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阁下与知信,在下也是震惊非常。”夏温言温和道。
他已然从震惊中平静下来。
“我只是从这儿路过而已。”傅浩然又道。
夏温言微微点头,一点不怀疑,“在下看得出来阁下并非有意前来。”
“你很聪明,不入朝为官,是大周的缺憾。”傅浩然道得很诚心。
夏温言却是笑了,一点不觉有什么遗憾,“阁下过奖了,且莫说在下身子羸弱,纵是在下安康如常人,朝堂那样的地方,也不适合在下。”
“在下只适合这样偏远的小镇,只适合这样平平静静的生活。”
“不会觉自己人生这一世碌碌无为么?”
“只要心中知足,又怎会觉碌碌无为?”夏温言温柔地抚抚怀来小新芽的秀发,“我很满足如今的日子,很满足。”
父母健在,妻女在旁,他的家,很完满。
他没什么不满足的。
“也是。”傅浩然非但没有反驳夏温言,反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兄台说的很是在理。”
夏温言心中有些诧异,他虽不了解傅浩然这个人,但依他看来,他的想法是绝不会与他们这些市井百姓一样的。
至少从前不会。
“在下心中有疑惑想问问阁下,还望阁下能告知在下。”夏温言客气地问道。
“兄台但问无妨。”
“阁下与知信,可是已结为连理了?”较于傅浩然为何会出现在这西林镇,夏温言更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正是。”说到杜知信,傅浩然面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变得温柔,“前年冬日时向杜知信求的亲,去年春日办的喜事,可惜兄台与连笙未在场,知信心中总有遗憾。”
“知信是个好姑娘。”夏温言极为认真道。
“我知道。”
“阁下要待她好些,万莫负了她。”
“我会的。”
夏温言默了默,忽然道:“阁下不可再肖想内子。”
傅浩然愣住,而后竟是不顾形象地哈哈笑出了声。
夏温言一改往日里的温和模样,绷起了脸,一副“你赶紧答应”的神色。
傅浩然笑成这副模样,把后边的月连笙和杜知信都有些惊住了,尤其是月连笙,根本不敢相信那是傅浩然,倒是杜知信笑着道:“不知道他又抽的什么疯。”
显然杜知信并非第一次见到他笑成如此模样,可见他在杜知信面前是个真真的人,真真的性子。
“兄台只管放心,我如今已是有妻室之人,怎还会有如此龌龊不堪的想法?”傅浩然笑着忍不住在夏温言肩头拍了拍,“倒是兄台你,几年不见,说话竟是如此风趣了,看来不在青州的这些年你过得很好。”
夏温言无声地哼了一声。
他可不愿意谁人老想着他的连笙。
“爹爹不要绷着脸嘛。”小新芽这会儿用小手捧住夏温言的脸,一边摸一边道,“爹爹这样子不好看的。”
“好。”夏温言很“听话”,当即对小新芽露出了温柔的笑来。
“兄台的女儿真是找人怜爱。”傅浩然看着乖乖巧巧的小新芽,笑道。
夏温言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副“我女儿,那当然”的得意模样。
傅浩然禁不住又笑出了声。
但听夏温言又忽然问道:“阁下何时与知信生一个?”
“……”这还是当初那个病恹恹温和和的夏温言吗?
后边,月连笙也正满心八卦地问杜知信道:“知信妹妹,你和傅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啊?和我说说呗。”
第80章 大结局
“夏家出事之后, 我就经常在路里茶楼看到他, 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杜知信在厨房里给月连笙打下手。
虽说是打下手, 但千金小姐出身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她也不过是择择菜而已, 然就算只是择菜而已, 月连笙也觉得她择的菜难看得有些……不忍直视。
杜知信一边说一边笑, 显然这是她美好的回忆,“夏家嫂嫂你说一个大男人总是到茶楼里喝酒奇不奇怪?茶楼可是喝茶听说书的地方呐!后来我实在好奇,就去问他了。”
“再后来,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呗。”杜知信嘻嘻一笑,面儿微红, 低下头继续择菜。
她没有详说,月连笙也没有再详问, 看着杜知信笑得开心,她知道他们是日久生情两情相悦就足够了。
但她还是有一担心。
“宫中的日子,知信妹妹能习惯吗?”知信这般开朗的性子,怕是不适合宫里那般听说规矩多得能压死人的地方。
“我没去过宫里,更没有住在那儿。”杜知信抬头看向月连笙。
月连笙满面震惊, “傅大哥他不是……”
皇子吗?嫁与皇子,怎会未进过宫!?
杜知信又笑了,感慨般道:“我嫁给他之后,他自己都没再去过京城, 我又怎么会去过宫里?而且——”
“夏家嫂嫂你认为身为皇贵妃之子的他, 会被允许娶我这么个小小青州城知县的女儿为妃吗?”
“他与我呀, 现在正四海为家呢。”
月连笙惊得手中的锅铲当啷掉到了锅里, 杜知信却只是冲她笑盈盈的。
*
夏温言与傅浩然在书房里下棋。
自从家里多了个小新芽之后,夏温言便鲜少有时间下棋。
他没有酒肉招待傅浩然,反倒是先捧过来棋盘。
小新芽和晃晃一齐挤在一张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看他们下棋,一小人一大狗的画面瞧着本就有趣极了,偏生这一小人一大狗还乖巧得不得了,使得傅浩然不时分神。
许是看棋太过无趣,又许是小新芽本就累了,看着看着,她靠在晃晃身上打起了小鼾了。
晃晃依旧蹲坐着一动不动,给小新芽做依靠,以免她这个小主人从椅子上歪倒下去。
夏温言将小新芽抱起,抱到自己腿上来,小新芽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是在夏温言怀里,便用脑袋在他胸膛上蹭蹭,咂咂小嘴继续睡了。
傅浩然见状,轻声问道:“兄台可要先将孩子带回房睡?”
“无妨。”夏温言轻轻拍了拍小新芽的背,温和地笑了笑,“我这么抱着她就好。”
一局对弈下来,不分上下,夏温言由不住笑道:“阁下的棋艺似乎不够精湛。”
“我本就不大擅下棋。”傅浩然也笑,丝毫不介意夏温言的实话,“倒是我未想到兄台的棋艺也如此不佳。”
二人相视一眼,皆笑了。
谁又能想到他们二人的棋艺是同样的不佳呢?
这岂非也是一种缘分?
“不知兄台是如何寻到这么个安宁祥和的地方来安家?兄台可还有如此的好地方让我与知信好去处的?”傅浩然将黑子慢慢收回到棋盒里来,忽尔问夏温言道。
夏温言也正收拾棋子的手蓦地一僵。
他抬眸盯着傅浩然,道:“阁下家居京城,又何须再寻这样的地方?”
“如今的京城,已然不适合我。”傅浩然平静地笑笑,“青州固然是个不错的地方,只是总觉那儿多了些什么又差了些什么,且我岳丈辞去了青州知县之职,带着我岳母游山玩水去了,知信也不大想在那儿继续呆着。”
夏温言已然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只听傅浩然又道:“我要给知信一个安定的家,不能总让她跟着我四海为家。”
*
月连笙将旁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说什么都要杜知信和傅浩然留下来多住几天。
西林镇上百姓少,入了夜后镇子上安静得极快,很快便给人夜深人静的感觉。
月连笙那屋熄了灯,杜知信此时也睡了去,傅浩然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口,她未醒,反是睡得更沉,傅浩然便披起外衫,轻轻下了床来。
他睡不着。
自从离开京城后,他便鲜少能安然舒心地睡去。
晃晃卧在院子里,听到脚步声,它本能地站起身竖起耳朵,正要吠叫,傅浩然即刻朝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躬下身小声与晃晃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别吵醒他们,嗯?”
晃晃晃晃尾巴,果然没有叫出声,反是又卧了回去,显然它听懂了。
傅浩然轻轻带上院门,悄声走出去了。
自从夏家那一场大火后,夜里睡前他总要四处走走才能入睡,他也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傅浩然掩上门转过身才走了没几步,便察觉到身后黑暗里似有人在跟着他,他脚步微顿,而后迅速往后转身,垂在身侧的手弯成钩,沉声低喝道:“什么人!?”
只见黑暗里的人影晃了晃,并未说话,而是慢慢从黑暗里走出来。
借着手中风灯的光火瞧清对方的容貌时,傅浩然松了如钩的手指,眸中写满了震惊,“是……您!?”
一名年岁四十几许的妇人,模样娴柔,此时眼中杂糅着震惊、欢喜以及紧张,眼神中却又充满了爱怜,就如同母亲看自己孩儿般的爱怜。
是徐氏!
“您……怎的不进去?”傅浩然轻声问,好似担心自己的声音大些会吓到徐氏似的,“您在这儿站许久了吗?”
看她的模样,似乎已在这儿站了许久。
“不久。”徐氏笑了笑,哪怕她已经在这儿站了两个时辰,“瞅着言儿他们都睡了,便没有进去。”
可她也没有离开。
她来了,却不敢进去,怕夏温言与月连笙心生不安,可她知道傅浩然在里边,她又不舍离开,便一直在这外边站着,即便她或许根本就等不到他出来。
却不想,她竟是等着他出来了,等着见着了他。
看着徐氏笑得温柔慈爱,傅浩然觉得心拧得有些难过。
他默了默,温和地对徐氏道:“我睡不着,正打算随处走走,您手上没有风灯,我送您回去可好?”
徐氏与夏哲远就住在临街,这是月连笙告诉他与杜知信的,杜知信开心地说明日去拜访。
“那就劳烦你了。”徐氏面露喜色,傅浩然甚至在她眼眶里看到了隐隐泪光。
“您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傅浩然将风灯往前提了些,以好为徐氏照亮更多的路。
徐氏走得很慢,很慢。
傅浩然便陪着她走得极慢,没有一点儿要催促她的意思。
“你……”徐氏欲言又止好几回,终才艰难地问出了口,“你母妃……可还好?”
那一场大火的翌日,徐氏便与夏哲远远离了青州,对于接下来的事情,他们不知道,徐氏也没有勇气去知道。
她不知道依傅清风的性子会如何处置青澄,但她想终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且她伺候了他二十多年,他们之间的感情总归不会让他太为难她。
徐氏终归是心善,哪怕青澄一而再地要取他们一家性命,她心中仍是将她视为亲人。
“她离世了。”傅浩然回答得很平静。
徐氏惊得浑身一颤,“你母妃她,她……死了!?”
“嗯。”傅浩然轻轻点点头,依旧平静道,“父皇将她打入冷宫,她捱不住,疯了,然后在冷宫里吊死了。”
“冷宫是怎么样一个地方,您……或许知道的。”说到这儿,傅浩然的声音有些发涩。
徐氏当然知道冷宫是个怎么样的地方,那儿根本不是人活的地方,没有人能在那儿活得下去,从来没有人。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徐氏颤着声问。
“从青州回去半年后的事情。”傅浩然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冷宫里死去的人是没有全尸的,她也一样,挫骨扬灰了。”
徐氏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傅浩然扶住了她,关切道:“您当心。”
傅浩然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徐氏眼眶里淌出了泪。
她在悲伤,为死去的青澄悲伤。
三年多前的事情,傅浩然如今早已冷静,但看到徐氏这般模样,他还是由不住揪心,“没想到您还会为她而伤心。”
“她终究……”徐氏喉间哽咽,“是我的姐姐啊……!”
傅浩然能够体会徐氏的心。
就像青澄待所有人都是一颗蛇蝎心肠,可在待他时,她却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待他极好极好的母亲。
不管她是出于自己的权与利才对自己好抑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她都没有什么亏欠他的。
但,她做过太多残忍的事情,她的下场,也是应得的吧。
“那你呢?”徐氏擦掉脸上的泪,努力让自己的心绪稍稍平复后才又问傅浩然道,“你怎的会到这儿来?”
你怎么不在京城好好呆着?
“您应该知道的,不是吗?”傅浩然轻轻反问徐氏道。
徐氏双手微颤,嚅了嚅唇,却没有发出声。
只听傅浩然又道:“京城,宫中,终究不是我该在的地方。”
曾经他志在参与皇权角逐,但四年前他猛然发现,他根本就不配。
他身体里,根本就没有傅家人的血。
父皇仁慈,当做什么都与从前一样,待他并未有什么不一样,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不一样的,终究会是不一样。
所以,他选择舍弃皇子的身份,远离皇宫,远离京城。
没有了皇子的身份,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如今,自由自在,挺好。
“是我们对不起你……”徐氏才擦净的泪又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