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越尧凤眸微挑,云淡风轻的说:“既是来了,傻站着干什么?”
息扶黎被小姑娘拉到檐下,他全程紧绷着脸,面无表情极了,还浑身僵硬,一身气势肃杀骇人。
息越尧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他低头继续捣鼓手上的竹篾,状若不在意的问:“用晚膳没有?”
息扶黎手紧了紧,目光游离,盯着小姑娘蹦出两个字:“没有。”
对这答案,息越尧半点都不意外,他放下编到一半的竹篾兔子,拍了拍手,对青岩道:“青岩,摆饭。”
小厮青岩也很激动,他缩在角落里,仓惶应了声,同手同脚地跑去灶房,将热在灶上的饭菜摆上来。
小姑娘倒是欢呼一声,拔腿就往屋里跑,她早就饿了,但是越尧大哥一直说再等等。
息扶黎没动,他见着息越尧自个转动木轮椅的轮子,碌碌滚动,随后进屋。
他艰难地迈动脚,跟在后头。
待到两人进屋时,小姑娘已经净手,率先开始啃上了鸡腿。
息扶黎长眉一挑:“姜酥酥,你的规矩都让狗吃了么?”
息越尧看他一眼,少年顿时浑身一僵。
“酥酥早饿了,是我让她不必守规矩的。”息越尧道。
息扶黎有些哀怨地瞥小姑娘一眼,然后跟着落座。
桌上菜式不多,但他一扫,才发现大半的菜式都是他从前喜欢的。
少年喉头哽住,鼻尖酸涩的厉害。
息越尧倒是无所谓的模样,他执起竹箸,说了声:“用吧。”
姜酥酥啃着鸡腿,漆黑的眼瞳转来转去,看了息越尧又看息扶黎,她虽然不太懂,不过敏感的晓得这两人有点不对。
息越尧见小姑娘双颊鼓鼓,一张小嘴啃得满是油光,遂夹了第二个鸡腿给她。
小姑娘吞下嘴里的鸡腿肉,伸舌头舔了下唇瓣,慢吞吞的说:“谢谢越尧大哥,酥酥最喜欢吃鸡腿了。”
坐她对面的息扶黎撇了撇嘴,他就没见有什么是她不爱吃的!
眼见盘子里总共三个鸡腿,小姑娘碗里就有两个,息扶黎伸手夹起最后一个放息越尧碗里。
他还板着脸道:“姜酥酥,你再吃撑到吐,我不管你!”
息越尧安然地受了,理所当然地斯文用起鸡腿肉。
少年看了看自个的碗,什么都没有,他在看埋头一径只管吃饭的两人,好似谁都没注意他,顿时一股子的幽怨浮上心头。
少年有些气闷,又觉得心头酸涩钝疼的厉害,这样复杂的情绪倒让他一时没了胃口。
他愣愣看向息越尧,蓦地才发现,他很瘦,瘦得弱不禁风,瘦的不再像是从前教他启蒙,给他遮风挡雨的那人。
“你在看什么?光看能饱?”息越尧温温润润的声音浅淡传来。
息扶黎一惊,赶紧别开头。
姜酥酥坏气氛的嘿嘿两声,她还高举竹箸:“酥酥知道,大黎黎因为没有鸡腿,都要哭了呢。”
少年恼羞曾怒,一拍桌子怒喝道:“姜酥酥,你……”
“小声点,吼什么?”息越尧打断他的话,不带半点火气。
息扶黎瞬间哑火,他微微低着头,摸了摸鼻尖道,口吻有些重的道:“我不吃。”
息越尧轻笑了声:“多大的人了,还和酥酥争,也不害臊。”
息扶黎垂眸盯着自个竹箸,闷不吭声。
小姑娘不仅最会撒娇,还最会狐假虎威,她站到杌子上,双手搁面颊边,吐出小舌头,朝少年做鬼脸,小嘴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息扶黎暗地里横她一眼,小兔崽子有本事今晚别回北苑那边!
“酥酥最乖了,所以酥酥吃一个鸡腿就够了。”小姑娘做完鬼脸,还是维护少年的,她从自个碗里分出第二个鸡腿,然后颤巍巍地艰难地横过桌子要夹给他。
息扶黎嗤笑一声,嫌弃皱眉:“筷子上都是口水,谁爱用谁用,本世子不用!”
小姑娘嘟着嘴,看了看自个的竹箸,懊恼地皱起小眉头:“是哦,酥酥忘了。”
不等小姑娘收回去,息越尧半路截下鸡腿,顺势放进少年碗里,还抬手摸了摸他发顶:“乖,这是酥酥的好意。”
息扶黎如被雷击,他只觉浑身都成了木头,没法动,也没法反应了。
隔了半晌,酥酥和息越尧饭用一半,他才哼哧哼哧意味不明地憋出句:“我今年十五。”
息越尧看向他,应了声。
见对方没明白,息扶黎又幽幽冒出句:“没几年就能及冠。”
瞧着少年纠结在一块的眉心,息越尧倏地笑了:“要及冠了就不想我哄了?”
说着,他又漫不经心的补充道:“多大了你都是我弟弟。”
息扶黎按捺住想要上翘的嘴角,他轻咳一声,努力表现出稳重可靠的一面。
不想,息越尧却说:“你生下来第一个抱你的人是我,给你换第一张尿布的人是我,教你说话的人是我,教你走路的人是我,教你启蒙的人也是我……”
见少年目光闪烁,越发不自在,息越尧话锋一转:“所以,你及不及冠,这又有什么重要的。”
息越尧说着,就想起了久远的过去。
当年母妃难产,两天两夜拼着性命生下胞弟后撒手而去,父王痛失发妻,很长时间里都一蹶不振借酒消愁。
整个王府,就只剩年仅十一岁的他和嗷嗷待哺的胞弟。
他尚且只能顾上自个,但母妃所托重负在怀,他硬是以幼龄之姿,生生养活了胞弟,往后便是上书院进学都抱着他去的,再后来父王幡然醒悟,娶了继室进门。
息越尧放下竹箸,他只用了半个鸡腿半碗白粥,就已经吃不下了。
他垂眸,掩下诸多情绪,擦着手问:“你打算如何安排酥酥?或者说你把酥酥当成了什么?”
息扶黎没有回答,历经两世而未卜先知这等事,他如何能解释的清。
况,他很明白以兄长的为人,决计是不会同意他对酥酥自私的强取豪夺。
可少年的沉默,在青年的眼里,就是默认,是一种纨绔误入歧途,有着羞于言说的卑劣习性。
息越尧面色一冷,厉声道:“息瑾瑜,伸手!”
少年硬着头皮伸出手,就见息越尧抄起竹箸,捏在手里狠狠地抽了他手心好几下。
这阵仗,吓的酥酥手一抖,吧嗒一声——
饭碗摔了。
第046章 骗你的
上好的青花白瓷小碗, 落地上碎成片渣, 连同才啃了一半的鸡腿。
小姑娘懵了,她看了眼息越尧手里捏着的竹箸, 怯怯地慢吞吞地伸出一只白嫩小手。
带肉窝窝的小手伸到息越尧面前,小姑娘沮丧地小声解释:“酥酥不是故意的, 越尧大哥能不能打轻轻的,好痛的啊。”
息越尧哭笑不得,约莫是他刚才冷着脸的模样吓着她了。
他轻咳一声, 一本正经的说:“酥酥知错就改, 善莫大焉,我就轻一点。”
说完,他手里的竹箸缓缓伸过去。
小姑娘见少年的手心刚才都被抽红了, 怕得厉害,但确实是她摔碗不乖在先, 便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看。
息越尧见她长睫毛乱颤,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的样子。
他遂拿竹箸头点了她嫩嫩的手心一下:“好了。”
小姑娘惊奇地长大了眸子,反复看了看自个手心,又摸了摸,没觉得痛也没红痕。
她哒哒跑到对面息扶黎面前, 拉着他大手仔仔细细地看。
少年人的手, 指节匀称, 修长无茧, 所以手心被抽出的红痕就越发醒目。
小姑娘很小心很小心地摸了一下,又赶快缩回手, 她歪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邪地望着少年问:“大黎黎,痛不痛?”
息扶黎哼了哼,正待抽回手,就见小姑娘自顾自地说:“一定很痛。”
说完,她还低头,噘着粉嫩小嘴吹了吹:“酥酥给你呼呼就不痛了哦,大黎黎你也要乖乖的,不然越尧大哥会生气,上回大哥一生气,就这样咳咳的咳呢……”
小姑娘虽然懂的不多,但凡是她所见的所听的,都能好好的记住。
息越尧似笑非笑地看息扶黎一眼,少年让小姑娘的话臊的厉害,他模棱两可的含糊应了声,飞快地抽回了手。
此时,青岩已经清扫了碎瓷片,并重新摆上了干净的白瓷小碗。
小姑娘爬上杌子乖乖坐好,这回,她很小心,一直用完膳,也没再摔碎饭碗。
三人饭罢,息越尧给青岩使了个眼色,青岩福至心灵,哄着酥酥去院子里清扫兔窝。
并不宽敞的厢房里,瞬间就剩下多面不曾相见的兄弟两人。
一时间,除却爆灯花的声响,竟是谁都不曾开口说话,仿佛起先的和谐氛围随着姜酥酥的离开而消失不见。
息扶黎把玩着腰间的羊脂白玉佩,指间翻转玉佩的动作不自觉越来越快。
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灯影婆娑,投射在他脸上,以高挺的鼻梁为界线,一面昳丽耀眼,一面则晦暗深沉,呈现极致的光影对比。
息越尧手里拿着没编完的竹篾兔子,他垂眸,病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疲惫和漫不经心。
一刻钟后——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少年稍稍坐直身体,只从他完全不能停顿的指尖玉佩,方能瞧出心里的紧张。
息越尧视线划过他的手,蓦地轻笑了声:“长大了。”
息扶黎:“……”
他薄唇动了动,干巴巴的解释道:“我没别的心思,西市见到酥酥的时候,就觉得她很乖,所以就养着了。”
息越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泯,那双琥珀凤眸干净深邃,干净到能让人心里的阴暗无所遁形。
息扶黎垂下眼睑,他看着指间的玉佩:“她母亲对她不好,奶娘更是想卖了她,姜玉珏和姜程远虽将她视如己出,但一个长年在白鹭书院,一个朝政庶务繁忙,总有看护不到的时候……”
少年越说就越是觉得自己做的不算错,他也待小姑娘好,北苑上下也都敬着她。
“酥酥,她在我身边,比在姜家过的好,也更开心。”他如此说。
息越尧表情认真地看着他,他屈指轻敲木轮椅扶手:“以后呢?酥酥总要长大,你让外头的人该如何看她?你端王世子的禁脔?还是故意攀龙附凤的小人?”
息扶黎沉默,良久之后,他倔强的道:“我没有不放酥酥回去,她想要回去的时候,我自然送她归家……”
“息瑾瑜,”息越尧的口吻重了一分,“你可有问过酥酥的想法?”
这话像是一记闷雷,叫少年怔在当场,在兄长澄明的目光下,只觉自己卑劣又肮脏。
纵使几年不见,但息越尧哪里会不了解少年,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胞弟。
“酥酥的去留,你不用再插手,此事我会处理。”息越尧轻描淡写的就下了决定。
“大哥,酥酥很重要!”息扶黎腾地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焦急来。
息越尧凤眸微眯,一字一句的道:“息瑾瑜,你还瞒着我什么?”
少年面有挣扎,他颓然坐回椅子上,一股子厚重的煞气从他身上弥漫出来,他目光深沉而阴翳,身上再无半分少年人的朝气。
琥珀眼瞳骤然紧缩,息越尧皱起眉头。
息扶黎转头,他看着院子里撅着小屁股,和一群兔子拱在兔窝里的娇娇小姑娘,用一种森寒而冰冷的声音说——
“父王会死在十年后的冬天,我则被扔到边漠征战两年,那边一年四季都很冷,缺衣少食,饿了只能啃干馍,或者吞雪……”
“我二十七岁回京,继任端王之位,然后新皇登基,我死在登基宫宴上。”
他简单几句,说到这转头看着息越尧,嘲弄冷笑:“我至今都没想起到底是谁给我的毒酒。”
他单手捂脸,心头暴虐非常,满腔的嗜血冲动。
“大哥,我……我死了一回哪。”他甚是艰难地说出这话。
其中痛苦充斥到每个字音之间,像是尖锐的冰渣,手一碰,就能扎破皮肉,血流不止。
“我本是准备宫宴之后,就来见大哥的,”他心头压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遗憾和愧疚,“我有二十多年不曾再见过大哥了呀……”
息越尧手微微发抖,他猛地一下握住木轮椅扶手,眸光锐利,锋芒毕露:“你……”
“大哥不信吗?”少年打断他的话,垂眸看着自个的手,修长无茧的手还这样年轻,根本和多年后布满老茧冻疮的那双手不一样。
“不,我信。”息越尧斩钉截铁的道。
息扶黎讶然地望着他,如若不是亲身经历,谁敢到他面前来这样胡说八道,他早下手揍人了。
息越尧理了理思绪,他揉了揉眉心,身体病弱,太容易疲惫。
“你将往后要发生的事,先行默出来给我,至于酥酥,我还是同样的决定。”息越尧从来光明磊落,最是端方君子不过。
息扶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息越尧叹息一声:“我不知酥酥究竟如何重要,但若将重负担子压在一个姑娘身上,瑾瑜,此等乃懦弱之举,成大事者,若己身不强,终将一败涂地。”
他说着,目光投远,看着院子里头朝这边回望的小姑娘,微微笑了笑。
“酥酥很乖很懂事,嘴馋又胆小,怕生还粘人,这样娇娇的姑娘,宠着吧。”息越尧道。
这话才落,小姑娘鼻尖冒汗地蹦跳进来:“酥酥把所有的兔窝窝都清扫干净啦。”
息越尧眼梢笑意浓郁,他摸出帕子,小姑娘顺势蹭过来,掸着脖子软萌萌的让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