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女心想,年纪大了这是又糊涂了吧。宫里这处一直以来都是叫的春荷池。
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宁太妃虽说隔几日总想要出来走走,但反正也就是看看花看看鱼就回去,她们也懒得阻拦。
现在看过了,可以回去了。
“娘娘累了,回去吧娘娘。”
宁太妃点点头。
一行人沿着原路往回时,半杏胳膊弯上挎了个小篮,正踮着脚在摘花。刚到没多久,篮子里还只丢了几朵,挑得认真也没察觉到宁太妃她们远远的悄无声息的走近。
于是宁太妃走来时,便看到一个小宫女,正在摘那朵特地为她而盛开的,满园最大的桃花。
宁太妃只觉这幕针锥般刺眼,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骤然而起。原本步伐缓缓,说话也不大有气的人,转眼像是换了张脸,变得凌厉而凶狠,她提着嗓子怒喝道:“这是哪来的大胆贱婢?给我拖过来!”
跟在宁太妃后头两宫女听见,立即走去,左右按压着半杏就给拖到了太妃面前。
半杏本来还在挑看下一朵呢,突然就听到了呵斥声,然后两个老宫女不由分说过来押住她,拖去死死按倒在地上。
小篮被扯坏掉落,撒了一地花瓣。
半杏才入宫短短时日,哪遇过这种事情,当下已经有些吓傻了。
发怒的看着像个贵人,可半杏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为何发怒。
宫里规矩多又复杂,半杏担心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人。
正慌疑间,宁太妃走近抬起她下巴,手劲太大瞬间在脸上掐出几道红印。半杏愣住,脸颊红印处火辣辣得疼。
宁太妃看着地上的花,咬着牙道:“我的,是我的!你,为何要抢走我的花?一个个的,都要来抢走我的。”
边上老宫女见她出过气了,而且听这话,指不定是又陷入过去,就劝道:“太妃娘娘息怒。”
是个太妃?半杏虽被打懵,但这话还是听见了。她一时想起入宫时宛菱跟她说过的话。说后宫里头她家娘娘最大,别的例如什么太妃之流的,压根不必理会。
宁太妃显然还不痛快,想了想起身一指,道:“把她投池子里去。”
半杏一听给吓着了。
但按着半杏的两个宫女互看了眼,却没动,心想太妃又糊涂了。她打骂一个小宫女算不得什么,闹出人命可是不行的。
她以为先帝还在吗?
不过宁太妃生了气特别难缠,假装一下,拖到园子里头放了吧。两宫女正琢磨着,忽听半杏出了声,说是景安宫的人,花也是替皇后娘娘摘的。
两人瞬间傻了眼,一个哆嗦松了手。
就这么个小宫女,看着就像刚进宫的,她们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皇后宫里的人啊!原本她们帮太妃惩治个小宫女不算什么,毕竟太妃气要是出不完,最后会全撒她们头上的。
可若动的是皇后的人就不一样了。谁不知皇后娘娘现在被陛下宠到天上去了。
几个宫女惶惶看向太妃边上的老姑姑。她也皱了眉头,正打算先将太妃拉回来。
宁太妃猛地甩开,力气竟大的让人难以置信!老姑姑也没想到,一下被推摔在地上。
边上几个宫女忙冲过去扶。
而宁太妃神色恍惚一阵,忽然变得有些阴沉:“你说,皇后?”
“她都已经害死了我的儿!现在连为我而开的花都不放过了吗?”
宁太妃突然冲上去抓起半杏就走:“她在哪?在那儿对不对?花能给她,可我要去讨还我儿!”
老宫女见宁太妃这是要往皇后那去了,哪还顾得上疼,忙费力爬起来要去追。
虽然宁太妃这两年是变得容易神志不清,但最多也就是乱发一阵脾气,怎么这次反应会这么大?
因为听到,皇后吗?
也不知宁太妃突然哪来的力气,几个宫女追着直到景安宫才快追上。
宁太妃出现的突然,二话不说就往里冲。后宫一向安稳,她又一身太妃宫服,力气还极大,习惯了平和后宫的景安宫内侍们一下没反应过来。待要阻拦时,发现她手里竟抓着半杏在推挡,又迟疑了一瞬。
这眨眼的功夫,就让她硬给闯了进去,直到殿前才被围住拦下。紧随而来的宫女们也都被押下。
阮青杳听见吵闹动静走出时,一眼就看见了脸上红印被紧抓不放的半杏,愣了下顿时气上心头。
宛菱见状也吓了一跳,上前道:“大胆,竟敢擅闯景安宫!”
宁太妃阴冷视线落在阮青杳脸上时,又转为了迷茫:“你是谁?”
边上有宫人呵斥。
宁太妃愣了下,皇后?好像这时才想起来,那些都已是过去了。皇上已经不是那个皇上,皇后也不是。当年小皇帝一登基,那个恶毒的女人就已被赶去凉荒之地了。
追太妃来的宫女们已经快吓晕过去了。
宁太妃认清现实,阴沉神色渐渐褪去,打量了下面前的小丫头皇后,忽然问见了她为何不行礼呢。
那个女人若是不在了,那这后宫应当就会是她的吧。
宛菱气极。不过是当年那一批得了恩准,侥幸能够留在宫里终老的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哪来的自信要娘娘给她行礼?
宁太妃整个人都透着古怪,阮青杳被她盯的浑身发毛,不自觉有些害怕。她一开始的冷鸷这会变成了傲视,可没过片刻,脸上竟又显出疯魔之色,眼中浊浊,像是锁进了自己的回忆里。
她状似疯癫,咬牙切齿喊道:“就是你,你害死的我儿啊!他才那么点大,还在我的肚子里,你竟都下了手。好狠好狠啊!皇上他为什么不信我?……是你这个贱人!皇上明明说过,他那么喜欢我,可为什么,就不信我呐?”
喊声凄厉又尖锐,听进耳里刺疼。阮青杳心口瞬间狂跳不止,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受了惊,脊背发凉。
这人是,疯了吗?
宁太妃怒骂嘶喊着,突然一下推开半杏内侍们猛扑了上来,动作之快谁也没反应过来,细长的尖指寒意森森冲着阮青杳的脸就要抓下去。
郑衍赶到时,正看见宁太妃朝阮青杳扑去的一幕,吓得心神大震,来不及多想什么,摸到腰间迅速扯下一物就抬手掷去。
物件脱手,灌力如离弦之矢夹风破空而去。
第35章
宁太妃扑过来的时候, 她那双磨得尖利的指甲抓向的是阮青杳的脸与眼睛。
阮青杳只觉得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追扑阻拦还有想要挡在她身前的宫人们,都像极了一片静止的潭水。直到整个人被郑衍抱进怀里的时候,一切才又重新鲜活起来。
一阵后怕,冷汗涔涔顺着她鬓发往下滑。回想从小到大, 好似都没遇过这么惊险的事。
宁太妃伸来的手被什么打中, 捂住疼得喊叫。宫人们已趁机冲上去将她死死压倒在地上。
发髻杂乱,钗饰打落在地, 她口中却还在喊着吾儿与陛下, 眼神异常又痴狂。
内侍吓得赶紧将她嘴给堵住了。
宁太妃看着气弱, 挣扎起来力气却极大。阮青杳被郑衍揽抱在胸口, 余光瞥见她闹了一会后, 似乎看清了身着龙袍之人, 并不是她以为的先帝,才又重新清醒过来。
瞬间散尽了气力,面容悲怆, 目色空洞,被人一路给拖了出去。
阮青杳惶惶地想,这是经历过怎样的事情, 才会在一点点的年月中把一个人这样的逼疯。
娘之前跟她说皇宫水深,宫墙高隔, 各妃会争宠相斗。这些话她听进耳里,也只浮于话语之中。直到今日直面亲见了,才意识到娘说的那些, 里头究竟还意味着什么。
宁太妃是怎样的人她不知道,可阮青杳看着砖石上宁太妃抓出的几道血印,脑中还回荡着她凄厉的话语,心想原来深宫中竟真的会有这般血淋淋又残酷的命运。
景安宫已经跪了一地的人,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虽事出突然,可若娘娘真的出点什么事,他们的脑袋都别想保住了。
随陛下而来的傅德永也是一身虚汗,娘娘若伤到一星半点,宫里还不翻了天去。如今陛下的后宫只有娘娘一人,自是一派平和,谁也想不到会突然疯了一个太妃啊,还在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
郑衍叫了阮青杳几声,可她都没有反应,顿时心慌得更厉害了。
“皎皎?”他一面小心翼翼拍着她后背,一面又轻轻地一声声唤她。
直到她恍惚的目光里出现了他的影子,紧绷的脸色才放松一二。
“陛下,我没事。”阮青杳对上郑衍的视线,里头是真真切切的关心和担忧,她扯出一个笑摇摇头说道。
小姑娘受了惊,脸色还发着白,一笑起来更叫人心疼了。
郑衍心里直抽抽,放心下来发现自己手脚都有些乏力。
“没事就好,是我的疏忽。”郑衍拥紧了人,神色缓和吐出一口气。
然而视线瞥见滚落在边上的那只小竹哨时,心里一咯噔,头皮阵阵发麻,险些要背过气去。
刚刚事出突然,他往腰上随手一拽,想也没想就给掷出去了。直到这会才发现他扔出去的,竟然是皎皎送他的定情之物。
惊吓程度与方才不相上下!
好在他出手的那刻,隐匿中暗卫的动作更快,早一步打中了宁太妃。竹哨最后只滚落在地,否则这脆弱的竹哨肯定撑不住他力道,非断即散。
郑衍心虚的想,这绝对不能被皎皎看到了。
于是傅德永就突然瞧见陛下在给他使眼色。他顺着陛下视线看见了竹哨,毕竟跟在皇上身边那么多年了,立即领会,偷偷挪去边上拾进了笼袖里。
要想做大内侍,除了需替陛下分忧解难,还要能替陛下毁尸灭迹。
白日里这事过去后,郑衍就一直守在阮青杳身边。因为半杏被掐伤了,阮青杳执意要先看过,放心之后才随他回了内殿。一直到了晚上,她也都像往常一样,似乎没有将这一段放在心上。
可郑衍却隐隐觉得她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傅德永偷偷将竹哨还与陛下后,就一直忙着清整景安宫与宁太妃那边。
直到郑衍将阮青杳哄睡之后,才走出喊他到近前。
父皇后宫佳丽三千,多的他自己都数不清楚。其中甚至有些是一时兴起纳进了宫,却给忘了的。可能直到他驾崩了都没再见上他的面。
当年他刚登基时,摄政王从外廷清到内廷,就已处置或放出去过一批。剩下一些安分无子的,没有过什么恶行,亦无娘家或其余势力牵扯的,可以恩准留在宫中终老。
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没理会过。不过这也是他纰漏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哪怕当年那些安分的,经过长久的年月,释然的往事会再发酵,隐埋看淡的仇恨也可能翻涌出来再度侵蚀心智。
就像发疯的宁太妃。
那人当年遗留的孽与阴暗,不该让纯粹不染的皎皎触碰到。今日这种事,也绝不会有第二次。
傅德永领命退去。这一夜的宫城内,许多人都彻夜不眠。
阮青杳虽没有不眠,却也睡得很不踏实。
郑衍散了朝后,未留偏殿再议事,立马就赶了回来。一进内殿,见皎皎竟没睡着都起来了。心里那根不安的苗子瞬间又窜高了三尺。
可她一整日都好好吃饭,好好说笑,神色如常,自然随意中带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
一直到晚上两人同榻而眠,郑衍都没寻思明白她的不对劲在哪里。
听着皇后睡着时绵长的呼吸声,他也只好闭眼睡了。
长夜过去了个把时辰之后,阮青杳轻轻地翻了个身,眨了下没有半分困意的眼睛,在微弱亮光之中,以视线一寸寸描着陛下的轮廓。
她一开始就没睡着。只要一闭眼,就会有被害又发疯的宁太妃跑出来,觉得有点可怜,也有点吓人。
阮青杳描着描着,忽然慢慢挪动,往陛下那边靠近了一点点,伸出手迟疑着想去搂陛下的腰。
陛下性子温和,瞧着虽是温雅文气,但阮青杳摸过他衣裳下面,知道陛下的身体可结实了,没有半分是多余的。
搂着温暖又舒服,还踏实。
但最后她还是轻轻叹了一下,把手收回,想要翻身回去。
才转过头,突然腰上一紧。郑衍睁眼一把将小姑娘搂进了怀里。
阮青杳惊愕,瞬间瞪大了眼,愣愣与陛下对着视线。
郑衍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低着嗓子问:“不是打算抱吗?怎么又不抱了?”
阮青杳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窘迫,喃喃道:“怕吵醒陛下。”
“这么巧,我睡不着,皎皎也睡不着。”郑衍道。
阮青杳有些意外,她还当陛下睡熟了呢。这么说,她看了他大半天,他岂不是都知道?
“陛下为何睡不着?”阮青杳垂着躲开视线。
“因为在想皎皎。”
虽然有夜色遮掩,阮青杳耳朵还是一下就红了。
“那皎皎为何睡不着?”郑衍问,可等了许久,小姑娘也没答她。
就在郑衍想着算了时,阮青杳的手突然从被窝里头伸了过来,有些依恋地回抱住了他。
小姑娘吸了口气抬眼看着他:“我有话想对陛下说。”
虽然她不乐意陛下说她傻,可这两天,她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脑袋不太灵光。一件事情闷在心里,想完一,冒出二,想完二,又否定了一。
最后头都疼了,还是想不出个什么来。刚给自己定下的心,也眨个眼又再推翻。
她本来就不是能藏事的性子,也没有过这么困难的问题让她去分析抉择。
她憋的难受,憋不住了,趁着夜色掩护,就壮胆直说了。
“陛下……以后是不是会有别的妃子啊?”
郑衍一愣。
阮青杳一句话才问出口,眼眶就瞬间变得滚烫滚烫的,反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明明在决定要问陛下之前,她很平静也很淡定的啊。
阮青杳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停。怕一停下来就不敢再说了。
她抿抿唇一口气说了下去:“我知道陛下喜欢我,陛下也说过只喜欢我。但我知道那都是陛下哄我高兴的。哪有皇帝的后宫真只有一个女子的,大臣们也不会同意啊。好的姑娘那么多,有比我好看的,有比我聪明的,也有比我厉害能耐的。指不准将来有个别的姑娘,陛下多看几眼,也能被陛下记住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