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如墨,黑发如瀑。戴的还是昨日那顶玉冠, 剑眉星目隐有疲意,却不为人知,端着一副潇洒闲逸的神态,仿佛下一刻便会与你闲谈风花雪月。
叶秋嬗初始便有这种错觉,然相处久了之后,才了解到谢芝此人并非酒囊饭袋之辈, 所作所为皆为正义,是个干大事之人。
思及此,叶秋嬗展颜一笑道:“谢大人、邢大人早到,为何不唤醒我?”站在谢芝身后的正是邢泰。
谢芝凝着她,也是一滞。这是他第二次见叶秋嬗初醒之态,粉黛未施,樱唇不点而朱,嫣粉玉面沐在初阳之下,竟有些动魄人心之美。
连素来不苟言笑的邢泰也微微出神,还未待他再细看,谢芝已上前一步挡住了视线。
“……”
他身形高大,叶秋嬗只觉得眼前骤然罩下一片阴影,往屋内退了一步,面带疑惑。
“我与邢大人也是才来不久,见你未醒便没有出声打搅,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看向她答道。
屋外的邢泰听此却是一愣,奈何人是个极为耿直的,皱眉开口道。
“谢大人,皇后那边可等不得啊……方才您还……”方才还火急火燎地,怎么如今却说无关紧要了?邢泰纳闷,随即收到谢芝一道眼风,话还未说完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邢大人所言极是,不过你与其在此多说,不如早点去刑部接驾……”他转身幽幽道。
邢泰短脖一缩,嘴上连道是,也不知怎么惹到了自己上司,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颠着酒肚走了。
“……谢大人,这……怎么回事?”叶秋嬗见邢泰离去的背影,再次问道。
谢芝并未转头看她,而是默了半响才答:“不必惊讶,我枢密省向来体恤下属,你昨日确实劳累了,是以……”
他话还未尽,叶秋嬗却是一怔,出声打断:“不是,谢大人,我是问皇后那边怎么回事?”
“……”
谢芝又默了半响,才又答道:“那你洗漱一番,随我去刑部吧,路上与你细说。”
叶秋嬗应是,迅速回屋漱口洁面,不足一刻便又出屋,跟上谢芝往刑部去。
路上,她从谢芝口中得知,原来是皇后亲临刑部,来探视长公主。若只是探视还就罢了,偏皇后得了陛下圣旨,要旁观刑部如何破案。且还听说了刑部有个颇受重用的叶公子,指名道姓要其接驾。是以谢芝才会如此兴师动众,大早便来寻叶秋嬗。
叶秋嬗一听皇后要接见自己,也是忐忑不安,直到受谢芝安慰才好了些。
“你不必担心,依我看,你如今这副装扮且还服了罗汉丸,莫说是皇后,便是令尊令堂见了也认不出来的。”
“只是待会儿见了皇后却不能以‘叶公子’自称,你需得拟个名讳才是。”
“名讳……谢大人觉得叫甚好些?……不如便叫邱叶吧,姓名颠倒一番也好记。”叶秋嬗随口取了一个,她与谢芝走在地道中,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火折子一点微光。
“秋叶?”这两字在谢芝口中念出,却别有一番味道。
“甚好。”他柔声道。
不多时,两人便出了暗道,依旧是设在隐蔽处。直到走入刑房才见着人烟。
没有想象中的大排场,刑房内只有三两宫人,而皇后正守在曜珮那间刑拘房的门口处,犹豫不决。
若是细听,便能听到里头传出声声半梦半醒的抽泣,恍若鬼魅……
“拜见皇后娘娘。”谢芝与叶秋嬗上前行礼。
白皇后转头看来,神色中的焦灼还未来得及敛去。“起来吧,今日本宫受皇上之命前来探视公主,此为刑部,你们不必拘礼。”
她道完便没再守着刑房,而是由宫人扶着,坐回凤椅上。
“无舆,在外你虽是本宫晚辈,但在这处本宫还是唤你一声谢大人。听闻你昨日审问了庚太妃的嬷嬷和那受伤的婢女,可有问出实情?本宫那堂姐是受何人所害?”白皇后一双柔荑紧握,似乎对妍嫔之死耿耿于怀。
谢芝低首抱拳答道:“回娘娘,昨日从嬷嬷和婢女的供词中,下官只得知了妍嫔娘娘当日发了癔症……持刀将婢女春晓刺伤,而后便是嬷嬷来替庚太妃取衣,撞见长公主手拿血刃,妍嫔娘娘已遭遇不测。”
“癔症……怎会又犯癔症了呢……明明中秋前几日本宫还去探望了她……”提及妍嫔,皇后掩面拭泪,足可见两人姐妹情深。
谢芝不忍打扰,半响后,白皇后才振作起来,美目微瞠激动道:“那婢女会不会是扯谎?妍嫔为何会躲进昭和殿?该不会是她将堂姐杀害又嫁祸到曜珮公主身上?还有……太妃的嬷嬷为何这般巧去了昭和殿,这两人定然有问题,谢大人可要细查。”
谢芝一愣,随后应是,“据下官调查,婢女与妍嫔娘娘唯有一处疑点便是那把凶刃,她说不出来由,而我们也暂时没查出这匕首来自何处。”
“哦?是吗?”白皇后却忽然敛了激动之情,眸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而且下官还有邱叶先生相助,审问犯人时也不怕他们有所隐瞒。”谢芝说着侧身让出叶秋嬗来。
白皇后神色一震,直起身子往叶秋嬗瞧来,见她一身素衣纤尘不染,身形相较谢芝实在瘦小,面上覆着一精致的暗花纹面具,立在原地不言不语,真有几分神秘。
“素闻枢密省招募了许多能人异士,圣上命本宫来此,也是为了此。不知这位邱叶先生有何奇能?为何在本宫面前也不以真面目示人?”白皇后肃然问道,隐有几分怒意,叶秋嬗这身装束确实触犯了天家之尊。
这一系列反应都是谢芝和叶秋嬗算计好的,他们早在来路上已协商了对策。
只见她不慌不忙上前躬身行礼,并向白皇后告罪,开口还是那副沙哑嗓音:“回禀娘娘,草民因貌丑怕冲撞了凤驾,是以才特地以面具掩面。还请娘娘恕罪。”
她刚道完,谢芝接着上前道:“娘娘有所不知,邱叶先生独居深山,是下官机缘巧合之下才请得出山相助。并非恃才放旷故意冒犯,不知者无罪,望娘娘宽恕。”
白皇后听此面色稍霁,抬眼在他两人之间徘徊又问:“邱叶先生能被谢大人如此看重,想必是身怀绝技吧。”
谢芝勾唇,拍了拍叶秋嬗的肩。“回禀娘娘,邱叶先生双眼与常人有异,她可通过他人神态动作而判断出此人有没有说谎。是以下官才会如此笃定嬷嬷和婢女所说供词。”
他此刻所说也是先前商量好的说辞,叶秋嬗这读心奇能实在特殊,若是被人知晓了去便相当于废了,如此一隐瞒一二也透露一二若是细究起来,倒是算不得欺君之罪。
他只是如此一说,白皇后却是惊诧不已。
“竟、竟有次奇能?”
与此同时,叶秋嬗正好抬起脸来,一双眼瞳由面具勾勒,眼睫密如篦,幽黑深邃。仿若无底黑洞……
白皇后心头抖了抖,立即收回目光,却手足无措十分慌乱。立即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枢密省能有此奇人,本宫和圣上也放心了。如此本宫便不耽搁谢大人审案了,一会儿若是公主醒了,有何异状需得速速传信入宫。”
谢芝自然不敢阻拦,与刑部众同僚将她送上轿辇才回到刑房。
与叶秋嬗互看一眼,两人虽未说话,但俱是皱眉惊疑。
白皇后好像有问题!
但还未待他们细思,刑拘房内便传出几声哭喊,是曜珮醒了。
“来人呐……开门!放本宫出去!本宫没杀人……”她哭闹不停,直到听铁锁门之间发出巨大声响,却被吓得往石床内缩去,声音戛然而止。
“曜珮,是我。”谢芝上前将她安抚下来,语气却是十分的焦急,“你为何确定自己没杀人?快,将那日发生的都说出来!”
曜珮却再次哭出声:“芝表哥,那日我喝了酒,我脑袋昏沉沉地,我便失了手……”
“失手?你做了什么?说清楚!”谢芝厉声问道,哭声倒是止住了,但却噤若寒蝉,瑟瑟缩缩不敢再言……
叶秋嬗在旁看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谢芝如今是关心则乱,想尽快帮曜珮洗清嫌疑,却奈何她情绪崩溃,连说出的话也更加往那浑水里跳。
这般操之过急是行不通的。
叶秋嬗叹息一声,上前推开谢芝,面向曜珮坐下。见其发鬓凌乱泪眼婆娑的模样,实在可怜。沉吟半响才柔声道:“长公主,刑部已审问了另外两个嫌犯了,在他们的供词中并没有指明您是否杀害了妍嫔。所以如今只有您才能替自己洗脱罪名,还请您冷静下来,仔细回忆那日,您到底有没有杀害妍嫔。为何当时说自己杀了人,稍刻又说没杀人?”
她语气轻柔,虽则嗓音喑哑但极易安抚人心,曜珮只是情绪崩溃,但并非真的疯癫,听她真诚一言,倒真的安静下来。只是稍一回想,便像是触及梦魇,连连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谢芝也受叶秋嬗安抚,较为冷静,见曜珮呐呐无言,还开口引导。
“你还记得当时为何会染了一身血,为何会手持凶刃?”
曜珮点头又摇头,“我没杀人,芝表哥。我当时脑袋昏沉,有一人向我扑来,我反抗……而后便杀死了它……”
谢芝和叶秋嬗听此皱眉,曜珮却又惊道:“但那扑过来的不是人,真的!它手里有刀要来刺我,我便夺了过来……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我拿刀刺它,它一点也不动弹,对!它根本不动弹……它肯定不是人,人怎么会不挣扎呢?”
曜珮兀自喃喃自语,这模样有些怪异,好似对当日之事的记忆并不清晰,前后颠倒语无伦次。可照常理,经历了如此骇人之事,应当记忆犹新才对。
就这一点,谢芝与叶秋嬗都感到迷惑。
“我怎么会杀人呢,芝表哥……就算那人是妍嫔,我也不可能杀了她啊……我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只记得挥刀落下,有一股血腥带着热意溅到我的手上……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曜珮看着自己双手,还在自言自语,滴滴泪水落在污衣上,十分无助。
谢芝却蓦地想到什么,随即拉过她的手,探在脉门处,凝神细查。
半响才收手,又握住叶秋嬗的,左右两边把着脉,似乎在做对比。
【会不会是中了毒……】
叶秋嬗听到谢芝心里的疑问,恍然一惊,随后便忆起凶案当日,曜珮的确身有异状,她还摸到她浑身滚烫。当时只以为是醉酒之兆并未细想,现下结合曜珮零碎的供词来看,这却是最合理的猜测了!
如若真是下毒,那曜珮必定是受人陷害,且还是事先蓄谋。何人能在宫中手眼通天,竟给公主下毒?
叶秋嬗不由得想起某些可疑之处,骇然失色。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 感觉自己的智商被小天使们碾压了_(:зゝ∠)_
第43章 妍嫔案(四)
曜珮元气不足, 脸上忽红忽白、时冷时热,眼看着就要昏睡过去, 可转瞬又双眼大睁,嘴中念念有词。
这状态, 即便是不懂医术的叶秋嬗也看得出,她定然是身中奇毒。谢芝见事不对,立即将程大夫唤来。
程大夫行医经验丰富, 这次却是犯了难, 替曜珮把脉半响,又将她衣袖撩开,莹白藕臂上赫然是几处红点,似蚊虫叮咬出的, 却又不见肿起。
程大夫大惊失色, 指着这几处红点道:“长公主殿下……应是中了什么江湖奇毒了……”
“是何种江湖奇毒?程大夫能否将它解去?”谢芝皱眉问。
程大夫却是摇头不言,盯着曜珮手上那几处红点默了片刻才道:“谢大人恕老朽无能,长公主这症状曾在医书上见过, 但因旁门左道失传已久,是以并未讲明是何毒, 老朽也不知如何解毒。”
竟连医术高超的程大夫都不知怎么解毒,依曜珮目前的状况,可如何是好,叶秋嬗也暗自着急。
谢芝谢过程大夫,望着精神萎靡的曜珮,沉吟片刻。抬首又下令命人将玉非生叫来。
叶秋嬗对此不解, 随后便听他沉着解惑道:“玉先生早年便是江湖中人,他所拜门派除易容之术外还擅通用毒,程大夫正派医师不知江湖中事实属平常。但玉先生不一样,我将他叫过来瞧瞧,兴许能知晓一二。”
玉非生随后现身刑房,他不负责妍嫔一案,是以刚进刑房见曜珮神色不对,还颇为讶异。
“谢大人唤属下有何指示?”
谢芝指指曜珮道:“玉先生看看,公主殿下这症状,是否有一种江湖奇毒使人发热且臂上冒出红点?”
玉非生未去细看,光听他的描述便已瞠目怔然。眉头高挑,几步走至石床,道了句冒犯,将曜珮的袖子挽了起来。
几粒鲜艳的红点如红豆呈在玉盘之上一般,显露出来。
“鬼撑伞!”他惊道。
“什么?”叶秋嬗与谢芝俱是上前一步追问。
玉非生已将曜珮的袖子放下来,“鬼撑伞乃是苗疆深山的一种奇花,长在山瀑水涧之处,极为稀有。江湖邪道流派将此花研磨成粉而后制成毒药,中毒之人初始会头脑昏沉,而后便浑身滚烫、精神亢奋,再而生出幻象,极具攻击性。看公主这症状,应是中毒之后留下的遗症。”
“对,公主当日的确频频扶额,说自己头晕,而后便……便出现了持刀行凶的一幕,难道……公主真的因中毒心生幻象而将妍嫔……”叶秋嬗猜测着,往石床上的曜珮看去,见她神色迷蒙,好似自己也不大相信。
谢芝拉住她手臂,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只是问玉非生道:“玉先生可有解此毒的解药?”
“哦,这一点谢大人不必忧心,此毒虽则诡秘,但毒效并不持久。三日之后,长公主便会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