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申丑
时间:2018-08-11 09:47:53

    沈拓不理,只走在他身侧领路,不发一语。
    苟老翁微皱下眉头,复又呵呵一笑,道:“是老夫无趣了。”又问,“都头可怜老汉,让老汉与苟二私下说话?”
    沈拓不肯,道:“明府有令,重犯不得私见,苟老还是依命行事比较妥当。”
    苟老翁无奈,见了苟二。苟二正靠那发呆,见了苟老翁,目中灼灼之光,扑将过来道:“阿翁救我。”
    苟老翁老泪纵横,道:“二郎,阿翁无能。”伸手摸摸苟二面颊,“牛朱两家生性凉薄,自古人情相见只在初,有几个桃园杀白马?二郎,鱼死网破啊。”
    苟二听了怔愣半晌,埋头痛哭。
    沈拓皱眉,将苟老翁的话一字一字在心中默记。事毕回头见季蔚琇,将牢中之事一点不漏,从头到尾学了一遍。
    季蔚琇坐在书案前,刚写的信字迹未干,皱眉听了,道:“此案我细理一遍,那苟二必然不肯如何束手。”
    沈拓惊道:“他莫非想脱罪?可是白日发梦。”
    烛光在季蔚琇的眉目间跳跃,染了一片晕黄,他慢声道:“苟二犯案已逾十多年,最早身死的都已腐朽白骨,观他行事,并不隐密,杀了之后抛尸河底。桃溪隔年便要征役夫挖泥通河,那些尸骨如何藏得住?偏偏,偏偏他就是藏了十多年。那二十四具尸骸,除了卖花女与那曾阿久,其余竟不知来历名姓,纵是奴仆买卖也要备与县衙,可他们呢?竟似不在人间。”
    沈拓喉中发涩:“历任县令……”
    “他们便是不知十,也知之八九。”季蔚琇一掌拍在案上,“却是收受苟家的银两,与他遮掩,为他瞒下了滔天的罪过。”
    沈拓抬眸,道:“明府不与他们相同,此案大白天下,告二十四亡魂安灵。”
    季蔚琇轻笑一声,道:“沈拓,你可知桃溪历任的县令,现在都在何处为?桃溪富庶之地,无关系脉络,何幸来此为官?”
    沈拓听得心头发寒,问道:“他们都升迁至何处?又有何人脉依仗?”
    季蔚琇不答,只将手中信纸折好放入封中,封了口,递与沈拓:“都头可愿去一趟禹京?这非公文,当是我家信。我与你信物,你去见我兄长,将信交与他,别个无需多问。”
    沈拓双手接过信,贴身放入怀中,迟疑片刻又问:“苟家案,可会拖累明府?”
    季蔚琇笑起来,理了下袖口道:“拖累?他一个桃溪豪绅,恶贯满盈,何德何能能拖累得我?不过费事些。”
    沈拓放下心,又道:“只一封书信,怕是惹人起疑。”
    季蔚琇道:“我阿兄体弱,常年温养。千桃寺上好的桃胶,可入药,你替我送与兄长。”
    沈拓揖礼领命。
    
    第52章
    
    季长随听了吩咐备礼,又笑道:“郎君疏忽, 既然让都头携礼去侯府, 如何只备世子一人的礼?时近年尾,不如将年礼一并奉上。”
    沈拓微一皱眉, 道:“事出有因, 当务之急,怎好在途中耽搁误事?”
    季长随抬了抬眉毛,笑呵呵:“都头言之有理,只是,总不好让郎君失礼父兄跟着。再者,既然假托是家信, 这般火烧眉毛,火急火燎的, 也是惹眼。”
    季蔚琇只轻看了一眼季长随,嗤笑:“就你事多。不过, 也算有几分道理。你去备礼,拣细巧贵重、随身可带之物,再与都头挑一匹好马。”对沈拓道,“此番说不得要年底才得归来,都头多留一两日, 与家小也有交待。”
    季长随心头一凛,低首称是, 知道自己逾越。
    沈拓没理会他们主仆的这点小机锋,在心中琢磨一下来去路程。禹京比之宜州自是山水迢迢, 远在千里,不知归去来期。但是,只身上路,又无牵累,大可日夜兼程,如无意外,年底能得回转。
    思及要与何栖分开,沈拓心中如同火灼,急急辞了季蔚琇,往家赶去。
    何栖在家中挑了两身衣裳,改得短了并一双鞋子给了阿娣,又道:“既已收了你的身契,你只安心在我家中做活。我家并非富裕之家,比不得富户高门,每月只得给你一二百钱,衣裳吃食却不会苛待了你去。”
    阿娣捧了衣裳感激道:“奴婢能在娘子跟着伺侯,已经是福分了,别的不敢多想。”
    何栖又道:“你既已安顿了下来,可有相熟的人,或托了牙人递话给你父母,让他们能知你落脚的地方。”
    阿娣咬了唇,半响,摇了摇头道:“阿父阿娘得了奴婢的卖身钱,总能支应一些时日,先不与他们说了。”她越说声越小,头越垂越低。
    何栖微笑,柔声道:“这是你的家事,随你自家的心意。”别开话头,将家中活计细细与阿娣吩咐,“家中人少,日常家事无非浆洗打扫,柴禾炭火每月自有相熟的柴夫挑送来卖,你年小力轻,也不需你去河边挑水。只一点,家中小郎平日在学堂念书,他用功喜静,在家中念书写字时,别去扰他。”
    阿娣连连点头,喜道:“娘子吩咐的这些,奴婢在家中做惯的。”她偷偷扳着手指算算家中人口,比对几回,竟是这边的活计更轻醒。在家中背上背了七妹,一边还要看顾八妹,洗了衣物还要割草捡柴,一个不对还要挨打,更不提一碗稀粥顶一天的饥。
    她越想越觉何家是个福窝,对着何栖更加感激涕零。又害怕何栖不要她,不等何栖吩咐,别个屋不敢去,拿扫帚将厨房内外打扫了一遍,又拧了抹布灶前台后细细擦了,吃力将锅取下来,连锅底积灰都仔细刮了。
    何栖见她忙忙碌碌,摇摇头,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当年若是买去做了奴仆……念头一起,又立马打住。真是强自寻愁,事过境迁,何必无端回味,可不是自找没趣。
    遂一笑置之。
    沈拓回来家中,接连雨天,难得放晴,何栖搬了团箕,将一袋红豆晒了出来,坐在廊下低着头将霉坏的一一剔除,那些圆圆的红豆在她素白的指尖来回滚动。
    何栖脖子微酸,一仰头看见沈拓:“咦,这个时候怎么回来家中了?”
    沈拓过来坐在她身边,有点发闷,不舍道:“阿圆,明府有事交付于我,过一两日要离家去禹京一趟。”
    何栖吃了一惊:“这时候怎么……”转过念来,“可是与苟家案有关?”
    沈拓点头,压低了声音:“苟家案,与桃溪往任县令都有牵连。”
    何栖立马想到了其间关键:“若是苟二将他们都咬出来……”她咬了一下嘴唇,心道:牵累太广,反倒不妙,官场哪有黑白分明的?水至清则无鱼,他一气乱咬,将一干受贿的官员都咬出来。许现已迁升,又许是重权门生,此案越滚越大,更不可收拾。
    依沈拓本意,不过一干贪婪之徒,头上戴了乌纱,屁股坐了交椅,言称父母官,既不为民请命又不为民做主,要来何用。
    何栖道:“那若是有官,他既贪了银,又为民做了事,该当如何?”
    沈拓一时语塞,左右无人,拿手指一刮何栖的鼻子:“娘子有理,为夫甘拜下风。”
    何栖笑着躲了,又低叹:“后日便走?年节可能回来?”
    “这倒能回。”沈拓笑道,“我轻身上路,又骑马,不似上次去宜州,两脚赶路,又押着贼犯。”
    何栖知道他在宽慰自己,不愿做出愁容,道:“年节能回,冬至小年却要错过,既还能耽搁一两日,不如明日买了菜蔬纸钱,祭拜供祖。”
    沈拓想起往年,家中只有自己与小郎二人,年不年,节不节,比之往日还要糟心,施翎更甚,与他那和尚师父一道,成日只为一日三餐发愁,何栖父女也是冷冷清清两个人。
    早盼着今年能热闹,偏偏自己不在家中,他心中正遗憾呢,听何栖提起,哪有不愿的。
    笑道:“请阿父他们早些上来喝酒,多烧化些纸钱给他,早得些花用。”
    何栖瞪他:“胡言乱语。”
    沈拓哈哈一笑,转眼见阿娣在屋中进出忙碌,见着自己缩了肩膀,倒像鬼撵似的。便道:“她是牛家送来的,阿圆使着不顺手,不必违心留在家中。”
    “我自有分寸。”何栖道,“哪会委屈了自己。”
    沈拓放下心,立起身道:“阿圆祭拜各物,我去雇辆车,明日好去岳母那。”
    何栖不曾想自己前几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他竟记在了心底,不由弯了两眼,甜丝丝笑了。追上一步:“阿翎这几日鲜少归家,你去县衙知会他一声,让他明日暂把手头差使略放放,晚间回家吃饭。”
    “听娘子吩咐。”沈拓揖礼,一闪没了身影。
    他们夫妻定下过节,翌日一早起身忙碌了开来。
    沈拓去了市集买些鱼肉菜蔬,寻空却找了陈据,陈据正蹲馄饨担前吃一碗热馄饨,见了沈拓,忙立起来,拿袖子抹了嘴:“哥哥怎得来了?卖食的,再取一只碗,煮一碗馄饨来。”
    沈拓道:“不要馄饨,来碗茶汤。”
    陈据摸摸脖根,笑:“我那几个兄弟得了明府的厚赏,心中感激,托我谢谢哥哥,我一时忘了。”说着,去摸袖子。
    沈拓拦道:“他们赚的辛苦钱,几人一分,又有多少?我岂能要他们这些谢钱。让他们自留着。”
    陈据也不客气,缩回手,咕哝道:“我也这般与他们说,他们只是不肯,不敢上哥哥家门,缠着我啰嗦个没完。”又涎着脸皮,“哥哥往日有这些差使,也来吩咐,脏些累些不打紧。”
    “倒真有一件。”沈拓接了热茶汤,对陈据道,“明府托我送节礼去禹京,阿翎这几日忙得顾不得家。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你嫂嫂又一介女流,我心中放不下。”
    陈据皱眉,抱怨:“明府倒派这差事给哥哥,禹京千里之外,过年都不一定得回。哥哥今年新婚,倒要让嫂嫂过个冷清年。”又道,“也不怪哥哥不放心,桃溪水里刚捞了二十多具尸体,胆小的打桥头过心里都起毛。”
    沈拓笑:“明府托的差事,哪个嫌他。也不需你们多做什么,若是见了形迹鬼祟的,报与官府或私下……”压眉低声道,“只别伤了性命,惹得不可开交。”
    陈据点头,拍了胸脯道:“哥哥放心,这些我们做得熟。”
    沈拓道:“回来请你们弟兄喝酒。”
    陈据笑:“哥哥客气,不过,有酒喝有肉吃,我是不拒的。”
    沈拓笑,吃了茶汤连着陈据的馄饨一并给了钱,别了陈据照旧去市集买熟食糕点。
    何栖则带了阿娣去纸烛店买了几挂纸钱、几叠纸衣,又另去割了几刀肉。
    阿娣拎了篮子,不解道:“娘子出门前吩咐了郎主买肉,怎得自己又割了几刀。”
    “我另有用处。”何栖道,又问,“你可拎得动。”
    阿娣闻着肉腥,口水险些滴下,一时生出无尽的力气,忙道:“娘子,我拎得动呢。”
    二人倒比沈拓更早归家,何栖让阿娣洗了肉,拿酱料腌了搁置一边,等得入味焯水,切薄片烤肉干。
    沈拓远行,行装打点得整齐,衣物鞋袜,干粮水囊。何栖想着,此去事急,日夜赶路,怕是大半路程要靠干粮充饥,因此另买做了肉干,冬日又不会坏,总好过干啃胡饼。
    等沈拓回来,一个早上切洗烧煮,一样食物各装了两盘,将其中一份拿提篮装了。
    沈拓接过,掂手颇沉,道:“我来提。阿圆唤了岳父一起去。”对阿娣道,“你可在家中看着火。”
    他生得高大,直眉浓黑,身上长日带刀,阿娣极为怕他。见问,忙不迭点了头。
    何秀才忧心女婿要出远门,又逢冬节,神色倦倦,勉强一笑道:“倒是过个早节。”
    一行人赶了车,到了何家,开了院门。沈拓抬了供桌,打水擦洗一遍,何栖自一边取了烛台香炉,摆了菜肴祭拜。等得酒筛三遍,纸钱尽焚,香残烛短,这才收了供桌。
    何秀才看着两簇烛火,身边两个小辈在那里外操持,倒不似往年间凄清,心中愁绪稍解,道:年节再来看你们。大郎远行,你也看顾一些,让他早日归家。
    他们这边祭罢,回了沈家又另祭一遍。
    沈拓见可栖秀眉微敛,在供桌上摆着杯箸诸物,几色菜肴,黄鸡、焦鱼、鲜肉,素面、干笋、豆腐,不知怎么,心中暖意一片,看着她不由就想笑。
    何栖在火盆里拌散了纸钱,偷声对沈拓道:“我却学不来说那些悼念词,年年偷了懒。”
    沈拓道:“我们心意,他们长辈,只有高兴,再不会与我们计较。”
    说得何栖笑了。
    
    第53章
    
    施翎这些时日为了查案,出入狭斜曲巷, 青楼花院, 那些烟花女娘见他生得好看,常拿言语撩拨他, 又要请他吃酒, 又要请他听曲,更有大胆的要春风一度,连嫖资都不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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