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衍怔了片刻,想起什么,旋即面露恍然。
怪不得他竟会觉得阮家那小姑娘有几分熟悉。
原来是她啊。
……
阮青杳呆呆地看着眼前围成圈的人,耳中嗡嗡喧吵,觉得头有些晕胀。
“究竟谁欺负你了,告诉大哥,大哥这就去揍他!”大哥如是说。
“皎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跟哥哥们说。千万别想不开,拿自己开玩笑。”二哥夺走她剪子如是说。
“姐姐!”小弟嘴一瘪,一副要哭的架势。
阮青杳眨眨眼:“……”
谁想不开了啊?他们想什么呢在!
被这阵势吓到的许氏也忙进屋来了,她扫视了一圈,看向三个儿子,问道:“怎么回事?”
一时没人接话。
许氏又去问女儿。
“皎皎,皇上今日让你进宫,究竟所为何事啊?”
阮青杳视线一一落在屏息噤声的兄长小弟身上,最后又向许氏看去,神色无辜又迷茫:“我也不知道啊……”
虽然都说帝王心思难以揣测,她不懂也就罢了,但阮青杳只要一回想当时,就觉得脖子根一股热气直往脑门上涌,叫人又羞又恼!
就算他是皇上,那也不能揪姑娘家的头发呀!
最终阮青杳涨红脸颊赌着气,还是把人全推搡了出去,然后对着铜镜,将额前那小缕发丝干脆利落给剪了!
得知是虚惊一场后,惊闹过后的院子终又恢复往日宁静。
阮青杳自三人闯进之时起,红着的脸就一直未消退过,还渐渐觉着两颊泛起了热。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夜幕降临。
半杏见室内昏暗下来了,姑娘还坐在桌案前翻书,便去将房中的灯全点上了。等到点亮了阮青杳桌前那盏灯烛时,半杏一抬头,突然惊道:“姑娘,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姑娘的脸色在灯火映照下,看起来十分不寻常,未点灯前半杏竟是没留意到。
阮青杳一听,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咦?好像是有些热。”
冰凉凉的手摸上去,觉着跟小火炉似的。
半杏忙放下手里的,过去贴了贴阮青杳额头,一触就立马收了回来:“好烫啊!”
怪不得姑娘今日连晚膳都只用了一点就撤掉了,原来竟是病了!
“烫么?我也不知道……”阮青杳也拿手背碰了碰,温度好像是不太正常,但觉得也没半杏说的那样夸张。
难怪一直觉得身上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几分力气。她没上心,还当是气的呢。
“奴婢这就去告诉夫人,快些给姑娘请大夫来。”半杏说着正转身要出去,却被阮青杳喊住了。
阮青杳抚了抚脸摇头道:“不用不用,天都晚了,我也没怎么要紧。就是有一些累,至于别的,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今天发生那么多事,也害他们担心过一回。若是现在娘跟哥哥们再知道她病了,肯定焦急,折腾一下,他们这一夜也不必睡了。
半杏犹豫着:“可是姑娘……”
“这样吧,半杏你去帮我打热水来,我泡一泡,早点歇下睡一觉便好了。”
半杏仔细打量她,见姑娘除了整张脸红扑扑的以外,整个人瞧上去确实还算有精神,想了想便点点头:“那好,奴婢这就去。”
半杏很快打了热水来,阮青杳一泡下去,就舒服地哼叹了一声,眨眼功夫一股莫大的倦意袭来,好似要在热水里睡过去了。
等洗好披上寝衣时,她眼皮都已有些睁不开了。
半杏伺候着姑娘躺下,边替她掖好被角,边说道:“姑娘歇吧,奴婢就在外头,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定要记得喊奴婢啊!”
阮青杳没作声,半杏一看,姑娘整个人陷在被子里头,竟然已经睡着了。
她只好揣着忧心去吹了烛灯。
好在阮青杳这一夜睡得很深,并没有如半杏担心的那样,夜半时难受到唤她。
于是翌日半杏不欲搅扰姑娘歇息,也没在往常该起床的时辰喊她。
可是等到日头渐高时,她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了。
姑娘这一觉睡得太久太.安静了些,似乎连个翻身的动静都没有。
念头闪过,半杏心里咯噔一下,忙进了里屋唤她。
唤了几声阮青杳还是面朝着里头没有醒,半杏推着她肩摇了摇,再探手过去碰,竟被烫得一个哆嗦。
“天啊!”半杏吓了一跳,姑娘竟烫得比昨晚还厉害,像烧起来了一样!
被推喊着的阮青杳似是被吵到了,秀眉颦蹙,极艰难地翻过了身。明明想睁眼,却又如有千斤玉石坠在眼皮子上,她面颊异样通红,额间沁着细密汗珠,朱红唇瓣干裂,正张着小口短促呼吸,溢出几声咽咽低吟,犹如离水的鱼一样焦灼。
半杏再不敢迟疑,奔出让人速去告知夫人少爷们。
朝会之后,郑衍一直于勤政殿中看章批文,粗细匀称的指节轻执御笔,端稳而落,笔书不断,一举一动之中尽是雍容帝王气度。
傅德永侍候在旁,中途离去过一刻钟,回来见郑衍左手轻抬起,便赶紧端了暖茶来奉上。
郑衍落了最后一笔勾画,搁笔饮茶,问他:“陈潮盛从阮家回来了?”
傅公公垂首回:“是。”
“怎么说的。”
“奴婢刚问了,陈太医说阮大人的身体已经完全调养回来了,只是那病症还是尚无确切诊治之法。”
郑衍将茶盏放下:“那可有好转?”
傅公公迟疑一瞬,默叹着摇摇头:“但陈太医今日说是又改了下方子,换了几味药,再试一试。”
郑衍嗯了一声,指尖缓缓敲击着桌面。陈太医的医术最好,他命其定期去阮府诊治阮毅,回来于太医院中商议治方。虽然知道他这疑症,能否治好尚无定数,但阮毅笃实兢业,又有大将之才,如今倒下了他如失一臂。
还是希望能尽快医治恢复啊。
傅公公立在一旁,半阖着眼皮想着什么,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禀道:“皇上。”
“陈太医方才还提起一事,不过不是关于阮大人的,而是昨日陛下见过的那个阮家姑娘。”
傅德永一提起,郑衍脑海里便立马浮现出小姑娘静立亭中看他时的样子。他竟清楚记住了一个女子的容貌,这种感觉于他来说十分新奇。
想起那娇小一只粉白团,郑衍自己都没觉察到嘴角扬起了几度。
“哦?她怎么了?”郑衍看向傅德永问。
“说是阮姑娘昨儿回去之后,就突然病倒了。陈太医今早刚到阮家,就先被请去给阮姑娘诊治了。”
郑衍闻言眉宇一拧,嘴角也抿平了,纳闷道:“她怎么会突然病了?是何病症?”
傅公公忙回:“陈太医看过后,说只是染了风寒,得要好好休养几日。也已经开过方子了。”
听到说只是沾染了风寒,郑衍一口气稍稍松开些,点了点头。
不过小姑娘看上去一副娇娇嫩嫩的模样,即便是风寒,她这一遭捱下来,定也要受上不少罪。
想到此,郑衍略有担忧,眸色不由凝起几分。他暗自琢磨起,他召阮青杳进宫时,小姑娘看上去似乎并无几分不妥啊。
难不成是在宫里受的凉?可她整个人毛茸茸一小团,都裹的那般严实了。小姑娘的身子骨也太弱了些。
他想着想着,身形蓦地一僵。
思及昨日行径,皇帝陛下有一阵突如其来的心虚。
总不至于是他的缘故吧?郑衍虽疑惑着,底气却在渐渐消失。
傅德永见皇上一言不发神色几番微变,正有些摸不透圣上心思,就听他拳头抵在嘴边咳了一声,道:“傅德永。”
傅公公应声。
“准备下,朕要出宫去趟阮府。”郑衍站起身,“去看看阮卿。”
第4章
郑衍到了阮府时,许氏刚盯着女儿乖乖把药喝完睡下。她正从阮青杳院子出来,突然得知皇上驾到,根本来不及多想,忙要让人去喊少爷们,出来迎驾。
郑衍今日微服而来,本就不欲声张,言道不必又免了礼后,便直接前去了阮毅所在。
阮毅病后不喜拘在屋内,反更喜欢待在院子里。
郑衍到时,就见阮毅背对而坐,好似山石一动不动。
他挥挥手,其余人也就全退出去了。
郑衍绕到阮毅跟前时,只见阮毅挺直而坐,双目无神,只远远目视着一处。
虽病了,但仍收拾的很干净,气色看起来也不差。陈潮盛说他身体已调养恢复,看起来确实如此。
就是不认人,也无反应。郑衍站在他面前,却也毫无所觉。
郑衍不由想起他一身铠装在光辉下熠熠威武的样子。
此前这一战阮毅是临危受命,仓促间赶赴北境。最终也确实不负他重望,斩下了督战的乌古王首级。
只是一战后自己也近乎丧命。
正因为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所以郑衍眼下看到阮毅这副样子,反倒少去了哀戚心思。阮府上下想必亦是。
郑衍轻叹口气,见阮毅遮盖在双腿上的绒毯滑落拖曳在地,也就俯身捡了起来,重新盖上。
然后撩衣摆坐于一旁。
“朕前几日突然想起,朕曾答应过你一事。”
阮毅战功赫赫,早年时候立过一回大功时,郑衍曾问过他要何赏赐。
阮毅未求赏,却是跟他求了个恩典。
武将出生入死,说是提着脑袋刀尖舔血不为过。阮毅虽不惧却挂怀家人,更是特别提到那时还小的阮青杳。
打小娇养,恐受人欺。
阮毅原市井出身,是郑衍幼时登基那年开的恩科上,中的武举状元。是以阮府凭他一人,不曾结党,背后又无世家之力,祖荫基业。有此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阮毅当时求恩,道若他有朝沙场无还,只望皇上能保得妻儿无忧。
郑衍答应了。
至于他那爱女,郑衍也允诺过如未成婚,他就御赐一门好亲事。若已嫁人,也绝不会因此而让她夫家轻慢了她。
现在阮毅病中,阮府自是不比之前,京中风语流言也不少,他虽不曾明言,却是看在眼里的。
“你是不知不觉了。”郑衍摇摇头道,“君无戏言,倒是给朕丢了个难题。”
阮毅这病几月不见好转,想来短时日内难以愈治,阮青杳今年十五,亲事还未定。这过完冬又是一年,总不好一再拖着。
郑衍考虑再三,觉着还是得替阮毅把阮青杳的亲事在这个冬天给定下来。
所以昨日才宣人进宫,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姑娘。而阮毅如此在意女儿,此等大事,想必也是希望能顺她自己的心意。
他本打算问问阮青杳自己的想法。结果还没问成,反险将人给弄哭了……
想到她,郑衍下意识皱起了眉头。方才随口问过,得知小姑娘身上的寒症不轻,也不知喝了药有好些没有。
不过听许氏道来,陈潮盛诊看后说,小姑娘是早在进宫前就已受了凉。如此说的话,那就不算是他的缘故。于是郑衍的愧疚感又默默消减了下去。
他掸衣站起:“阮卿你就好生养病。不论是亲事或是体面,都有朕给她撑着。”
“还有太尉一职,朕再给你留上一留。”
……
阮青杳喝过药后,就捱不住躺下又睡过去了。
因为病着难受,这觉也睡得极不安稳,时醒时昏的,像坐着一叶小舟,却遇暴雨淘浪,整个人都晕晕乎乎,比昨晚厉害多了。
好在比起今早时候还是舒坦了不少。
那时她连眼皮子都睁不开,迷迷糊糊中就听到她床前围了人,能分辨出是娘亲哥哥们还有小麟的声音。
只是她头疼,没听进几句。心里却极不好意思——还是害得他们担心了。
这会儿阮青杳的脑袋没那么疼了,可仍时不时觉得有两个小球在里头打着转,搅得人迷乱不清。
恍惚中似乎看见床前还坐着一人,也不知是哥哥还是阿娘。她想说自己已经好多了,不用一直守着她的。可使足劲说了两回,那人也不搭理她。
阮青杳还在心里纳闷呢,思来想去,才发现刚刚原是在梦里开的口。
嘴皮子实则重得很,费了劲挪动也只能哼哼出两声。
阮青杳只好堵着气作了罢。
此刻坐在床边的,正是刚看过阮毅的郑衍。他眼见昨儿还水水灵灵的小姑娘,这会儿却整个都蔫蔫的了。脸色也不似昨日那样粉粉嫩嫩,有些苍白,团着病气红晕。
瞧上去可怜兮兮的。
而且就算睡着也不安稳,还皱着眉蹭了蹭枕,哼哼唧唧。郑衍仔细去听也听不出在说什么,倒更像在与自己较劲似的。
正听着,他见阮青杳忽然挪了下脑袋,有几根发丝便滑落被她咬在了唇间。郑衍想了一想,伸手去轻轻撩了出来。
阮青杳有所惊动,眼皮下意识睁开了一条缝。
可是太沉,只一瞬又闭了回去。
半梦半醒之中,隐隐约约好像发现自己刚刚看见了皇上。
看到皇上?
这念头才一冒出就被否决了。怎么可能呀,皇上怎会在这里?
“睡着都能梦到陛下,我还真是气坏了……”阮青杳嘟囔着轻轻翻了下身。
郑衍:“……”
这一句倒说得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
郑衍手僵在半空,神色略显复杂。虽说小姑娘病得迷糊了,可被当着面指摘,这种感觉还是有几分奇特。
没想到小姑娘挺记仇的。
不过见她脸颊白中透着病气的红,还发着烫,嘴一张一合的,明显很不舒服。
郑衍垂眸,视线正落在了自己贴身带着的玉佩上。
过了片刻,这块玉佩就贴到了阮青杳红烫的额头上。
玉佩冰冰凉凉的,却又温滑不沾寒意。凉爽之意丝丝沁入,尤如夏日烈阳之下掬了一捧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