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春眼眶一红,“阿爹请讲。”
贺余叹了口气,“人死为大。知乐同知秋便是有再多的过错,如今也都是前尘往事了。她们在外头,很是凄凉,阿爹心中难过。她们是从我贺家门里出去的,若是没有地方待了,便回来吧。便是不能回来,也该让她们身后好过些。”
贺知春还没有回话,贺知易便立马开口道:“阿爹,这事儿不妥当,知秋、知乐都已经嫁人了,阿俏如今是太子,她去做这样的事,还不让人大书特书,御史要参她的。知乐到底是皇子生母,她的儿子会去给她祭祀的。”
贺知乐死了之后,圣人知晓她是贺余的女儿,又生了个皇子,便给了她一个婕妤的封号,正正经经的上了皇家玉碟,基本上是不可能动她的坟的。
而知秋在晋王府说她疯魔了之后,便没有消息了,等贺知春同晋王去打高句丽,回来之后,便听闻她已经没了。
把外嫁女迁回娘家,并不符合大庆一贯的规矩。
贺余也知晓自己想岔了,他主要难过的也是知秋,晋王待她不好,她那会儿又扯上了高句丽奸细的名声,连葬在哪儿都不清楚,只不过单说知秋,他担心孩子们心中有抵触。
贺知春想了想,“阿爹,知秋我会想办法带回来的。阿姐的话,我会让人好好教导李质的,李质只会有阿姐这么一个生母。”
李质是贺知乐的儿子,如今林宝在抚养着他。
贺余擦了擦眼睛,“那把知秋接回来吧,知礼去寺中给她们点长明灯。”
贺知礼轻轻的应了一声,他们三兄弟其实早就去福应禅寺给知乐还有知秋点灯了,去的时候,寺中的僧人还觉得奇怪,“你们贺家人可真是有情有义,这已经是第三盏灯了。”
前两盏,一盏是贺余点的,一盏是贺知春点的。
贺余见自己一时唏嘘,引得几个孩子都闷闷的,有些不好意思,“走吧走吧,阿爹钓了好几条鱼,今儿个给你们露一手,野菜炖鱼汤怎么样,小时候你们都爱吃。”
小时候家中孩子多,每次吃肉每个人都分不到几片,一个月下来,腹中空空的。贺余便领着他们去抓鱼,然后摘了许多新鲜的野菜,一煮煮一大锅子,他的手艺极差,常常煮过了头,筷子一戳,便鱼肉是鱼肉,鱼骨是鱼骨了。
大家伙儿轮流吃最后一勺,因为最后一勺里有许多夹不起来的碎肉,又入了味儿,吃起来分外的美味。
河鱼很腥,但是全家人怎么吃都吃不厌,如今富裕了,倒是很少吃这个了。
兄妹四人都十分的高兴,贺余去杀鱼,贺知春在厨房里没有寻到野菜,只得拿了酸菜切成丝儿凑合着用了。
贺知书三兄弟自幼便进学,个个手艺生疏,帮不上什么忙,只在旁边时不时的递把刀儿,递个葱儿的。
为了不影响大厨房准备晚食,他们是在贺余院子中的小厨房里做菜,下人们都不在,倒是让贺知春颇有一种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
她切着酸菜,咣咣咣的十分有节奏感,贺知礼依靠在贺知春的身边,小声嘀咕道:“崔九同某说了,你们想要找智远大师的事。二哥已经让可靠的人暗中留意了。”
“阿爹说的事,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别勉强,你同晋王不对付,他肯定要因为此事刁难你。知道知秋的坟在哪里,咱们每逢清明的时候,去给她上香,烧纸钱,便够了。”
贺知春心中软乎乎的,“二哥,我知晓的。放心吧,我会量力而行的,阿爹这时候说,正是合适,崔九手头上正好有一桩案子,同晋王府有牵连。倒是二哥,你见过我未来三嫂了么?”
贺知礼摇了摇头,“某哪里见过?你三哥精明着呢,他说好的,就自然是最合适他的。”
第438章 王闻林案
贺知春在贺家喝完了鱼汤,并未多留便赶着回宫去了。
实在是长安城这宵禁让人烦不胜烦,她如今是太子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一个不好,就要被人参,还连带着在金吾卫的李思文为难。
刚一回到了东宫,阮嬷嬷替贺知春倒了一盏茶,抱怨道:“这次贺司农做得不对,太子莫要听他的。知秋当初在房公府上,设计用狗来咬你,若不是昭娘恰好有孕,闻了出来,那你不是全毁了。”
“这种人,还管她做什么?便是葬在乱葬岗上,也不亏了她。太子又何必去做这个好人,指不定她死了都不愿意回贺家!”
贺知春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以前阿俏只看得见一家之地,的确是很生气她;如今阿俏看得见天下,便觉得往事已矣,到底是一个可怜人。”
“给过世的人修墓地,做水陆法事,点长明灯也好,说起来也是功德,但更多的,还是让活人心中得到慰藉。若是将知秋葬回贺家,能让阿爹心中好受一些,又有何不可。”
当初知秋被送去了感业寺,贺余是要去接她回来重新好好教导,然后再给她寻一个好人家的,可是贺阿奶死活不肯,后来又去治水之类的事情给耽误了,这些都是贺余心中的遗憾。
即便他一直不说,贺知春心中也都知晓。
“房公府上旺吉原本要咬的是我,这件事儿,嬷嬷就别告诉阿爹了吧。知秋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人都已经没了,再提无益。”
阮嬷嬷只好作罢,贺知春一旦涉及到贺家的事情,就会变得十分的顽固,她也说不过她。
等饮了茶换了衫,贺知春便去了书房寻圣人,说了贺家同沈家已经有有意结亲,人家小年轻都看对眼儿了,就别让衡山在里头掺和了吧。
圣人听了颇为失望,“天宝啊,你说这可咋办呢?衡山生得凡凡,性子又弱,嫁去谁家,朕都不放心啊!”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贺知春想了想,郑重的说道:“阿爹你拿出给我选后宫的气势来,总能给衡山选到一个如意郎君的!”
圣人白了贺知春一眼,“边儿去边儿去,衡山弱得要命,连个嬷嬷都能钳制她,那些个奇葩选给她,她制不住啊!”
喂!阿爹,你说的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啊!
那些个奇葩我就消受得起了?
贺知春十分的不服气,肯定是老和尚在暗地里诅咒她,不然今儿个怎么两个爹都将要来气她!
……
翌日一大早儿,朝事过后,贺知春便同崔九一道儿去了御史台,去看王闻林的卷宗。
说起来要寻找乌蛇,王闻林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线索。
崔九穿着朱色的官服,戴着璞头,看起来格外的正经,他的手指十分的修长,因为练武,指服上还有薄茧。
他从自己的桌案上,抽了一份卷宗递给了贺知春,同她解释道:
“这个案子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可能会牵扯出一桩大事来。”
陈大牛一家共有兄弟三人,长兄和幼弟都生得一把子好力气,打小儿就爱四处打架生事,成家之后,拍拍屁股都去当了府军。
按照大庆实行的均田制,陈大牛家中多男丁,分了不少田,当了府军又有额外的永业田分,他们家中原本就小有薄产,因此生活得十分的富足,算得上远近闻名的小地主。
彼时陈大牛家中老父亲健在,长兄又已经有了香火传承,他也是按耐不住的主儿,便也去参军了。
在大庆,府军可是个好生计,因为大庆兵强马壮,没有战事的时候,在家中种地,有战事了那就是去捞军功的好机会。
十战九胜的军队,进去了可不是随时都要起飞,光是抢掠,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一次战争当中,长兄陈大青以及幼弟陈大苗全部战死,这个噩耗一传来,陈大牛的老父亲受不住,一病不起,在床榻上躺了三年,什么名贵的药材都试过了,还是没有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人来。
要不说人最怕的就是生病呢?家中一旦有了一个病人,那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陈大牛家中壮年劳力只剩他一个,只得回了家乡,一人照顾寡母寡嫂,还有两个弟兄留下来的孤儿。
男丁一死,口分田要收归朝廷,寡妇说起来也有口分田分,但是远远不及成年男丁;于是只能卖永业田。
陈家三个儿子当府军,永业田不少,陈大牛当时急需用人参给老父亲吊命。
但是银子易寻,老参难求。看病的郎中便作为中人,给他介绍了王管之。
便将永业田抵押给了王管之,换得一根参,后来他们一家子在贺知春的布坊里干活,手头上银子活泛了,便想去赎回自己的田地。
结果发现那地早就不是他的,归属于王家了,那姓王的不慎说漏了嘴,说当时去给陈大牛阿爹看病的郎中,本就是他一伙的,这才有了田地抵押一事。
陈大牛不识字,拿了当初签的契约去给布坊的管事一瞧,管事说压根儿不是什么抵押,而是直接将地全部都转让给王家了。
家贫者没有钱安葬亲人的时候,听卖永业田。
人参的价值又不好估量,基本上这个契约,拿到哪里去说,那田都是王家的。
陈大牛深觉受骗,一怒之下,杀了王管之,当场就被隶属于京兆府的不良人给拿下了。
……
贺知春看完卷宗之后,皱了皱眉头,“这事儿不是个例?”
崔九点了点头,“若单纯只是王管之欺骗陈大牛,骗走了他的永业田,那这个案子某都不会拿给阿俏看,关键是,王管之通过这种手段,骗了不少的田地。”
贺知春有些咂舌,“他好歹也是太原王氏的人,怎么吃相这么难看?”
“世家人多,也不个个都是好的,多得是扯着虎皮当大旗的人。某深入的去查了一下,王管之并非是独一份的,其他的人,不至于用骗的,但是也是在通过各种手段,抢夺百姓的永业田。”
这样下去,大庆的均田制要完啊!
“阿俏猜猜,王管之捞得的地,都到哪里去了?”
贺知春摇了摇头。
崔九裂开嘴一笑,“陈大牛的那些地,进了晋王妃的嫁妆里。”
第439章 关于嫁娶的赌局
大庆开国以来,沿袭改进了前朝的均田制,按照丁口均分口分田,然后还有一部分可以买卖传承下去的永业田。
圣人为何要整这么一出呢?
关键的目的就在于同世家豪族的对抗。
好不容易当上皇帝了,一拍胸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结果一看地契,得,普天之下都不是王土,都是世家豪族的,譬如说太原,得,一半都是王家的,在那里当官的,一半都是王家的。
这还有王法吗?管你太原,清河还是兰陵,都是我老李家的!
这其中的口分田,就是朝廷的地,是属于老李家的,虽然我们也不靠这个出息过日子,但这是朝廷分给百姓的,人死了之后,口分田收回去,再分给其他新丁,口分田也不得随意买卖。
就是为了防止那些有钱的大族们,大批大批的买入土地,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你瞧这个王管之,他不就靠着歪门邪道,不停的买地么?
“王管之为了讨好嫡枝,将地送给了晋王妃?”贺知春问崔九道。
崔九点了点头,“世家豪族婚嫁,要陪嫁庄子,田地,房屋,聘礼中也得要,可不得四处的买。这是削弱王家的一个大好机会。晋王虽然已经不成气候了,但是打蛇不死反被其害,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咱们完全可以对王家发难。”
“就算是不针对王家,也应该刹刹这种歪风邪气,王管之这种人渣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呢!”
贺知春深表赞同,陈大牛有一段日子,可是穷的连裤子都穿不上了。
那些府军也都是为了大庆抛头颅洒热血,壮烈捐躯了,结果人家死了,家眷就得去讨米,卖儿卖女了,那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么?
“那王闻林的杀人案呢?”贺知春继续发问道,“难不难办?”
崔九没有回答,牵着贺知春就去了御史台的一处牢狱之中。
因为御史台几乎是不怎么审案,他们都是上折子打嘴炮的,若不是因为王闻林同王叹之都搅和了进去,大理寺要避嫌,刑部尚书张亮刚刚被杀不久,圣人还没有定下新的尚书人选。
这人也轮不到御史台来看。
是以所谓的牢狱就是一个单独的小屋子,门口有两个正在互怼的年轻御史守着,两人撸着袖管子,正在那里争得面红耳赤的!
“当然是太子娶太子妃啦,某都在盘口压了一百两银子,到时候大婚肯定是将崔中丞接到东宫去洞房!”其中一个瘦高个儿,长着马脸的官员怒道。
“那怎么行,当然是太子嫁到崔家去,要在崔家搭庐帐,不然成何体统!”这是一个矮个子圆脸的小郎君,说话还一跳一跳的,像是一只跳蚤。
“我们崔中丞是什么人,怎么能够嫁人?他这样的人,嫁去别人家了,还不成了个搅家精!前儿个还在朝堂之上把人骂哭了!”矮个子显然口齿伶俐,噼里啪啦的说话像是爆竹一样。
贺知春听得好笑,崔九不光是搅家精,他还是靠我吃饭的小白脸儿,你们这群人,没有瞧出来吧?
贺知春瞟了崔九一眼,“原来你的属下,是这样看你的啊,搅家精哈哈!吏部在给御史台选官的时候,是不是有一条额外的要求,譬如一炷香的时辰,能够说出多少个字之类的!”
“再譬如不畏强权,连上峰都照骂不误!”
崔九已经要气得冒烟了,最近他要娶阿俏了,心情舒坦,对这些兔崽子们和颜悦色了一些,他们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呀!
“你们两个不用在这里守着王少卿了,按着这个一个个的去查,看那王管之都坑了哪些人,坑的地都去哪儿了,地在哪里,都给画清楚标明白了。明儿上折子,可全都靠你们了!”
高马脸以及矮跳蚤都傻眼了。
两人面如土色的给贺知春同崔九行了礼,矮个子那个面如土色,结结巴巴的问道:“崔中丞,一个个的都要查么?这起码有百八十家啊,那我们俩这小胳膊小腿的,还不跑折了去!”
崔九阴恻恻的一笑,“做官的怎么能怕苦呢!这是御史台给你们的重任!这马上就到吏部考核了,唉……”
高马脸和矮跳蚤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叫你嘴欠,崔中丞的心眼子比针还小,这一个月,没有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