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申丑
时间:2018-08-11 09:47:53

    沈拓那时精光穷,卢继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心道:我救他一命,他却还要糊弄我,此人不可交。
    偏卢继像是赖上了他,远远见了,便要招呼。往日不识得他,倒不觉得,现识得他了,只觉卢继神出鬼没,走在桃溪哪个街头巷尾都能撞见他。一撞见,便要拉他吃酒,一吃醉便东拉西扯。
    他又是厚颜的,沈拓自何斗金那得了包雪片糕,白如雪,软如云,甜如蜜,不是本州之物。沈拓打算带了家去给沈计甜嘴,半道撞见卢继。卢继见了稀罕物,两眼发光,他也不外道,非要分走一半。
    沈拓本不想分他,又想不过一些糕点,倒显自家小气。
    卢继得了糕点,摸着老鼠须很是高兴,二人同道走了一段,就见一个走道还摇摆的瘦瘦小小的幼童,鸭子一般跌跌撞撞过来,一把抱了卢继的腿这,唤道:“阿爹。”
    “啊呀,我家的小三郎竟走了这些道。”卢继只手抱起他,眉开眼笑,“阿爹得好生稀罕的吃食,小三见都没见过,归家后与你吃。”
    “给阿……兄!”幼童将手指头塞进嘴里,含糊道。
    沈拓倒不曾想竟是卢继的孩子,见他瘦小,道:“弱小些。”
    卢继抱着幼子,解释道:“大郎不知,他生来体弱,胃脾虚弱,口中无味,不爱吃东西。我家娘子为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几次生怕他活不下来,得些精粮细米,也是熬了米油喂他。他的两个兄长也懂事,好东西自己不到嘴,都俭省给了幼弟。将将养到这么大,才稍稍好些。就是头发还是稀黄,走道也不稳。”
    卢继一幅慈父心肠,细声细气哄逗着幼子,爱若珍宝,倒把奸相都衬得好看了些。
    “这是阿叔。”卢继教小三郎唤人。
    小三郎很是听话,乖乖唤了声阿叔,抱了卢继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肩上,好奇地打量着沈拓。许是见他身量高,满目惊叹。
    沈拓把对卢继的七分厌恶去了六分,摸摸小三郎的头,道:“今日不趁巧,改日阿叔补上见面礼。”
    “这使不得。”卢继摇头,“大郎也不宽裕,不讲这些虚礼。”又狡黠一笑,“只往日碰见大郎拉你吃酒,别躲着就行。”
    沈拓哈哈大笑,知道自己往日避开之态卢继皆看在眼里,当下拱手告饶。
    一笑两相得,相交莫逆中。
    卢继得知沈家种种,长叹一声:“我长你几岁,却是个摇铃儿的,不比大郎有本事。只一样,人情世故比你通些,大郎若是不嫌我多管闲事,有不解的事,只管告诉我。二人相商,总比你一人拿主意强些。”
    沈拓脾气算不得好,却是能听进话的,又有卢继相劝,身上的匪气又收敛了几分。待得季明府的赏识,做了都头,日子渐渐有了模样。
    二人相交多年,卢继虽自认平辈长兄,操的却是长辈的心,一力促成他与阿圆的亲事。
    这么算来,他也算得了老天眷顾。
    阿甲蹲那,似又忘了先头的伤感,掏了一个青皮李子出来,拿衣角擦了,放进了嘴里,酸得皱紧了眉眼,又舍不得吐出来,歪着嘴吞了下去。
    沈拓摇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松了松筋骨。六人中的一个贼犯,微微掀开一点眼皮,惊见沈拓就立他跟前,吓得忙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沈拓拿刀鞘架了他脖子:“老实些,真睡假睡,我还是能分辨出来。你一个死囚,左右逃不过死罪。差别只在:你安份些,好生上路;你耍花招,断腿断胳膊掉头。我有家人等我归家,可不想这趟差事出了差错,你要是惹我不高兴,大可见见我的手段。”
    贼犯仍只闭着装睡,脸色却整个灰败下来,那点生命都像刹时被抽个精光。
    沈拓见他识趣,又重坐回原处。
    月渐西移,树影浮动,阿圆想必还在好睡,不知月色如许。
    
    第32章
    
    沈拓一行人停停走走,直耗费了七八日才到了宜州,一路上宜州官差要么喊累,要么喊渴,找了好些借口拖拉着。
    沈拓窝了一肚子的火,几次发作又硬生生忍了下去。遥见宜州城门时,一行人均暗暗松了一口气。
    沈拓等人心道:总算是到了,再没这么磨叽的差使。
    宜州官差微笑:总算到了,虽多费时日,好赖没出差错。
    六个贼犯颓然:总算到了,腿都要断了。
    宜州乃是富饶之地,澜江水路枢纽,商船往来频繁,宜州的商业自是繁荣无比,城门雄伟,街道宽阔,商铺林立,过往行人川流不息,十丈软红、喧嚣红尘。
    沈拓出示了公文、路引,待到进了城,阿甲等人眼见如此景象,惊得睁大了眼。宜州官差心中冷笑:少见多怪,真是一帮田舍汉。
    他有心卖弄,收起了一路上的黑脸,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宜州繁华之处来,哪处是销金窟,哪处又有美娇娘……
    “李公差。”沈拓打断他,“我们先去州府,见了太守将一干贼犯归案。”
    “哦……哈哈,看我,归了家一时兴奋,倒把正事扔到了脑后。”宜州官差一拍自己的脑门,“等交接了差事,我再做个东,请都头吃酒。”
    阿甲瞪着一旁立了旗楼的方十脚店,墙后可见垒如山高的酒坛了,直咋舌:“以往见何家脚店,桃溪哪个敢与他家比?在宜州却连人一个偏楼都不如。”
    宜州官差得意:“这哪到哪,方十脚店在宜州哪排得上名号。”
    陆仁也只管一路乱看,只觉许多事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行健奴前头开道,后头垫脚,拥着一辆装饰奢豪的牛车跨步走过。陆仁被气势所惊,赶紧退了退。
    宜州官差笑了:“不过贵人经过,倒让你炸了一身的毛。”
    沈拓笑:“不知李官差家住何处?”
    “我……家中……哈哈哈,来来,都头,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宜州官差打个哈哈,尴尬得转了话头。
    阿甲也回过味来,宜州是富贵之地不假,这位姓李的官差又比他们好哪去?左右都是衙役,干的一样的差事。
    宜州公差被沈拓堵了一句,生怕他再提什么不好接应的话来,若他们这些混人要去他家吃酒做客……忙在前头领了道,急步往州府衙门赶。
    沈拓只冷笑一声,在后头押了贼犯。
    他们一进城,州府就得了消息,沈拓等人只一露面,尚不及行礼询问,门役就还礼道:“都头,我们太守正等着你们呢。”
    “劳烦差哥前头领路。”沈拓拱手道。
    李官差这时倒卑谦起来,门役不比别个,大都是上官亲信,他们把着大门,见得贵人,腰杆又软又硬。
    宜州州府白脸黑须,很有威严,接了公文,查对了贼犯信息,见没有差错,令人将贼犯提去牢中关押,接着又问途中可有异样。
    沈拓回道:“他们五个一路老实,没见异动。只那个长脸、左腮有痣的有别样心思。”
    “哦?”州府将公文规整放好,道,“可像有接应的迹相?”
    “这倒没有。”沈拓否决道。
    州府见他说得笃定,头都没抬,只问:“都头这般确定?”
    沈拓道:“别的不敢说,自桃溪至宜州一途,没有接应的贼人。”
    州府听了,打量他一眼,方笑道:“都头可有兴趣在宜州当差?若是有意,我修书与季明府,他自会放人。”
    沈拓微怔,揖礼道:“回禀太守,非是沈拓不识抬举,只小人家在桃溪,又有牵挂,不愿离了故土。”
    “不必多礼。”州府背了手道,“你舍前程就家人,倒是重情义之人。”写了回执、取了赏银一并交给沈拓。
    赏封颇厚,李公差看得眼热,若是换了别个,他幸许上去讹了一份去,在沈拓面前却是不敢,悻悻地一拱手,说些虚应的话走了。
    沈拓出了州府,取出赏封一看,足有五两之多,与阿甲陆仁几人分了,道:“我和季明府讨了个人情,在宜州多留一两日,你们也在城中逛逛,看看有无要买的土仪。”
    陆仁用牙咬了一下碎银,摇头道:“贵的无钱,贱的也不过这些事物,不买不买,我只看看便好。”
    阿甲道:“难得来一趟,又得空,怎么也寻摸个什么带回去,不至白来。”
    “晚间就在州府通铺对付一晚,也不必再费银在客店投宿。”沈拓又道。
    能省些银钱自是好的,陆仁和阿甲哪有不应的,纷纷道:“在桃溪不也睡的通铺?离了臭脚、鼾声,倒睡不好。”
    沈拓笑骂了一句,弃了二人独行。
    陆仁想跟上去,被阿甲扯了袖子:“平时见你脑门儿尖尖,今日却没眼色。都头分明不愿与我们同行,你却要撵上去。”
    “人生地……”
    “都头年底就要成昏,少不了要买一样信物给嫂嫂,你添什么乱?”阿甲翻着白眼。陆仁也不生气,笑自己做了蠢事,连连求饶。
    沈拓在城中转了一圈,一时了也没找到可买之物,珠钗首饰俱是精美,只囊中羞涩。在街角找了一个小铺面的裹饭家,叫了吃食,扒了一碗饭下去,耳听隔壁桌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在那跟同伴道:“说起来咱们大兴一朝,青年才俊、文采风流者不计其数,又哪里不比前人?”
    “那你倒说说什么青年才俊,名满天下的?”他那同伴明显不满他的胡吹法螺。
    文士道:“我只说三个,你若敢说不是,日后这酒钱,只由我来出,如何?”
    “你说,你说。”
    “这第一位嘛,当然是当今的太子,丰神俊秀,品性仁德,金锡圭壁。当不当得天下少有的君子才青?”
    “那自是当得。”
    “再一位便是出身忠承侯府的世子季蔚明,曾在禹京遥遥一见,朱唇星目,面若傅粉,真乃神仙中人,见之难忘。”
    “听闻他博闻广记,一笔狂草铁划银钩,气势非常。”
    “这第三位,便是我们宜州的陈舫,身长玉立,文采匪然,一手美人图更是画得飘然超逸、栩栩如生,令人如痴如……”
    这二人在那说得陶醉,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些酒醉的狂生,一嘴的胡言。沈拓也只当听个趣,只那季蔚明,似乎就是季明府的嫡兄?
    不过,到底不与自己相干,过耳就算,听过就罢。
    饭铺门口聚了一摊人在那赌钱,见沈拓出来,当中那个道:“这位郎君好俊的模样,来来来,不如玩一把消消食?我观你面色红润,必有好运道。”
    沈拓笑,这几人有骗有托,当中那个大汉明显是个囊家,在那设了局,引人上去赌钱,先让你赢个一两局,也不叫你走脱,直把银钱掏空为止,更甚者,逼得人去对面的寄附铺将衣裳都寄卖掉。
    “你们做了局,骗我这个异乡人?”沈拓将拦路的壮汉往旁边一拨,“今日我懒怠与你们计较,让开。”
    当中的囊家见这架式,知道这是个硬点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同伴不要与沈拓为难。
    人群中一个显些上当的郎君见不妙,又见沈拓强势,忙挤出来,粘在他身边跟着出了人堆。
    设局的眼见又一只羊跑了,气得鼓了眼。
    沈拓走到一家胭脂铺前,止了步,对身边的青年郎君道:“你倒是见机的。”
    青年郎君一擦额间的汗,揖礼道:“多谢这位郎君援手。”
    沈拓没放心上,笑:“不必谢我,我却是什么也不曾做。”
    青年郎君道:“若是郎君无心,只说一句话,我便走不脱,少不得要把全身家当放在那。”
    他又要问沈拓名姓,又要拉他去吃酒。沈拓只说事小,不必挂齿,只见他是本地人士,便问宜州土产。
    青年郎君见他脸皮微红,心思一转,笑道:“郎君不如左转,在虞记挑一盒香粉与家中的娘子。宜州的真珠和香粉,素有佳名。”
    沈拓正犯愁,随口一问倒把事解决了,忙诚心谢过。
    青年郎君只将头一扬:“郎君搭我一手,我还郎君一情,郎君不必多礼。”他许是觉得两下扯平,心中没有亏念,兴兴头头地走了。
    沈拓看得好笑,摇了摇头,自去虞记挑了半天,店中伙计也是好耐心的,陪着他磨了半日,半丝不耐烦也无。
    成了一单生意后还笑:“倒是少见像郎君这般的好汉,拉得下脸为家中娘子选香粉的。”
    沈拓惹了个大红脸,揣了香粉逃也似得出了店。
    一买好东西,沈拓就开始归心似箭,宜州的繁华成一个剪影,虚虚在那,不在心中留存。只想早日归家,将怀中的香粉送与何栖。
    抬头望了望天,远空隐似有雁过来。再过一季,便到他与阿圆的婚期了。
    何栖没看到什么归雁,只是清早起来浇花时,发现有株紫色的小花结了米粒大小的果实,原来,夏已经只剩下了个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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