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说对高仪淮心中毫无芥蒂,自然是假的。但是杀不得,伤不得,她唯有离他远远的。
大哥是第二日归来。他比一月多前,更加健壮,皮肤被风沙磨得很粗糙。
纪如寻从胸口处摸出了家人给他的信,见大哥有眼眶渐红的样子。纪如寻忙溜出了书房。
边城的夜很冷。
纪如寻躺在被窝里,突然想到临行前李歌的话,“京都有高仪淮,你不想留下。可是,京都还有纪家,还有挽风楼,还有我。”
红衣少年趴在她床边,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轻轻说道。
不知李歌现在在做什么。纪如寻拍拍脑袋,现在主要的事是清匪,大嫂都有身孕了,不能再让大哥三天两头出去清匪。
还有就是陆非镜,她脉象十分奇怪,不只是中了一掌那么简单。
荒漠广阔,纪如寻趴在边城的城墙上,提了两壶酒。天空很蓝,云飘得极高,抬眼望去,断崖高山。
玉无伤拍拍纪如寻的肩膀,提走一壶酒也趴下说道:“我从边城那边过来,别看你能瞧见那座断崖,其实啊远着呢。听说往外金那边走,会看见三座雪山,很是壮丽好看。”
纪如寻来了兴致,“不如我们去雪山看看。”玉无伤只是灌酒,“那边有大沙匪,不能去。”
“你今日,怎么怪怪的?”纪如寻看着只比她大两岁,却比她还傻的玉无伤,疑惑道。
“阿寻。”
“嗯。”
“我觉得我对不起醉琴,我有其他喜欢的人了。”玉无伤回过头来很是严肃地说道。
“我么?”纪如寻指着自己说道,玉无伤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也就李歌那个傻子喜欢你,看起来呆愣老实,事实上坏透了。”
“那不然是?谁啊。”纪如寻将脑袋想秃瓢了也只能想出个高仪乐,看了玉无伤一眼。算了还是不要说出来。
“那天晚上,陆非镜一直拼命护我。”玉无伤像是陷入什么回忆里。
纪如寻懒得说话,小镜子跟她爹相依为命,若是陆叔叔被玉家人逮着了,她只能拿玉无伤换,自然要护着。
拿手在玉无伤眼前晃了晃,“我以前护着你的时候,你怎么没感动过?”
“就你,一招秒,我只觉着你杀人如嘎韭菜。”玉无伤想起纪如寻杀人的神情,还打了个战栗。
侧头看去,纪如寻还是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玉无伤感慨道:“你说你,要是当初喜欢李歌多好,绝不会落得这么副情伤的下场。”
纪如寻苦笑了声,“李歌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如此好看的人。但是我哥哥,我自己都说,他是浪荡子,莫要被他迷住了。日日这么说,夜夜这么说,我好似就真的不被他迷住了。”
“那么高仪淮呢?你们纪家的是不是都说他好,结果到头来你俩就好似决裂了样。他到底如何你了?”玉无伤很是想不通,高仪淮的性子能把纪如寻惹恼到什么程度去。
不知如何回答的纪如寻,提着酒飞身下了城墙,往纪铮云操练士兵的地方走去。
玉无伤顿时酒醒了大半,看着往下六丈多高的城墙,大喊道:“纪如寻!好高啊,你来接我!”
纪如寻手中挥舞着空酒壶,不理会他,径直走向纪铮云处。
荒漠之上,纪铮云一身将领服饰,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妹妹。“你说你要去杀那几个沙匪?”
“是的,大哥,嫂子已有身孕。边关沙匪如此嚣张,嫂子怎么安心在府中等你呢?”纪如寻看着他,目光坚定。
纪铮云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杀沙匪?”他觉得小妹像是换了个人般,风沙卷过,立在此处不动不摇。
“自然是我进大漠提剑去砍了他。”纪如寻皱眉,不然要如何杀,隔着这么远又投不了毒。
纪铮云板着脸,有些无奈道:“哪有这般容易,你莫要闹了,回府待着。”
见自己大哥不同意,纪如寻夺过他手中的弓箭。十四五岁的少女毫不费力地拉开大弓,将箭矢斜向上对准二十丈外墙头上的玉无伤。
少女对着玉无伤喊道:“无伤,将你手中的酒壶举高。”声音中注入了内力,四周的几百个兵卒和墙头上的玉无伤都听得真切。
玉无伤却愣住了,他只见过阿寻一剑杀人,从未见过她射箭。忙将酒壶抱在怀中,大吼道:“别射我!”
荒漠上空的风,吹碎了他的声音。众人只见他在城墙上蹦来蹦去,不愿举高酒壶。
这时,高仪淮一身白衣立在城墙上。他走过去,拿过玉无伤抱在怀中的酒壶。他竟然只将酒壶轻提起来。酒壶几乎是在他身体边上。
高仪淮内力不深,纪如寻勉强听得清他的声音。“我信她。”
纪如寻看着他站在边城城墙上,蔚蓝的天空,灰色的城墙。他白衣飘飘站立于间,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由她掌控。
她突然想到,儿时苦智为她施针大汗淋漓,她说要将下毒的人揍成呆子。战意未平,母女二人不敢回大商,娘亲去大陈药谷从商买药材,谁知一买就是十年。
想到七岁时自己花三天才背得一首诗。回到京都装作呆傻,被人说尽闲话。
而此时,高仪殊的命掌控在她手中,高仪淮,亦是。
纪如寻没有说话,拉足满弓。对准了高仪淮,箭已离弓,直直射向高仪淮!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箭而去,风更大了些。若是被吹歪了也会射到高仪淮身上。
屏息间。高仪淮手中的酒壶被一箭射破,风声夹杂着酒壶清脆的碎裂声,高仪淮与纪如寻遥遥相望。
没有理会众人的喝彩叫好。纪如寻转身离去。
京都逸川侯府内。
李歌一身紫衣坐在树下。看着手中的信,表情晦暗不明。
“万事以高仪淮先”。疏狂有力的字落笔下方,“父李言”。
暗风立在一旁也不敢出声,公子这样坐着已经大半个时辰了。
李歌猛然起身,一双桃花眼此时十分锐利锋芒,“我就要去,他奈我何。”
第46章
纪铮云仍是不同意纪如寻进入沙匪境内腹地。“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二十岁的将军板着脸, 不过一个来月,将领气势已经有模有样。
纪如寻看着荒漠训练场上,被她揍倒在地上的几十个兵卒,还在不断哀嚎。“大哥, 你要我把你手下都收拾一遍再去么?”
纪铮云一时无话, 只是瞪着她,想了想认真说道:“小妹, 手上能不染血就别染血, 这杀敌是男儿家的事。”
仔细算了算大哥清匪的次数和胜果,他怕是杀的人还未她多。纪如寻只觉得脑子很疼, “你若是不让我去, 我就回家告诉爹娘,你清匪数次均失败, 现在还危及到大嫂平安,到时候看你就能不能待在边城。”
纪铮云双目怒睁,看着纪如寻。“你”了半天也未说出什么话来。
临近中秋, 荒漠的风沙却更大了。纪如寻立在城墙上,看着极远的地方风沙漫天,混沌一片。
军中的老人说,明日是那个号称三头六臂的沙匪蒙木出来抢劫粮物的日子。纪如寻握了握手中的剑,沙匪腹地群山并立,易守难攻。
若是将最大最有名望的沙匪除掉,大哥往后的清匪就容易多了。
“寻儿,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男子清越的声音, 在风沙中就像是清泉滚动。不知为何,已经不能再激起纪如寻心中任何涟漪。
小女儿家对于男子的幻想和爱意,在那一夜尽数破碎。碎片锋利如刀刃,但不能久留身体,纪如寻很明白这个道理。
淡淡回道:“不用了,到时候我怕我照顾不了你。”纪如寻看着高仪淮,眼睛被风沙吹得只能半睁。
高仪淮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语,自顾自说道:“那时我七岁,每日都拼命读书,只为了父皇对母妃好一些。可是他没有,直到母妃去世,也没有。我被送去皇子府,那本是十八岁皇子才能出宫住的地方。”
纪如寻立在原处,低着头听他说完。
“我被欺凌,忍饥挨饿。是纪叔叔将我从房间内抱出,那时我已一个月未见过阳光。被送去端妃宫殿时,我万分不愿宁愿自尽。纪叔叔对我说,活下去,你母妃被困在宫中半生,只为了你。”
纪如寻抬头看他清俊的面容,“端妃她...除了想对你下药后,是不是还?”
“是,我母妃就是被她害死的。”高仪淮的语气如往常一般柔和,但狂风没有刮走他话中的恨意。“她养着我,看着我一日一日平庸下去,不挡住她儿子的风采。全是因为,她以为我中了失魂。”
“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伤你。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原谅你。”纪如寻闷闷说道,有些事就像是心口上的剑痕,时间再久都不会了无痕迹。
高仪淮定定看着她,白衣少年,风光霁月。“若是你愿意,我愿用一生来补偿你的十年。”
纪如寻背过身去,飞身下了城墙,走出老远才向他挥舞手臂,她喊道:“不用了。”
所有关于高仪淮的旖旎缱绻,在他说出“补偿”二字时,随风化尽。纪如寻发现自己难得没有哭出来,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片片凋落,渗入广阔荒漠的地下。
高仪淮看着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远,在草黄的荒野上只剩一抹青色。
眼睛缓缓闭上,其实他也很喜欢她,她满身血污站在血腥月色下,坚定的身影。知道真相后,依旧会保护他,依旧信他。他是个阴暗的人,她为他杀人时样子,他很喜欢。
他突然想到李歌信誓旦旦说纪如寻不会选他的样子,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掌,狠狠抓着城墙的砖头,微微泛白。
圆月光洁。
看着床上的陆非镜,纪如寻眉头紧锁。她本想和李歌一道揪出京都里掌控魔教的人,以此得到魔教炎毒的解药,可现在小镜子的样子,似乎是多毒并发。
想到小镜子说过,她有个浑身是毒的娘亲,她此生也不会好过。
纪如寻正沉思时,听到了瓦片踩踏的声音。跑出屋外,看着前方一身黑袍威猛骇人的汉子,纪如寻沉下了气,“陆叔叔。”
“小镜子还好么?”陆远不说其他,直接问道。
“不好。多毒并发。”
陆远皱起眉头,“我明日去沙匪蒙木那里夺取雪莲,你替我再多照看她几日。”
纪如寻有些惊讶,“我明日也要去杀他,你确定他有雪莲?”好的雪莲能略微压制炎毒,可蒙木一个沙匪为何会有雪莲?
“确定,买的消息,一个商队被蒙木抢劫,里面就有雪莲。”
第二日,纪如寻提着剑和陆远一道,随着几个刚选出的斥候,进入了蒙木率匪进出领地的路上。
藏在一座断崖上,石槽山洞内。
午时后,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纪如寻正被洞中穿堂风,刮得眼皮发麻。忽然感受到大地颤动,微微直起身看去。十丈宽的黄沙路面上,两三百个身着异服的沙匪骑着快马浩荡而来。
黄沙扬起半马高,纪如寻看得清,在略前面的一个高大汉子,身高八尺有余,秋意浓他却只着了露臂膀的短襟。鼓起小山坡样的肌肉,手拿着一把大刀,豪笑着奔马而去。
纪如寻出了些冷汗,此人一看就是力气大,马术还如此好,想必身手敏捷。肯定不好对付。
“纪小姐,方才前面那个大汉你看见了么?”一个年轻的少年斥候问道。
“看见了,蒙木果然...”
“那就是蒙木手下的一个沙匪,也有些恶名。”少年说道,年轻的面庞上有些凝重,“对了,纪小姐你刚刚想说什么?”
“蒙木果然...手下有几员猛将。”纪如寻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刚刚竟以为那人就是蒙木。还佩服那人的体型。
陆远轻轻笑了一声,“小丫头,要多与高手过招,才能真正领悟剑道。”他自然没有看错着丫头的表情。
远远看见,大哥率领的军队在这几百人的沙匪面前,不堪一击。自然沙匪也不傻,若是杀人过多,引起朝廷愤懑定然会招来麻烦。他们见好就收,径直跑去边城荒郊搜刮民物。
过了一个多时辰。匪队浩浩荡荡而归,众匪欢呼。纪如寻伸头出去一看,他们竟直接抢了几辆马车的商队回来。
众匪中间,几辆马车缓缓而行,一个中年人正边跑边弯腰,在那个粗大汉子身边苦苦哀求,纪如寻什么都听不见。
仔细一看,壮汉马上还挂了个衣饰华贵的女子,正奋力扑腾着双腿。
等匪队奔腾而过。纪如寻和陆远一行人悄悄牵出马儿跟上。跟随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群山伟立黄沙静置的山群|交错之地。
众匪在此建了木屋,凿了山洞,群居于此。
让几个年轻斥候立马会城领兵。纪如寻和陆远提剑屏气,轻功而入。偷摸进去,纪如寻手砍晕了两个喽啰。拔下他们衣物,眼神示意陆远换上。
陆远一脸嫌弃,并不换上。捏死两个喽啰问出库房在哪后,就悄然隐进山洞中。
独留纪如寻一人,穿着粗布短襟,脸上抹满了土,将剑挂在身后。跟着一群人去宰牛宰羊做饭去。
捅了捅旁边的喽啰,“今儿抢回些啥?怎么大伙这么开心?”
小喽啰一脸猥琐,“抢了个送布匹的商队,里面说是有个美人儿,自称是大夏公主呢。大当家他们说是今晚要乐呵乐呵。”小喽啰说着说着,全身还耸动起来。
纪如寻看了一脸恶寒。
“等等,大当家他们?”纪如寻很是疑惑,一山怎容二虎?怎么还有个“们”?
小喽啰一脸奇怪,“大当家他们抢来美人儿,都是一起玩弄,你不知道么?”他仔细打量纪如寻,“说来,你有些面生,是哪个洞里哪个房的?”
纪如寻正和他一起抬着一头羊,心中慌乱,正支吾时。一下将羊撞向他,小喽啰撞倒在地。引起周围几十个匪徒的注意。纪如寻忙放下羊去扶起喽啰,“兄弟,哪撞了?我扶起去休息。”
趁小喽啰还未反应过来,纪如寻扛起他就跑到木屋后边去。天色慢慢变黑,二人并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