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笑道:“她不要脸归不要脸,下次她去歪缠大郎,却有错处让我们发作说嘴。”
曹沈氏哪里能放过挤况沈母的机会,当下拍板决定,还说:“到时我少不得要与她一桌吃酒,真是败人心情。”
曹九在外间啜着小酒,老妻和儿媳的笑语怕好似催眠沈母齐氏也正为这事发愁,眼见沈拓婚事逾近,越发没了主意。等李货郎出门,锁了门,点了箱中的钱物,左挑右拣,都觉心痛不舍。
她是贪好的,李货郎对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个货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鲜花的。李婆子又小气,菜蔬俭省,十天半月才割块肉。齐氏馋了,要不磨了李货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这么多人,总不能躲起来自个吃。两个继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见了肉跟狼见骨头似的,再多也能塞填进肚子中。
又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声嫂嫂,今日借钗,明日见衣。好的她自留着不还,差的她就送回来。
齐氏拉着李货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弟弟的哭,说自家兄嫂不愿她这个归家妇在家住着,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赖着,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当年为了家中度日,花样的年纪做了老翁的妾室,现在倒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儿抹泪,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实是用人的卖身钱活下来的。”
李货郎夹在中间,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说阿姊,又不愿齐氏生气,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几斤。晚间齐氏还要撩拨他,作鱼水之欢。
李货郎那张清俊的脸,青青白白的,挑着货担脚都打飘。他身体掏得虚了,入秋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这头挑了货担出了汗,被风一吹,寒气浸进骨头里,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货郎一病倒,齐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齐氏更是侍奉着汤药,愁肠百结,想着夫妻二人床笫之间,水、乳、交、融,何等欢情蜜意?一时恨不得李货郎一夜好转,自家拿了私房出来,好医好药,好菜好饭养着李货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买水粉、蔻丹,还要贴补李家,箱中的银钱肉眼可见少了下去,齐氏每天箱匣心中都添一丝慌乱。
沈拓成婚的新妇见礼,怎么也舍不得拿出好的来。这根钗是心头所爱,这支簪是贵价之物,如意锁银又用得足……
总不好拿方旧帕、衣裙当见礼,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后取了一个镶玉金指环,样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纹。听闻新妇娘家也是清贫的,能见什么好物?
齐氏这么一想,拿手帕将指环包了,放在一侧,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见面礼。
齐氏在自个房中小气纠结。
小李氏那边兴头头做起新衣,把旧的首饰拿去改了样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样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选了冬日,不能穿轻薄的衣衫,显不出自己的身段来。想着能在宴中得个夫婿,下、半身也好有个托靠。
小李氏摸着自己仍旧光洁的面颊,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饱满丰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请帖,他又没架子,本想亲去与他做脸。
季长随道:“郎君喜爱都头,舍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却让都头扎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说患什么……寡什么的……前头县丞孙儿办百日宴,郎君连个面都不露,反倒去一个都头家里喝喜酒……”
季蔚琇展颜一笑,伸个懒腰,道:“也罢,你备了厚礼替我去一趟,回来与我说宴上有无趣事?”又道,“有好酒带一小坛子里回来。”
季长随不吭气,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嘱咐过,不让你多饮。说你醉了尽做糊涂事,半夜不睡,乘舟赏雪,冻得脸都青了才回来。”
“哼。”季蔚琇眉眼染了绯色,“阿兄真是多嘴,这也到处乱说。”
季长随笑:“郎君还说呢,撇了小的自个不见了人影,回来险些冻病了。夫人气得骂了我一场,还罚了我的银,只差没将小的撵了,姨太太还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这么多舌,当日就不与你求情了。”
季长随揖礼求饶。
(二)
十一月难得都是好天气,冬阳暖暖。
日子一日一日逼近,沈拓越发坐立难安。曹沈氏提前两天就让许氏等人过来帮忙,食手要请,食材要定,酒水要办,亲朋要请……
沈拓亲戚不多,朋友却多,大家呼啦一大帮子人,这个帮着定鱼,那个帮着定肉,这个搭了庐帐,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妇,再忙碌慌脚也显热闹喜庆。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对,往事历历,难免几分伤感。
卢继娘子初七便带了包袱来了何家住下,又将何栖的嫁妆理了一遍,一抬一抬归整好,挑担皆用红纸包了。
晚间卢娘子睡在了何栖的屋中。
何栖情绪不高,散了头发坐在妆台前,盯着跳跃的烛火发愣,后天就要嫁了,心里慌慌得没有主意,又有些担心何秀才。
卢娘子站她身后,取了篦子为她篦头发:“小娘子养的一把好头发,黑油油的。”
何栖轻道:“大了头发倒多了起来,依稀记得岁小时,稀黄干枯,连个发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脚为我梳了,这边的梳好了,那边的倒散了。”
卢娘子不禁笑:“郎君哪会这个!他是读书人,写字看书……”轻叹一声,“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时,他们何等情深爱重,别家过日子总有牙齿咬着舌头的时候,他们却连红脸都少。
只是老天爷不开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个一男半女,开枝散叶,一辈子再没什么不足的。偏偏生养了多胎,没一个能养下来的。
虽然夫君家婆都没多话,娘子自个却是过不去,成日郁郁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坏了。怀最后一胎时,也有了些年岁,身体不好,怀相又差,请了郎中都直摇头。郎君连虎狼之药都买好了,只道非是娘子之过,实是命中注定无子。
娘子只是不肯,只哭道:夫君不要,我却不想无后,不想身过后连捧清香也无。又道与其不要腹中这块肉,干脆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无法,只得依了。
唉……
若当年,不去强争这胎……”卢娘子苦笑,又长叹一声,“都是命啊,半点不由己身!”
何栖听得泪流满面,伏在卢娘子怀里哭了出来。
卢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与娘子相似,将来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却说了这些不高兴的古话,倒让小娘子哭了一场。”又拿手帕为何栖擦了脸,拿她当何娘子服侍,理好床帐、铺发被枕,除了鞋袜,只让她床上靠着,移了灯过来,自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有点难以启齿道,“这本应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劳。”
何栖借着烛火看了一下,却是一本笔法粗糙,画了男女之事的册子。乍一见红了脸,再一看颇觉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变形,毫无美感。
卢娘子还当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道:“男女敦伦,周公之礼,阴阳相合传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细细看了,后日就是洞房花烛。”
何栖轻咳一声,既羞又想笑,拿了册子翻了一遍,心中惊叹:画得好生大胆,还不止一种姿势。
卢娘子还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脸嫩,将来……就好了。”
何栖觉得她中间那停顿真是意味深长,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竟有些发烫。卢娘子将册子说起来,又仔细叮嘱了其它小事。
“炉子不要熄了,备着些热水,也好擦洗。”想想实无什么补充的,又感叹,“这些本不是小娘子操心的,自有贴身的侍女去做……”
“卢姨是自小跟着阿娘的吗?”何栖问道。
卢娘子在何栖身边睡下,道:“我是半路买的。你外祖家不着调,太太嫌丫头们都学得妖妖调调,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个也没带出来,另使银钱在外头买了一大一小贴身服侍。我却是那个年小的,家中姊姊妹妹多,就被卖了换粮吃。
当时怕极,只当大户人家非打即骂,做错半点都要招来毒打。
再没想到娘子是这样好的的人,后头干脆放了契,让我嫁了个良人。”
“另一个大的侍女?”
卢娘子轻哼:“她生了别的心思,让郎君卖了。”又将何栖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亲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块,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丝都生厌。阿圆,好好坏坏的,只切莫亏了自己。”
何栖知道这话若非真心对己,绝对不会说出口,心中感激,道:“卢姨,我心中有数。”
卢娘子反笑:“我也只是随口几句,沈家大郎是个好的。你家卢叔虽是嘴上跑马,看人却有几分准。”
何栖轻笑,道:“人之禀性,日久自知。”目光却落在了妆台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唇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变故,她也不缺斩情断绝的气概。
卢娘子摸摸何栖的脸:“不再说这些,小娘子早点睡,这两日养足了精神,气色才好看。”
第二日,家中大件的家具要先拉到沈家去。
施翎带了十几个青壮过来,何秀才看他们几人穿得单薄,拿了喜钱分给他们道:“不忙,先喝杯喜酒,去去寒。”
施翎接了坛子,也不要碗,笑道:“何公,一动作一身的汗,哪里会冷。不过,今日喜酒却是要喝的。”他自个喝了几口,传递下去,嚷道,“你们既喝了酒,可要仔细些,碰了嫂嫂的家什,别怪我翻脸儿。”
里头一个方脸的道:“施小郎你这张嘴,都头与何娘子喜事,你倒跟个劫匪似的。”
何秀才拍拍施翎:“可是吃了教训。”
施翎抱胸:“哥哥好日子,我再大度不过。”
他们几人年青力壮,动作又麻利。一气将书架、桌、椅、凳、几……或抬或背给搬了出去。
有懂行的摸摸桌腿,与身旁的低声道:“都是些好木料,沉得狠。”
“都头这娘子娶的值啊。”语气艳羡。
“你想娶,也得有人肯架,跟只鼓了嘴的蛤蟆似的。”
家具一到沈家,许氏领着众人连忙将婚房布置起来,床帐被子却要等着明日,笑道:“大郎晚上去与小郎睡。”
大简氏取笑:“大郎今晚哪睡得着呢,给他条凳,坐了过夜就好。”
沈拓也确实睡不着,他兴奋着呢。
初九一大早,何栖便让卢娘子拉了起来,卢继是大媒,将自家三个儿子送来,自己去了沈家,待到许大娘上门,领了一串的小郎君小娘子,有一个还没留头,被大的抱了怀里。何栖扫了一眼,加上卢家的三个,得有十个稚童。虽顽闹,何家却一下子热闹起来。
请的三个帮厨还以为这次活计简单,不曾想竟有这一群混事魔星捣乱。一时有人拿抹布跑了,一时又有人看杀鱼拣了鱼泡要踩,一时小的又吵了起来,大的将最小的哄好了,略大的觉得委屈,嘴一扁就又要哭。
何栖在窗口看了一眼,招手让卢小三拿了粽子糖散与大家吃。
等请的梳头娘子一来,卢娘子拉了何栖坐好,喂了她吃一碗馄饨:“吃得饱一些,等下却不得吃食到肚,午间的宴席,你也只得吃些小巧的,免得脏了口脂。”
梳头娘子等她吃完,笑道:“竟不知何家小娘子这般好模样,都头怕是要迎一个天仙回家。”
许大娘和卢娘子双双点头:“小娘子确实好相貌。”她二人比着赛似恨不得将何栖夸出花来。
梳头娘子搓了线,对何栖道:“小娘子莫怕,并不怎么疼。”她将何栖的头发拢到脑,拿线一端拿牙咬着,另细细绞了脸上细微的汗毛。
何栖只感一阵微微的刺痛,脸上有些发热。梳头娘子拿帕子为她净了脸取了何栖的梳妆盒,抹了膏脂香粉。
卢娘子又捧了各色花钗过来让梳头娘子过目,梳头娘子看了眼,心里有了数,拿刨花洇湿掌心,细细将何栖的头发捊了一遍,堆云似得高高向上堆叠,拿了一个桃心簪子固定簪好,等刨花水干了,发髻便定型不再散开。等上好妆,刚好可以对插花钗。
“这个粉好,又薄又贴脸又显色,味也好闻。”梳头娘子细瞄了一眼,见盒子都做工精致,夸了又夸。
何栖也不多言 ,只是微笑,她只好奇自己现在的模样。镜子照不出肤色,想着这一层粉一层粉上上去,怕是一张大白脸,微黄的铜镜一衬,倒是十分柔美。
她本就眉翠眉红,梳头娘子端详一番,只将眉尾拉长,掩下小女儿的青稚,胭脂染了飞霞妆,映着秋水双眸,花瓣唇一点,整个妆就显浓烈起来。
何栖仔细看了看,觉得有点怪异夸张,却又觉得庄重富贵。
“小娘子,老身别的不自谦,面钿却画是画得一般。”梳头娘子笑道,“小娘子殊丽,我动手怕污了小娘子颜色。”
许大娘识得好,知道她的斤两,在旁道:“小娘子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