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宋崎却摇了摇头,轻易就把希望打破。
“当年救了世子爷的神医说过,即便将体内的毒素排出干净了,世子爷双眼复明的机率也只能从当年的一成添至三成,况臣医术浅薄,实在无能为力。”宋崎面上也露出憾色,这么多年他潜心钻研,能解了陆景初体内的宿毒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血,再谈其他却是不能够了。他看向柳氏与陆赟,斟酌了一番才道:“臣闻说怪医山谷有一弟子名连朔,其年少习医,精通歧黄之术,犹擅各种奇难杂症,幸许可请此人来一试。”
柳氏对连朔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因此听宋崎如此说,她也未生出多少欢喜来,反而是陆赟颇有些激动地道:“那连朔当真可治我大哥的眼睛?”
宋崎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颔首:“臣这里的三成机会在连先生手上该再添三成。”
那就是六成的机会了!
陆景初醒来后,面无表情地将满满一碗汤药一饮而尽,半晌才淡淡地开口与在床前叽叽喳喳的陆赟道:“你以为连朔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吗?”
陆赟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再不济不还有皇帝堂兄在嘛。”
陆景初倚在软枕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犹带几分自嘲的意味:“源生,为了这双眼,这么多年我做了很多,连朔,本家虽在姜国,但□□四海,行踪飘忽,赵宇已经找了他六年。”
陆赟面上的笑容僵住,陆景初的话好似那兜头浇下的冷水,教他一腔的热情渐渐熄灭,只他望向眸中没有半丝亮光的长兄,双手慢慢地握紧,依旧道:“那是赵宇没本事,有我陆源生亲自出马,定能寻了那连朔来。大哥,你信我一次。”
陆景初此时却嗤笑一声,“何必自欺欺人呢。”
“大哥……可是还在怪源生?”
陆景初四岁时身中剧毒,幸得神医相救保住了命,但双眼自那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东西了。神医的确没有彻底治好他眼睛的法子,可却说过,只要寻到那千年只结一颗果实的雪果,就能缓解他的眼疾。太上皇和晋王费尽力气,终于在陆景初十二岁的时候寻到了雪果。晋王小心翼翼地将雪果带回王府,可还没等拿给陆景初,就教贪嘴的陆赟当成稀奇果子给偷吃了。晋王怒极,把陆赟绑起来吊打了一顿,可到底失了雪果,毁了陆景初唯一的希望。
“当年如果不是我,也许……”
那件事陆景初几乎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子听他提起,才皱眉恍然忆起。此刻他看不见陆赟的表情,但想起那时候赵宇给自己描述的陆赟被打以后的惨状,约莫也猜到些许,便嫌弃道:“不过是颗故弄玄虚的果子,也值得惦记这么多年?”千年一遇的雪果谁知道长得什么模样?有奇效?可陆赟偷吃了雪果以后不还是虚弱到一顿鞭子就让他卧床一月余?
陆赟:“可……”
“好了。”才吃完药,舌尖还残留着淡淡的苦涩味儿,陆景初的心情本来就不算太好,听陆赟聒噪得又要旧事重提,当即便绷起了脸,不耐地道,“要找人就去找,只一条,不许惊动皇上。”
当年太上皇和晋王倾力寻求雪果,一时也闹得举国上下不得安宁。如今的成帝行事,有时候并不会比太上皇和晋王低调多少,陆景初不想惹麻烦。
陆赟觑着自家兄长的脸色,到底还是乖乖地应下了。
等到陆赟离开后,赵宇才从外头进来,瞧见陆景初的脸色不大好,稍一寻思,明白这不单单是因为苦药汁的缘故,恐怕还与前头二公子提起的医治眼睛有关。
“公子,二少爷他也是一片好心,或许还真能让他找着人也不一定。”
陆景初道:“你能明白的道理,我怎会不知?只不过不想再要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罢了。”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
赵宇默然。
陆景初动了动手,牵动手背上的擦伤,一时想起之前平云山的事情来,便问赵宇道:“那孟二怎么样了?”
赵宇细细地说了,末了道:“孟姑娘淋了雨,回府后病了一场,不过并不严重。”哪像自家主子高烧了一宿。
陆景初没有再多问,不多时药效起了,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孟国公府暖雪坞里,孟媛被林氏逼着喝了一小碗苦巴巴的药汁以后,小脸皱得如同那刚刚出笼的包子一般,直到绿淇捧了才腌制好的梅子过来,她吃了一颗才借着那股酸甜压下嘴里浓浓的涩味。
林氏坐在一旁,面上不见一贯的温婉笑容,神态是少有的严肃,“还记得出门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吗?这一次有璟世子在,下一回呢?”一想到孟媛从山坡上摔下去的场景,林氏就不由一阵后怕。
孟媛轻轻地拽了一下林氏的衣袖,软软地唤了一声:“娘……”见林氏不搭理,她心里也生出几分委屈,嘟囔道,“明明是有人故意引了我过去,怎么到头来也成了我的错呢?”
林氏没听清,皱眉望过去,见女儿眼眶红红的,一时也软了心肠。“以后好好待在府里,不许再乱跑了。”
女儿的性情,林氏心里清楚,自然知道平云山一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只是因着先前成帝赐婚,孟媛在京城风头大盛,眼下林氏便不想把此事闹大,免得招惹是非。
孟媛乖巧地点了点头,瞥见林氏脸色稍霁,她才试探着问道:“娘,世子他怎么样了?”
听她问起陆景初,林氏的脸色愈发和缓起来,“你爹去了王府探望还未回来,不过听你哥哥说,那孩子可吃了不少苦头。”她语气里多了几许怜惜之意,看向水眸明亮的孟媛,轻叹道,“璟世子虽然身有不足,可难得有一副好心肠。”
坊间关于晋王世子陆景初的传言,林氏从前也略有耳闻,原本当他是个难相与的性子,一直恐女儿日后吃委屈,而今一番事,倒教林氏稍稍安下心来。
如果这璟世子当真能一心对待自己的女儿,凭着他那样的身世与样貌,总不是孟媛吃亏。
而孟媛并没有想到这些,见林氏不知陆景初的情况,她的一颗心就悬在那儿落不下来。如果不是受她连累,他何至于遭这样的罪?
她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林氏瞧见了不由摇了摇头,心下一阵叹息。
到底还是小女孩的心思,只此一回心就扑到人家身上去了。
然而叹息之余,林氏也知这样并无甚不好。
到了晚间,孟仲文从外头回来,因见天色太晚,便没有再去探望女儿,只径自回了屋。他脱下外衫交给门口伺候的丫头,阔步进了里屋,见林氏正坐在灯下做针线,不由皱了眉开口道:“灯火昏暗,仔细伤了眼睛。”说着拿过她手里做了一半的东西,是一条云纹腰带,他蹙起的眉头稍稍展开些许,却仍道,“这些东西交给绣娘去做就好,你何必费这些心神?”
林氏将腰带取回,与针线一并收了起来,然后一边为孟仲文斟茶,一边浅浅一笑,打趣他道:“上一回我给衡儿绣东西时,也不知道是谁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红了。”
没料到从前的心思被娇妻看破,孟仲文一时觉得脸热,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只道:“我再怎么眼热,也不想你熬坏了眼睛。”
“好了,这不是等你回来,无事才绣了两针。”林氏说着,嘴角的笑意微微敛去两分,问他,“你去晋王府探视,怎生这么晚才回来?难不成那孩子出了什么事?”
听出林氏对陆景初的称呼变化,孟仲文挑了挑眉,道:“世子并无大碍,只不过受了些风寒。”细细地将宋崎诊治的结果说了,见林氏仍盯着自己,孟仲文一笑,才接着解释道,“回来得晚是因着陛下传召我去商量小太子的启蒙事宜。”
成帝继位六年余,后宫虽有佳丽三千,但甚是看重中宫皇后,三年前皇后艰难产下一子后,成帝当即就封了皇后之子为太子。今小太子长至三岁,启蒙自是颇受重视。
今日孟仲文被召进宫,面见成帝之后就被立即指派去了小太子跟前。那小太子年岁虽幼,但生就一副调皮性子,孟仲文被好一通折腾,直到月上柳梢才得以离开东宫。
林氏看着自家夫君面上是难掩的疲惫之色,便走到他身旁轻柔地替他捏肩。等他的眉宇稍稍舒展开来,才有些心疼地开口道:“看来这并不是一桩轻松的差使。”
孟仲文拍了拍林氏的手,温声道:“你莫为我担心,今日是没有准备,等过几日便好了。”他还惦记着女儿,因此赶紧岔开话题,问林氏,“宝珠可好了一些?”
林氏点了点头,微微犹豫了一下,道,“只还担心着璟世子呢。”见孟仲文脸色微变,她抿唇一笑,“说道起来,也是两个孩子的缘分,今日若不是世子,只怕宝珠……”
她话尚未及说完,便听到孟仲文冷哼一声,不由诧异地望过去。
孟仲文道:“指不定宝珠此番还是吃了他的连累呢。”
之前孟衡在寻人的时候,便觉得孟媛走丢一事实在蹊跷,后来一番查探竟然发现其中有那溧阳王府常宁郡主的手笔。
自从明白御旨赐婚不可更改以后,孟仲文明里暗里早把陆景初考察了一遍,自然知道这常宁郡主是何许人也。他虽知陆景初对常宁郡主的态度,但还是对他如此招祸有些不满。
林氏听了孟仲文的话也不由默然,半晌却白了孟仲文一眼,道:“这与世子有何干系,你若有心该收拾那常宁郡主给你的宝贝女儿出气才对呢。”
孟仲文瞬时瞪大了眼睛,奇道:“你这态度变得也忒快了些。”
林氏哼笑一声,“当年我还没嫁给你时,因你之故吃的亏也不少,我可记恨过你?”
旧案被翻起,孟仲文一时语塞。
林氏轻叹道:“左右还有两年的光景,我们且再看看。”
孟仲文没有反驳。
烛影摇摇晃晃,孟仲文起身去净室洗漱完拥着林氏躺下后,静默半晌才突然开口道:“明日我再去晋王府走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 屡屡断更,跟三次元的忙碌有关,也跟我一直没找到状态有关,在这里给能看到这段话的小仙女们说一声抱歉QAQ
第14章
第二日一早,孟仲文果然又出门往晋王府去了。
孟媛听绿淇提起这事时正小口小口吃着粳米粥,闻言,握住瓷勺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绿淇,眨眨眼睛问道:“阿爹不是昨日才去过吗?”见绿淇也是一脸茫然,她也不深究,只接着问她,“昨儿个我睡得早,你可知我爹回来时有提到世子的伤势吗?”
陆景初是因为护着她才受的伤,孟媛心里存着愧疚,自然也格外关心些。
绿淇支吾了一下,才徐徐道:“奴婢早上在小厨房遇见了宋妈妈,听她提了一嘴,说老爷告诉夫人,世子身上只一些皮外伤,倒因着风寒之故得仔细调养些时日,再具体的却是不知了。”
孟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绿淇见她没有再问别的,只低头继续吃粥,便先转去内室收拾孟媛昨日换下来还未来得及收拾走的衣物。注意到她放在随身荷包里的五色丝缠珠串不见了,绿淇才捧了荷包出来询问。
想起那珠串的下落,孟媛眸色微闪,心里没来由一阵心虚,只含糊道:“剩下的那一只许是昨儿个在山上不小心遗落了罢。”见绿淇皱眉,她连忙又道,“左右不过一个小玩意儿,丢了就丢了。”
绿淇不明白为何荷包好端端的还在,偏生里面装的东西没了,但见孟媛不肯细提,她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只是小小的珠串罢了,即便被人拾了去也生不出麻烦来。
等到绿淇出去了,孟媛才搁下勺子,以手托腮,心下生出些许懊恼来。
怎么当时一时情急竟把珠串送给那人了呢?瞅着他一贯矜贵的模样,那等不起眼的串子只怕不知被扔到那个犄角旮旯里了吧?
一念及此,孟媛竟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晋王府朔风院的正屋内室里,面色犹带几分苍白的陆景初背倚软枕半卧在床榻上,手里正摩挲着一只手串。
“绿淇跟我说,五色丝寓意吉祥安康,你不会有事的。”
圆润的小小琉璃珠在指尖滑过,那软细轻糯又掺着几分瑟意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不经意间,陆景初的唇角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陆景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淡定地把手串重新戴回去。
耳力敏锐如他,自然辨识的出外头过来的不止赵宇一人。若是没有记错,其中一人该是昨日已经来过一回的他的未来泰山?
赵宇态度恭敬地请孟仲文在堂屋落座,接着才转进内室去与陆景初回话。
接过青衣小厮递上的香茶,孟仲文举目打量了一下四周,眉头舒展开来。
干干净净的居室,身边伺候的除了小厮只有些老嬷嬷,看来果然是极洁身自好的。
孟仲文心里对赐婚的不情愿不由稍稍淡了些许。
忽而,轻缓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孟仲文抬头望去,只见从那落地的水墨山水绘屏后转出来一个清风朗月的男子。
男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以同色发带束住发尾,观其面容,五官棱角分明,眉扬鼻立,一双桃花眼虽无潋滟水波,但也幽深如潭,整个人便说是画中走出的谪仙也不差分毫。
孟仲文看着容貌昳丽的陆景初,心里更添几分满意,只目光落在那双桃花眼上还是忍不住惋惜。
因见着他脸上病色难掩,孟仲文忙起身与他道:“世子大病未愈,很不该起身劳累。”又念及他这般是敬重自己,脸色愈发和缓了些,道,“今日原也是我叨扰了。”
从容与孟仲文见了一礼,陆景初方才在一旁坐下,闻言只道:“伯父不必如此。”
孟仲文道:“昨日多亏世子救了小女,我此行事专程来向世子道谢。”说着竟要起身行礼。
一旁的赵宇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住,笑道:“孟大人不可如此。”
这天下除了至尊的那一位,哪里有岳丈向女婿折腰的道理?
陆景初以手掩唇轻咳一声,也道:“且不论孟姑娘日后是景初的世子妃,单是此番孟姑娘遭难也有景初之故,怎敢劳伯父至此。”说着微微一顿,道,“都是一家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