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运转的时候,于静悄悄地想。
其实人才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因为知道不足,就会拼了命地去努力。路遥知马力,一刹脆弱过后的坚强或许更有着无穷的力量。
“于静,把刚刚那份分析报告的后面三个数字报给我一下。”
“236”
“158”
“76”
“好。你跟外面的同僚说一下,把这个,和这个去做一下比对。”头也不抬,薛渺渺推来两份文件,半秒,一声利落的嗓音,“跟大家说辛苦了。”
“好。”转身,于静小跑了出去。
·
第三天早上三点的时候,山城鉴证科一片喜色。
历经整整两天两夜,完全靠着咖啡救命的鉴证人终于得到了所有的报告。
吴sir进来的时候,薛渺渺刚巧把一听罐装咖啡喝完,咚一声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薛sir。”把随手带的一摞早饭放下,吴sir深吸了一口气。
薛渺渺晃了一下脑袋,咳了两声,把桌上的文件递过去,随手拿过一杯热豆浆,她狂吸一口,长舒一气,开腔:“第一份文件是关于尸骨的。我当时是随手挑的一根骨棒上的碎末,但检验出来的结果却是三组不同的DNA。应该是年岁上来,雨水冲刷挤压,相互沾染上的。”
“第一组,经过其他的化验,初步确定死亡时间是在三年前左右,骨龄20岁。”
“第二组,一年前,17岁。”
“第三组,五年前,25岁。”
继续再狂吸一口豆浆,当整个豆浆沫流动到喉口时,薛渺渺咽下,食指点上第二份文件:“这是土质分析报告,报告证明尸骨粉末中检测出来的泥土正是棠眠艺术山庄那里的土质成分。”
“最后。”薛渺渺把最底下的那份文件抽出来一些,望着吴sir的脸做起了最后的报告:“这是和国内近年来失踪少女的DNA做的比对报告。报告证明,以上三位分别是三年前A城刚上大二的周芳、一年前高中毕业的T城女孩王雨,还有五年前G城女孩孙小云。吴sir,可以下令搜查了。”
精疲力尽,咬牙切齿,薛渺渺吐出八个字,“证据确凿,无从抵赖。”
长长舒出一口气,又想起什么。“对了。”把手中的豆浆杯放下,薛渺渺看向这个中年的警察,语速连轴:“艺术山庄那边怎么样了?这两天有没有出什么事。附近有发生什么不明尸首吗?”
不明尸首。趴在旁边小憩的于静微微抬起了脸来。
吴sir说:“一切正常。”
于静微微呼出一口气,那边薛渺渺捏在豆浆杯上面的手也渐渐松了下来。
吴sir看到薛渺渺的表情,也不耽误时间,赶紧拿着报告回去上呈,他刚走到门边,想了想转身看着狼吞虎咽的薛渺渺:“薛sir,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明一下,因为此次案件的特殊,所以上级开了绿灯,搜查令我已经早一步申请了。现在物证在手,我们这边会在第一时间在保证受害者安全的前提下进行全面的大清扫。”
薛渺渺静了一下,举着豆浆杯。“辛苦了,吴sir。”
吴sir转身的时候,薛渺渺心想:天时地利人和,他们造了天时,拿下了地利,又努力了人和。所以这一次,一定要一举成功。
喝尽最后一口豆浆,薛渺渺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下楼,去隔壁的小旅馆里洗热水澡。热水从金属花洒里浇灌而下,她抬手,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垂。
曾经这里是一对耳饰,
现在——
现在水流细细穿过指间,漫过耳洞,四处绵延。
她站原地,觉得自己不喜欢这种空落落。
而心口,这一瞬滋生的感情,也让她觉得陌生——像一粒种子啪一下——拍在了土壤上。
微弹起。
又落下。
49
地窖里潮湿、黑。杨蔓慢慢张开自己的眼睛,不远处的角落里瑟缩着一团一团的人影。人影好像都很累,一个个八叉着腿靠躺在墙面上。
嘶。
杨蔓只不过动了一下脚,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在发痛。
她想了一下,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好像是三天前,有人闯入艺术山庄来抓陆霄、靳萧然他们。然后他们所有人在陆霄卓越的反侦察能力以及斗争能力之下,勉强却也一个没少地从艺术山庄突出重围了。
“大家都逃出来了。”干涸的唇瓣动了动,杨蔓无声地自顾回忆。她往后缩了缩,脊背也抵住身后潮湿的墙壁,然后继续回忆。
她记得他们一群人:男人在前面正面刚,女人能打的也上前打,实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就乖乖听话拼了命地跑。
他们跑的时候,她听见追他们的人大喊着:“抓小偷,前面是小偷团伙。”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一早就想好了要把这出你追我赶的闹剧加一个什么称谓。
杨蔓记得那时自己一个抬肘反击,把一个瘦子撂倒,然后就和大部队一起没命跑。
那么然后呢?
杨蔓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双眉紧皱:然后,大家成功出逃了。然后她却在这个陌生的地窖里醒过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想了一下,无意间碰到额头上新结痂的伤口。轻轻碰了碰,有一点软,能感受到旁边是干涸的血迹。
她又按了按,企图用疼痛感让自己的脑子更清醒一点。
幸好。
真的有点用。
她想起来后续。
后续发生了什么?
后续发生了一场枪战。
对,是枪战。
那天,陆霄带着他们择了一条小路,当机立断闯入了地形复杂的山林里。但追来艺术山庄的那群人并没有望而却步,反而跟了上来。而且——
而且他们手里都有枪。
这些持枪者,在艺术山庄的时候不好堂而皇之地对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进行枪决——以免给警方那边落下不可解释的罪证,影响团体在里山这处的人际链。
但杨蔓注意到,一旦这伙人跟着他们进入了这处地形复杂的山林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们不再顾忌,个个露出了最凶狠的一面。但即便是在这样的围追堵截之下,陆霄还是好样的。他找了一条道,带着他们往里山警局的方向跑。
然而,跑到第三天。被发现了行踪。
那时,他们五个A城人,被七个陌生的里山大汉用枪摇摇地指着头。
扳机扣响。
狙杀的同一时间,所有刑侦这边的人,手一掏,摸出配枪,遥指。
十二个人在山风里对峙。
记得那时,有一个领头的人将枪一晃,枪口朝向陆霄,这样说到:“陆霄。三年前,你带人端了我们赵姐的根据地,废了我们不少人。所以今天,是你该还我们的时候了。”赵姐,正是三年前那个人口拐卖案的大BOSS,同时也是领头人老大的情人。
陆霄当时给属下小杨小许他们使了个眼色,而后,依然保持着持枪指着匪徒的动作。“三年。”他想到了洵郁的死而无尸的模样,嘴角蔑起一个讥讽的笑容,他说:“你们也配提三年前。”
他讲话那时,日暮的光在他身上打下一圈晕黄,在地上,拉了一条薄薄的影子。杨蔓只见他扣动扳机,毫不留情地开出一枪。
同一时间。
对面七枚子弹蜂拥而来。
那一刻,那一时,树林中的鸟纷然冲飞,乱作一团,四处都是杂乱的鸟叫声。
那是杨蔓第一次听陆霄用这样的口吻说你们也配这样的话。
也是杨蔓第一次见子弹正中人的脑门。
“走!”流弹飞舞,那也是杨蔓简短的十九年生涯里,第一次见陆霄短促急切地冲她讲话。
彩霞将天染了一个色,她微抬眼,刑侦的几个男人个个手持警枪,以人肉作盾。天地间都是枪声。
“我们跑!”反手抓住一旁文弱的靳萧然,杨蔓转身就跑。
一颗流弹过来,正中她瘦小的脊背。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咬牙,狠抓住靳萧然的手臂,一声利落的嗓音,“跑!”
靳萧然不敢回头,杨蔓身上的血往地下落,那一刻,靳萧然觉得杨蔓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像六十岁。
饱经风霜,知道什么是急,什么是缓,什么是忍,什么是怒。
“忍一下,很快就好。”好不容易在深夜逃到一处废弃兽穴里休憩。杨蔓整个人靠在石壁上,脸色发白。
她伤口感染,高烧不退,额头上的汗珠一层比一层密。
子弹还嵌在杨蔓的肩胛骨附近,兽穴里完全没有医疗条件。靳萧然不知所措。
杨蔓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她紧闭着眼,扯了一下唇线。伸手摸进自己的大腿内侧,绑在腿部的带鞘匕首,铛一声落在地上。
靳萧然抬眼怔了一下,继而,快速弯腰拾起。“你背过去。”她一边按住杨蔓的肩膀,给她借力,一边凝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把匕首。
匕首不新,饱经风霜,刀口刃,刀柄漆块剥落,显然没有杀菌处理,根本不适用。
“你在干嘛。”杨蔓问。
靳萧然说:“你等一下。”接着,凑上前去,在杨蔓那条满是口袋的姜黄色工装裤里摸了一阵。
“好了。”摸出一把半油的打火机,对着匕首烤了一会儿。靳萧然举着它,目光落子弹那儿。
“会有一点痛。”她手掌按在肩胛骨上,缓缓移动匕首,预备挖子弹。
几缕温热的汗水流过杨蔓额头。“嗯。”她的头动了动,压在石壁上,意思是准备好了。
靳萧然深吸一口气,手下意识发着颤,却咬唇,一口气动作结束。
哒哒哒。子弹落地,滚了几下,停住。
一样东西从骨骼里空走的感觉被紧接而来的痛处盖住,咚一声,杨蔓没挨住,整个人猛地倒下。
尘土溅起。靳萧然的手肘被狠狠压住。
缓缓将手抽出,又对杨蔓做了一个简单的处理后,靳萧然就着月色,一个人跑出去,很快找了些草药回来。
草药种类有些多,她就分类处理,有的用手撕,有的放嘴巴里嚼,最后再一点点把杨蔓身上被血黏住的布料除掉,敷上一层草药。
冰凉。
杨蔓察觉到伤口处丝丝凉凉的感觉,手肘微动,痛处苏醒。
她发出了个吃痛的气声。
眼睛有一些咸湿,睫毛粘粘,视物不是那么清晰。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照顾她,心里知道是同行的那个梨花头。
梨花头关心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这么趴着会很难受,但尽量不要动,容易拉到伤口。”
杨蔓看不清人的表情,用力说了声好。
后来又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像是怕靳萧然这么个于她而言陌生的人太过担心,杨蔓突然说“我恢复能力强,受伤比别人好得快。”声音依然有点哑。
言毕,她把脸侧过去,盯着面前的石壁。
她看着石壁,靳萧然看着她,然后鬼使神差,问她。“你真的才十九岁吗?”
这句话严格来说还不算是问,更确切点,叫自言自语。
没想到杨蔓回答了。
她说:“嗯。”
话匣子就这么打开,靳萧然不无惊诧地盯着她小小的身躯,叹道:“那你真的算是蛮果敢的了。因为像刚才的情况,我这种经历过一两次的人都免不了迟疑。你却当机立断……”
想了想猜测道:“是以前有过类似的经验吗?”
杨蔓此时身上很痛,但贪恋这一秒的心境。
因为有人陪着,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不过,梨花头确实不会讲话,哪壶不开提哪壶。杨蔓笑她:“你真的很不会讲话诶。”
靳萧然一愣。
半秒,杨蔓沙哑的声音落了下来。“没有。”她回答了靳萧然刚才的提问。
紧接着,她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在A城北郊,从来是我压制别人,不见别人压制我。所以落荒而逃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经历过……充其量。”
“你可以夸我随机应变。”讲话的时候,脑海里偏生出现的是这些年的流离失所,囿居桥洞、地下室,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抢食、生存的画面。
她不禁心里低叹一声:明明还是耀武扬威的时候多,记的深的,却还是这些个玩意儿。
真烦人。
靳萧然不知她是在吹牛皮还是在讲真话,但阅历不会骗人。她好歹是个植物学专家,就算嘴笨毒舌,也不妨碍她有一双智慧的眼睛。
杨蔓表情里的那种被生活打磨过的味道,这一次显得清晰。她终于看破了,却不想拆穿杨蔓。
因为反正萍水相逢,她也根本没有资格。
并且这也是伤人的。评头论足别人的伤疤,是彻底的失败者的游戏。
所以她沉默,用成人世界里学会的法则去配合人。
杨蔓也不在等靳萧然的那句“随机应变”,带几分玩笑意味的话,有来有往,反倒不大好玩。
她翻了个身,过了半晌,在这沉默里闷声道:“要死的时候,别管我。”嗓音沙哑也带着疲累。
这句话的意思是:萍水相逢,生死关头,你自己保命吧。没义务的。
靳萧然一开始没懂,错悟是说你要死的时候别来烦我,过两秒吃味了一下,幡然醒悟。于是去看她。
刚俯过身去——
只见杨蔓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
“这小姑娘嘴犟得很。”唇畔一牵,靳萧然退开,不再打扰杨蔓休息。
想想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左右看了看——洞穴外传来咕——咕——咕的动物声音——想了想,拿起杨蔓身边废弃的T恤布料,起身,向黑黢黢的洞穴外跑了去。不久后,人回来,把打湿的布条勉强耷在杨蔓的额头上。
杨蔓侧着脸,左半边脸枕在石块上,物理降温的湿布条随着时间慢慢往下滑。靳萧然观摩了一会儿,纵然眼皮打架,也不大敢睡了——她怕杨蔓高烧不退,夜里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