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低头问道:“娘子,阿七……”
李二娘子哄着小儿,拍着逗着,一脸慈爱,道:“丢便丢了,家里养不起,幸许她自己能挣条活路呢。”
沈拓既有心收拾胡四娘,除却歪七等人,也另作了安排。只歪七绿林作风,既想替天行道,又想发笔横财,独他与他的同伙最为热心。
越看越觉得这妇人可恶,专做风月之合,嗖人卖女卖妻,实是淫媒一个,家中又暗设苟合之所,常有妖调妇人、风情寡妇上门小坐,更让歪七啧舌:这胡四娘不知怎生的口舌,与她走动的竟有出家落发的尼姑,不知怎么被撩动了春心,做出这等有辱佛门之事。
一日黄昏,昏沉有雨,黑瓦灰墙,暗生魑魅。
歪七避雨蹲在一棵老树下,正蹲得两腿发麻,起身欲要归家,便见胡四娘鬼头鬼脑、脚步匆匆拉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娘子进了巷口。
待二人走得近,歪七定睛一看,着实吃了一惊,这小娘子他识得,竟是李家阿七。
第117章
大雨砸地, 歪七躲在一隅眼睁睁看着阿七随着胡四娘进了小院, 胡四娘合上院门时, 还左右张望了一番。
隔着连天雨, 乌门小院旧如坟茔。
歪七被急雨打得东倒西歪,胡四娘家花开满枝, 群芳压墙,千紫万红零落雨中, 香残满地, 腥红点点。歪七拿手抹了把脸,靠近院墙, 掂了掂脚, 奈何个矮人斜,哪里能看到里面半分?
一个豆大的小娘子,落在这等调和风月的妇人手里,能有什么好的下场?歪七徘徊片刻, 所谓力微休负重, 紧了脚步,冒着电闪雷鸣与倾盆的大雨赶去沈家去寻沈拓。
突逢大雨,沈家檐下放的水缸不多时便积满了水,养的几尾小鱼慌慌张张地游上游下, 有一尾跃出水面, 落进排水沟中。
沈拓与何栖在廊下观雨, 便要去捉回来,被何栖一把拉住, 道:“你是呆子不成?一息的功夫就能将你浇成落汤鸡。”
沈拓顺势牵了她的手,笑道:“少了一尾,倒是可惜。”
何栖道:“一尾鱼值得什么?再好看能与你的康健相比?”转身见檐前雨织如帘,忽道,“今夏少雨,河道快峻工,倒下起滂沱大雨,可见冥冥天意。”
沈拓也觉得开河诸事皆顺,二人挂念宜州曹英、陈据等人,道:“何家脚力应是这几日从宜州归转,也不知道有没有捎信与我们。”
何栖与曹英通过几封信后,知道他是提笔咬秃笔头的人物,笑道:“没有紧要事,曹表伯许不会写信。”
沈拓自也知晓曹英的性子,哈哈大笑道:“表兄上回捎信与姑祖母,戏言如今吃鱼拿舌剔刺,比灶猫还要灵活。大伯母心疼,道:从来都是酒肉之徒,只沾了点腥味,做梦都要馋肉,别半睡半醒,把自己手指嘬了下酒。”
路远送吃食不便,让顺路客捎去,总不好让人费时费力,许氏便托了许去炸响皮送去。曹沈氏叹道:“虽算是贱物,也添些荤。”
何栖笑:“表伯无肉不欢,实在委屈了他。”
沈拓道:“也不知糟蹋了多少鸟雀野物。”
他们说笑几句,何栖想起曹沈氏捎来的口信,面有难色,道:“姑祖母托学徒递话,祭河祭船都不用我做,他们早已定了鲜猪鲜羊荤酒,如何推脱?”
沈拓不通俗礼祭祀,反问:“祭河祭船?祭船倒罢,讨个出入平安,祭河自有官府主张,咱们家中也要祭?”
何栖少人教导,于此也不大懂,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道:“我也是不通,姑祖母只让我放心,又说:你年轻娘子,又没个帮手,哪操持得这些生祭大事,万事都交与我,包管周到。”
沈拓便问:“祭河祭船要些什么事物?”
何栖眨了眨眼:“听捎来的话音,许是要用整腔的猪,整腔的羊,莫非要用三牲?果品谷物却不知要不要用。”
沈拓听得头大,厚了脸皮,道:“姑祖母既有话,我们不如躲懒听吩咐。”
何栖睇他一眼,不过她自己也不知从何下手,笑道:“与你同作一丘貉。”
沈拓不认:“哪里就这般不堪?”。
大雨不住,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何秀才带着沈计在屋中下棋,阿娣殷切地捧茶伺侯,雨幕割出一方天地,天地之中唯他与她二人。
沈拓拉紧何栖的手,俯身看她绯色樱唇,轻轻地亲了一口,唇齿相依,妙不可言,令人难分难舍。
二人正在情脉脉、意绵绵间,便听有人急扣院门,又捏了嗓子学鹧鸪叫了几声。
何栖听了这怪声怪调,嗤得别开脸笑出声来。
沈拓被推开,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道:“这作派定是歪七哥。”
何栖看了眼瓢泼大雨,收笑敛容:“风雨交加,他来得急,定是有事,大郎快去应门。”
沈拓也疑心胡四娘那边有了消息事端,也不披蓑衣斗笠,冒雨开了院门。门外的歪七如一只雨中的粘毛癞鼠,说不出的狼狈滑稽。
“歪七哥急雨过来,可是出了事?”
歪七往门内略站站,也不顾自己有如水捞,道:“都头,那老妇猪狗不如,拐了个不过八、九数的小娘子进家,她那风月淫窟,肮脏场地,落她手里不知要被如何糟贱。”
沈拓变色吃惊:“我只道她拉恶纤,保恶媒,再兼放利钱,倒不曾想她还是个拐子。”
歪七道:“她拐的那个,都头也见过呢。”
沈拓问道:“不知是哪个?”
歪七道:“正是你家丫头的阿妹,前几日随她娘来都头家。”又搓了手挪脚道,“我劫了她阿娘的银钱,那妇人当街哭闹,母女二人不知怎么失散了。”
这一截沈拓并不知情,怀抱横刀,问道:“怎又落到了胡四娘手里?”
歪七摇头:“这却不知,我怕出事,急急来告知都头。”
沈拓不敢耽搁,与歪七一道赶去胡四娘的小院。二人见门扉紧闭,姹紫嫣红花残叶缺。沈拓道:“本想捏了实证再与这妇人算账,与她个好果子,此番怕要打草惊蛇。”
歪七心道:这妇人引得那些好色之徒上门消遣,竟种了这些花,一场大雨落个干净,倒是可惜。道:“她作了拐子,大可捆了去官府。”
沈拓摇头:“这些人惯犯,又做口舌买卖,满嘴花言巧语,哪肯就此认罪,定要说得花开推脱。”他心下虽遗憾,到底还是救人要紧,胡四娘家中若有那等狂蜂浪蝶,谁知会做出什么恶事。
沈拓不敢再耽搁,擂门叫开,若不应,便打算硬闯。歪七难抑心头激荡,自己丑鬼罗刹,也做得英雄,当得好汉,行的义事。
二人等得片刻,院内寂寂无声,唯有大雨倾盆喧嚣。
沈拓当即抬腿踢开了门,院内冲出一个梳着低髻的瘦婆子,怒问:“贼子大胆,青天白日私闯民宅。”
沈拓不与她啰嗦,拿刀架了她的脖颈,逼问道:“哪个是贼?问你,胡四娘可是拐了个小娘子买卖。”
婆子认出来沈拓来,吓得摇了摇,刀未出鞘,寒意却如含锋,颤声道:“都头饶命,都头许是被人哄骗,生了误会。”
歪七听这话刺耳,怒不可遏刮了婆子一耳光:“老猪狗推得干净,胡四娘躲哪个地缝?”
婆子挨了一记打,又见歪七恶言恶行,不敢多嘴,只一双老眼搭在那转着眼珠想着如何推脱。沈拓心生不耐,刚要出言恐吓,耳尖听到屋内响动,弃了婆子直奔一侧屋舍,用力掼开门,却是一处布置得精巧的香闺,垂珠帘,燃合香,案上摆着花糕,瓶中供着合欢花,屏风织着春睡图。
一个肥头大脑,锦衣着身的商客正陶陶然趴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珠钗哄着藏在案几下的阿七:“小娘子,闹过便罢,你若肯出来陪我吃酒,我便将这支珠钗与你。”
阿七往后缩了缩,一脸的泪,不住地摇头。
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沈拓看得怒火中伤,上前将富客一脚掀翻,啃着他的胸口,怒道:“她才多大,你枉披人皮投胎做人。”
富客被踩得吐血,抱了沈拓的腿抖擞道:“好汉高抬贵……脚,你是哪路的英雄,求……财还是寻仇,你……道来,我加倍与你银钱。”
沈拓腿上用力:“哪路的好汉?我拜的桃溪县衙,头把交椅坐着桃溪明府,不如,随我去见见我大哥,与他分说分说?”
富客痛得直翻白眼,怕不是断了肋骨,吸气泣道:“天差,我不曾犯事,实是良民。”抖着手指着阿七,“我是外地客商,这个雏儿,是四娘介绍的鲜货,我们银货两讫,清清白白的啊。”
沈拓怒道:“清清白白?她岁不过十,又是好人家的小娘子,无端被拐了此去,险遭了你人禽兽糟蹋。犯不犯事,岂由你说了算。”
富客喊冤:“天差,我不知情啊,我只道她是四娘的干女儿,真个不知她是拐来的。”
歪七很有眼见扯了珠帘绞成了一股将富客捆了,道:“都头,胡四娘奸猾,听到响动,许是溜了。”
沈拓道:“溜?躲到鼠洞也揪了她出来。”
阿七见富客被捆成麻花,自知得救,抖着肩膀爬了出来,细瘦颤抖如雨中雀儿,一张小脸煞白,两只眼哭得红红的,倒是可怜。
沈拓微蹲下身,放缓声,道:“你可识得我?你阿姊在我家中做活,我是桃溪的差役,你陷在贼人手里,我来搭救于你。”
阿七呆呆木木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睁着两只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拓,她瘦脸尖下巴,越发显出杏眼细眉来,细看倒是秀美可人的小娘子,容貌比之阿娣实要出色许多。
沈拓只道她受了惊吓,惊魂莫定,她遭此劫难,许是心中害怕,自己又身长面恶,遂轻笑道:“我先带你去寻你家阿姊可好?”
阿七仍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似要将他记牢心里,待得许久才点点头,小心翼翼伸手,牵住了沈拓的衣角,又似怕他生气,怯怯地垂了头。
第118章
外头凄风苦雨, 沈拓寻了副雨具出来, 厚大的蓑衣斗笠整个将阿七压在了里面。
歪七抖着脖子毛, 狐假虎威巡了前后, 一无所获,顺手从内室摸走了一只剔红镶银带铜锁的匣子, 报与沈拓道:“都头,宅内就守门的婆子与一个侍女, 那二人, 只管躲边角发抖。”
沈拓问道:“可有其它的异处?”
歪七摇头:“都是寻常,也只一两间屋子布置得细巧精致, 许是胡四娘待客的。”
沈拓微一沉呤, 便让歪七将富商婆子侍女一串捆了。歪七麻利从柴房寻出绳索,趾高气扬地捆了人,心中可惜:自己生得歪斜,官府不要, 不然, 做个差役倒是威风,不怕这些贼偷小人不肯跪下认祖宗喊爷爷。
沈拓心有疑惑,与歪七合伙将人犯送去官府报与了季蔚琇。季蔚琇心里厌恶此事,眼下天晚便将人犯投入牢中, 待得明日再审。
阿七只管攥紧沈拓的衣角, 难为她人小步短, 又披了重蓑衣,跟得跌跌撞撞几欲摔倒, 却是一步不落。
季蔚琇看她一眼,阿七似有所觉,往沈拓身后藏了藏。
季蔚琇轻笑,对沈拓道:“她一个小娘子,衙内也没个安置处,她又是你家丫头的阿妹,天黑雨急,都头不如先将她带回,托你家娘子照看一晚。”
沈拓揖手领命。
何栖因沈拓冒雨前去,担心他受凉,便用铫子熬了姜汤。雨天天暗,一家人早早点灯用毕晚饭,又与沈拓留了饭食在蒸屉里。
沈计见雨急,极为懂事地对何栖道:“风雨凄凄,阿兄也不知何时归来,嫂嫂自去歇息,我替嫂嫂等门。”
何栖笑道:“你一日间读书写字,劳神损思,又是拔高的时候,更该早歇呢。”
沈计正色道:“我视嫂嫂如母,嫂嫂为长,沈计为幼,幼尊长,应躬身事亲……”
何栖笑起来:“何时学得老学究作派? 酸得人牙倒,快快洗漱了睡去。”
沈计被打趣得红脸扎脚,害羞地溜了,阿娣没听懂,却是捂嘴闷笑。
何秀才指指女儿,斥道:“只知说人,也不自省自己利舌。”
何栖笑着认了错,又道:“阿爹也早些歇息,明日再看书下棋,落雨点灯起烟,熏眼睛。”
何秀才肚里不知如何疼惜女儿,不痛不痒说了何栖几句,一面深感夫妻之道互敬互知互爱,夫唱妇随,一面又心疼了这般雨夜,女儿累夜侯君。
按理他为父装聋作哑,不应多置一词,何秀才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道:“阿圆也早点睡去,大郎不知何时能归。”
何栖道:“阿爹放心,我有分寸呢,晚些困倦了,我便去睡。”
何秀才这才满意地摸着胡子走了。
关窗闷热,手上又闲,何栖将针线置在一边,拿白日拣的落枣,教阿娣玩推枣磨,阿娣舔唇拍手笑道:“好生有趣,只是糟践了枣子,好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