“二哥,你等等。”
冯熙疲惫地微微偏头,绛绡走过去低声道:“娘子同前两日不同了,她神智清醒了,但却不记得人。你这副样子……怕是吓到她了。我想……您还是先去净室洗沐,随后换一身平常衣裳,往后您那当兵的衣裳就不要穿到娘子跟前了。还有……”
冯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拄着拐迅速往净室去。入了净室,他便立即将皂靴脱下,解衣裳带子,一边问,“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