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申丑
时间:2018-08-11 09:47:53

    何栖画个花钿,调了颜色,拿了笔,对着许大娘手里的镜子抬手为自己晕画半朵落梅。
    “小娘子既动了手,再点了面靥。”梳妆娘子笑道。
    “会不会太浓?”何栖有点犹豫。
    “放心,极衬小娘子的。”梳妆娘子开口,卢娘子许大娘也跟着附和。
    何栖一笑,夸张便夸张,一生之中难得时刻,不用太过拘泥,于是,又在两腮点了两点红色面靥。她自己觉得变扭,梳妆娘子和卢娘子等却是大赞好。没想到大袖婚服一穿,再插好发饰,两点面靥如同点睛一般,整张脸更显生动,眉梢眼角都透着醉人的风情。
    房间立铺了席子,放了一个凭几,卢娘子扶了她在席中端坐,又将遮脸的扇子给她拿好,理了披帛、衣摆:“小娘子忍着些,新郎来接,记得拿扇挡了脸,到夫家才能拿下。讲究的人家要念却扇诗,我们就不兴这个了。”
    “倒觉得自己如泥塑瓷偶。”何栖轻吐口气,发饰压人,又不好垂首,只觉得脖子都疼。
    “时辰走得快着呢,不先妆扮好,误了吉时却不好。”卢娘子安慰,“只能让小娘子累着。”
    “阿爹在做什么?”何栖耳听窗外嚣闹,问道。“家中客不多,阿爹也不用待客。”
    卢娘子见他记挂何秀才,笑:“郎君今天是泰山大人,当是在正堂等新郎傧相。”
    何栖又道:“三日后才能归家,阿爹……”
    卢娘子跪坐在她身前,细细打量了她全身妆扮,没有差错,这才道:“阿圆,大喜之日不可多思。左右三日,你便接了郎君家去。”
    何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家去的“家”是沈拓家,一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阿爹是个怕寂寞的人。”
    卢娘子手上动作一顿,想说什么,却道:“那两人云纹红漆提篮里,放的是小娘子做沈家长辈的见礼。到时我与挑提篮的小子说一声,叫他放于婚床上,小娘子可要记得。”
    何栖点头应了,又微蹙了双眉道:“沈郎家中情况不同,也不知他阿娘那是个什么章程。”
    “本应隔天敬茶时奉于家婆的。”卢娘子也皱眉,“沈家乱得很,小娘子自己见机。也不必太过担心,他家姑祖母是个厉害的,有她坐阵,出不了乱子。”
    “这倒不怕。”何栖转着手中的扇柄,这把绢扇还是沈家的聘礼,上面绣了蝶穿牡丹。
    “别的一时不曾想起,先不陪小娘子了。”卢娘子道,“我去外间看看,沈家迎亲的人到了,少不得一通忙乱。”
    “累卢姨忙烦。”何栖道。何娘子种善因得了善果,卢娘子对何家真是一片痴心。
    卢娘子笑了,到了门口回头,看着席间端坐的丽人,恍然间却是二三十年前何娘子出嫁的模样,只是,她那时梳了百合髻,穿了新衣裙,跟着跪坐在席子上,陪伴着何娘子。
    “阿圆?”
    何栖抬头。
    “出了门,上了花车,切忌莫回头。”卢娘子道。
    何栖怔了怔,莫明觉得这话辛酸。一出此门,便不再是何家女,娘家再留恋也非她栖身之处。伤感一会,又自嘲:我倒自怨自艾起来。何家女,沈家妇,我难道便不是我了吗?阿爹也照旧还与我同住。家中多了沈拓、沈计、施翎,反倒热闹。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何秀才过来在门口站住脚,看着屋中盛妆的女儿,心中酸喜交杂。辛酸掌上明珠,终要送君,又喜她终得良人,此身有靠,哪日自己身死,她也不是孤苦伶仃独自一个。
    午间宴席过后,卢小三领着许大娘的两三个只有四五岁的孙子孙女,跑来看新嫁妇。几人挤成一团,十几只眼睛对着何栖看。
    卢小三将手指往嘴里一塞,又想起做这动作要挨打,忙拿出来,睁圆着眼睛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比菩萨还好看。”
    另两三个怕生些,不太敢靠近,只点着脑袋,也跟着卢小三叫:“阿姊真好看,比阿娘好看。”
    她的堂弟听了,反驳:“你阿娘又黑又壮,谁都比她好看。”
    这三人正要吵,卢小三怒道:“今日阿姊大婚,不许说其他娘子,自己的阿娘也不行。”
    何栖巴不得卢小三在房间里呆着,一人枯坐实在无聊,童颜稚语虽然惹人发笑,却热闹得很。正哄逗着这几个萝卜头亲近了些,只听外间笙萧鼓乐作响,接着卢大领了一干童子军把门给堵了。
    卢小三一眨眼,对何栖道:“阿姊,我去看姊夫。”带了三个小萝卜,一溜烟似得跑了。何栖傻了眼,真想叹口气,慢慢动了动肩膀,酸僵得狠。
    沈拓一身红衣,披了红花,骑了马。施翎是傧相抱了雁缀在后面一点,何斗金却领着沈拓衙门中都头差役,兼几个知交兄弟,凑了满满一队人,后头障车依仗,伎人鼓了腮帮,恨不得把喜乐吹得山响。讨喜钱,蹭喜意,看新郎新娘子,跟在后头在那拍着手瞎起哄。
    沈拓本以为何家没什么人,亲迎也没什么枝节,没想到眼见进了何家院门,一个黑小子带了一群毛孩子过来,“嗵”得一声把门关了。
    何斗金领着一众力壮男儿拍门:“快快开门,来迎新妇了,大喜好日,怎好误了吉时。”
    卢小二踩了兄长的肩,将半截身子越过院墙,横着两眼道:“你道迎新妇便迎新妇?诗也无,喜钱也无,喜糖糕点也无。何公养女十八载,秀……丽……”卢小二嗑吧了两句,掉转头向兄长求救,卢大哪会这个,只做了个数铜钱的动作。“阿姊新嫁娘,随便不出门,你拿喜钱来。”
    沈拓心道:这小子平日叫了我还亲热叫叔叔,现在倒翻了脸跟不认识似的。
    “小二郎,将门开开,你不开门,沈叔叔怎么将喜钱给你?”
    卢小二扶了墙道:“沈都头,迎新妇便迎新妇,套什么近乎。”
    他们在这边说话,何斗金还在那拍门,邻舍看热闹的,有的喊:“新妇快出来。”
    有的喊:“打走新郎君。”“快拿喜钱来。”“新郎君散喜果。”
    卢小二很是难缠:“新郎不与喜钱,这门只不开。”
    沈拓拿了红线编串的铜钱扔了上去。卢小二接了,往下一丢,下在的几个小萝卜头立马扑过去抢走了。
    卢小二又攀了墙头:“新郎好生小气,只拿串钱儿,我们好些人呢。”
    沈拓和施翎对视一眼,何斗金在那笑,要是门后是青壮,他们反倒敢下死劲推门,偏偏顶门的都是几岁大的孩童,倒让他们没了主意。
    沈拓便又抛了一个上去,卢小二接了照旧丢给其它人,又嚷新郎君小气。
    沈拓笑:“非是我小气,我全扔上去,你人小又接不住,不如把门开了,你们自个过来取,人人有份。”
    卢小二还没回答,胡同里堵了看热闹的已经嚷开了:“新郎君散喜钱来,天上人间好姻缘。”
    何斗金拿一个小竹筐,抓了几把喜钱往人群里一洒,有几枚砸了有人的脑门,只听“唉哟”好几声,也不顾疼,钻人群里哄抢喜钱去了。
    院外闹成一团,院内的几个孩子就挨不住,想开门年个究竟,又听笙鼓声热闹,全拿眼年着卢大。
    卢大将卢小二放下,在墙高喊:“新郎接新妇,自拿诚意来,三枚七枚不成双,一两二两才登对。”
    他这是讹上了。
    卢继在外恨不得拿袖子掩了脸,何斗金还挤眼,卢大哥教的好儿郎。
    施翎喊道:“一两二两自来有,你门可要开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卢大乐道。
    沈拓见他应了,掏了银抛了进来,卢大跳起来接了,一挥手,一群孩子呼拉开了门,将沈拓围了个结实,跳了脚要喜钱。
    沈拓一人一串分了,大冬天被挤得额间隐有汗意。进了正堂,何秀才穿了回寿纹圆脸袍,端坐相侯。沈拓拜倒:“泰山大人身体康健,婿沈拓,趁此吉时,来迎佳妇。”
    何秀才接了雁,道:“沈郎佳婿,阿父并无过多嘱托,望你重之爱之。”
    何秀才大方放了行,沈拓等人熟门熟路去何栖闺房接新妇,没几步就见卢大又领着童子军将路挡了。
    卢大笑:“新郎君,新妇还在梳妆呢。”
    沈拓也不禁笑:“我早知道有你这样滑头。”一挥手,带来的健儿上去将几个孩子抱的抱,拎的拎,挟的挟的,片刻就清了道,几个孩子在那乐得尖叫。
    何栖听到响动,忙拿扇子挡了脸,心里好笑,明明见过无数次,倒要做出尚未相识的模样。
    却不知道沈拓整个人都傻在那了,端坐屋中的丽人,宝髻花钗,一身华服如开到最盛的花,额间梅妆鲜红,只见远山翠眉,明眸垂睫,大半张脸被绢扇挡个严实。
    她美得几近不真实,哪怕未见真容。
    施翎一推沈拓,急道:“哥哥傻了?还不快接新妇。”
    沈拓这才回过神,步履恍忽地上前,弯腰一把抱起了何栖。何栖吓了一跳,卢娘子可没她跟说过是被新郎这样抱出去的,偷偷将扇子往下移了一点,看了沈拓一眼。沈拓大概很是紧张,居然没有察觉。
    何秀才也有点傻眼,坐那呆呆想:“我家女儿不是应该和她夫君缓步行来,与我跪别?
    沈拓神来一笔,愣是把何秀才父女的那点愁绪伤感打得七零八落,何秀才等女儿被抱出来门,才一拍桌子,怒道:“沈大郎好生没规矩。”
    何栖坐在障车上才惊觉竟已出了家门,耳边鼓乐声声,被闹得有点发懵。
    沈拓等人接了新妇,只管欢天喜地往家赶。一路上行人过客见了障车,又见有新妇执扇端坐上面,更是围了障车念祝词讨喜钱,行乞的观摩一阵,见不是什么霸道人家,也挤了进。
    何斗金只管将竹筐里的喜钱洒出去,年得卢继直抽抽,心道怎么将洒喜钱的事托了这个大手脚的,半点不知俭省。
    沈家曹沈氏等人正等得望眼欲穿。
    “大郎怎么还没接了新妇?”曹沈氏拉了许氏问道。
    许氏道:“阿娘,接新妇总要被为难一二,桃溪道窄,障车说不定被堵了!”想起什么,叫了大儿曹英,“阿英取个两三贯钱,散了装小竹筐里送去,说不定被拦障车的堵在半路了。”
    曹英应了一声,抱了竹筐跑出去一会,又跑回来:“来了来了,新妇接回来了。”
    “啊呀,快拿了席子去门口接。”大简氏抱了两卷草席拉了小简氏就走,曹英媳妇也跟了过去。
    曹沈氏侧耳听,果然听到了乐声,扶了许氏的手笑眯眯回去坐了。沈母齐氏哂哂得,跟在后头也一并在那坐,只神色有点不安。
    “大郎娶新妇,你倒摆个丧脸来。”曹沈氏瞪眼。
    齐氏道:“我心中高兴呢。”脸上忙露了笑模样出来。
    何栖一路只顾将扇子挡了脸,偶尔手酸就放下一点,看着障车旁凑热闹的闲人咋舌,有眼尖的年到她的脸,在那喊:“新妇好模样,生得跟天仙似的,新郎散钱来。”他一喊,别人也跟着喊。
    吓得何栖再也不敢顾盼,只在那装泥人。
    待到了沈家院门,障车一停下,沈拓将她扶下车。三个身材颇健的妇人轮着半席子传到她脚下,不让碰地,这么一路传席到院中搭的青庐帐中。
    何栖暗吸一口气,知道下面还有一道仪式。
    
    第34章
    
    嫁妆比何栖更早进了沈家, 一抬一抬摆在那,沈家一众亲朋原以为何家一个落魄穷酸秀才之家, 能陪嫁什么好得来。没想到,一晒嫁妆, 狠狠吃了一惊,昨日送来的家具就是上好的木料, 且齐全配套, 今日各个箱笼的嫁妆, 从床帐被褥到镀银祭器,各色不差,最让人瞠目的却是一箱箱的书籍。
    再不是读书人家也知书籍的珍贵, 何秀才又是爱书之人,秋高气爽之时将藏书一册册晒好,有破损的书封都亲手一一修补, 现在摆在那,还散着墨香味。
    “不愧是秀才公家的小娘子,嫁妆也是体面别致。”
    “唉约,都头这桩亲, 真是打了灯笼都难找。”
    “曹家老太太, 你家侄孙儿可是娶着了,不说新妇品貌,只这书便是难得……”
    曹沈氏笑得嘴都歪了, 坐在对帐中, 恨不能把驼的背都伸直一点。许氏等人也觉得脸上有光, 请了一个全福老妪将床帐抬进新房中铺好。
    一个才总角的小郎得了卢娘子嘱托,挑着红漆提篮一跟筋儿跟着许氏,许氏在那挂帐子,笑:“哟,你倒机灵会讨赏的,新妇家得了喜钱,新郎家再得一遍。只我这里忙乱得很,你将东西放下,去找新郎倌儿要去。”
    总角小郎听还有赏银,笑弯了眼,嘴上却说:“我才不是为的讨喜钱,新妇家好大方,给了我一把呢,都编成梅花样。新妇家嘱咐了,说漆盒里是要紧物,要放床上。”
    “什么要紧物?”许氏也是一时忙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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