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若彩虹——扬琴
时间:2018-08-15 07:26:26

  陆霄的手掌硬生生在她的肩头握出了青筋,她痛得无知无觉,反倒是他肩膀先一垮,舒出了一口长气。
  手掌松开,他问:“杨蔓,这不是为国捐躯。你不怕吗?”死就死了,她连户口都没有,或许无从表彰。
  杨蔓悄无声息地咬了一下唇,倏一下握紧拳头,按在大腿侧部。
  她得承认。
  怕得要死。
  倏然,她转头,干涸的唇在陆霄唇上一碰。“若死了,这就当祭品。”
  陆霄看着她,她眨眨眼。
  又说:“不过我会争气,活着回来。”因为不想再见你跪在又一个木牌前,一夜到天明。纵然,你可能不爱我。
  她换了种语气,嬉笑怒骂般:“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陆大警官,我喜欢你,是要活着追你的那种喜欢。”
  陆霄那一刻,仿佛看见了洵郁的影子。
  她拉着他的手说:“我跟你讲啊,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可是从小立志要做女侠的,这样的机会求之不得。”
  “我会活着回来的,毕竟我还要跟你生小萝卜。”嗯。当年她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孩子小名就要叫小萝卜。是她认准了他的意思。
  陆霄偏过脸去,“不准去。”
  他掏出手铐,把人铐住。“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的。”
  “我会活着回来的,毕竟我还要跟你生小萝卜。”
  “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的。”
  “我会活着回来的,毕竟我还要跟你生小萝卜。”
  “陆霄。”坐回去,杨蔓这次没有闹。
  陆霄转过脸来,把兔肉塞她嘴里。
  她咕哝着,顿了一下,笑了:“你比我还幼稚。不过……我很开心。”
  因为被关心,所以唇畔会笑。
  杨蔓就着月光打量陆霄的下颌,她决意表现得更讨人厌一点,这样,等她晚上偷溜走的时候,他就能少费点心。
  她真没什么远大理想,只不过,若这回她不能成功的话,恐怕,吕静就一辈子住在恶梦里了。
  那一碗粥的情谊,于人而言微不足道,但杨蔓永远记得——那天举目无亲伤痕累累的人是谁,送粥闲聊给她温暖的人又是谁。
  她听过一句话,叫死有轻如鸿毛,又有重如泰山。她两样都不稀罕,因为十九年来,她想的只有活着,但若是白活,连心里的执拗都没有,那就是具尸体。
  她不喜欢。
  她想她也有坚持的东西,比如改变生活现状,比如为吕静挣公道,比如——
  她看看身侧一脸肃穆的男人,
  兴许长大只是一瞬间,
  从吕静开始,到此时此刻。
  杨蔓嘶出一口气,眼神从火堆边的人脸上绕了一圈,突然问正前方的孟刚:“你干这行多少年了?”
  “七年。”
  她沉吟点点头,又问,“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把命都丢了,值吗?”
  孟刚实诚:“没想过值不值,就想过能不能干。有机会,有能力,就能干。”
  “突然觉得你们是标杆。”杨蔓笑笑。“好像跟你们在一起,就能忘记现实真正的模样。有一腔热血。我该早遇到你们的。”
  “不过现在也不晚。”脊背往树上一靠,她仰头之间,望见浅浅月色。
  人性里那一抹的善,妙如这一夜的月华。
  来时她只想着如何给吕静出气。
  这时不禁想:
  能为数以千计的被拐者出气,或许这一趟来得才值。
  人若有人教便能更容易为善。
  教她的人来了,她就好好学。
  ·
  骆承川吃过了晚饭,坐在树荫下。
  罅隙的月光落下来,一线银白落在他掌心的耳饰上。
  他想,小狼狗叫人活着回来的方式可真是特别。
  呐,东西留你那了。回来得还我。
  他记得她跳下窗台听命逃离的样子,利落地不像话。若不是手中的耳饰提点,倒真像个没良心的。
  “怎么会没良心呢。”他低声自语。“那家伙像小狼狗,狼狗可是最衷心的存在。”
  唇畔,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就那么上翘了。
  孟刚过来,觑一眼,打趣,“骆专家,这是定情信物呢?”
  风驰电掣那么一收,骆承川抬起眼来。“你怎么不在那边跟他们一起商量?”
  “商量。”孟刚腿一放,靠树干上,席地一坐,“刚我们不都商量完毕了吗?待会儿夜深了,陆sir就趁夜色走。我们兵分两路,从那边——”手一指,孟刚继续:“从那边往南,去山城警局的方向。报告详情。……哎,骆专家,那是定情信物吧。”孟刚还没忘了这茬。彼时他也不知道,薛渺渺此时此刻就在山城警局,更不知道,他们所有人正巧打了一个时间差。
  夜风从人的脖颈里细细吹过,骆承川想了想,给出答案:“一条挺听话的狼狗送的。”
  “狼狗?我看像是女人的耳环呀。……对了,我们谬姐就有各种各样的耳环,特别有气质。”
  谬姐。
  说到薛渺渺,孟刚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不禁呢喃:“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骆承川莫名笃信,他握了握手中的耳环,说:“一个一到正经事,就精明有秩得不行的女人。她若是出事,老天也看不过去。”
  孟刚想到薛渺渺的形象,忍俊不禁。“也对。”
  “不过谬姐不大信神佛。”孟刚想起这个,望着月色,不由嘀咕。
  此时,
  一道独特好听的嗓音,从夜风里灌过来,轻而叹。
  “我信。”
  孟刚回头,说话的人站起来。月色空濛,骆承川站一棵大树下,声色沉沉。“我信满天神佛,不忍负她。”
  ·
  之后草草入夜,所有人往前走了一百米,本来打算找一洞穴对付过一宿,但运气不佳。
  好在地理位置尚算隐蔽,于是所有人都很理解,各自找了棵大树露营。
  每个人都睡得很远——万一危险来了。能活一个是一个。
  不能把鸡蛋放同一个篮子里。
  树下的风格外大,嘶嘶响,横扫落叶,凉气往人身上落。
  靳萧然睡着觉还打了两个喷嚏。
  骆承川连日奔波,脚疾夜里发作,心里也有事,翻来覆去。
  陆霄在大约一点钟的时候星夜而走,走前在杨蔓身边坐了大概一个小时。
  刚醒来的时候发现手铐不知何时开了。
  而杨蔓就躺在他的身边,脊背靠着大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下颌。
  “醒了?”揉了揉手腕,杨蔓弯唇笑。
  此时月光清冷,照在土地上,像PS技术里辉光,朦朦一圈亮。杨蔓穿着那件破损的便宜T恤,上面盖着一大摞翠绿的树叶——是陆霄一刻钟前,把她的手拴在树上,特地捡来给她御寒的。她歪头看他,眼神清明,依旧扎马尾:一根长发将其余发丝束牢,规规整整。“你出去那会儿。”视线在树叶上落一秒,再抬起,“我练习了一下怎么开锁。”
  “陆大警官,想逃的人,是锁不住的。”
  陆霄的眼底倒影着她说这话的样子,平静的,爽利的。“我知道。”他音色沉沉。“你是锁不住的。”
  “可能在你这样的人眼里,我那叫胡搅蛮缠是吧。”杨蔓的指尖拨拨树叶,倏然扭头,问他:“但你这样的人,又有没有想过。胡搅蛮缠是个人选择。我,洵郁,都是活生生的。”
  “你固然有你的痛苦,我们也不想让你痛苦。但选择这件事,我这个小姑娘都明白——那是不能假手于他人的。”
  “你非要去?”陆霄的目光静了静。
  杨蔓说:“不然我干嘛来这呢。”
  “你说你这小姑娘干嘛那么犟?”陆霄劝解不行,忽生无奈。
  看着他那张硬汉脸,摆出了副老气横秋的架势。杨蔓眼尾一扬,嗤嗤笑。她猫一样,弓身往人那里一凑,下颌微一抬,眼望进人眼里。
  声音低低的,带着孩子气,“你知不知道,你老得很。心就像八十岁,整个人一点也不热闹。”她用不热闹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却也是这三年来第一个戳破他的人。
  是。
  洵郁死后,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陆霄跟着死了。
  剩一个空有架子的壳。
  薛渺渺都说他这样不行,但怎么不行,却又一点也说不出来。
  如今倒是被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揭穿了。
  不热闹。
  是。
  他身上死气沉沉的。
  满脑子是办案,至亲的朋友是三年前宽慰自己的恩人薛渺渺,业余活动是看资料,回到家里是对着那张木牌,几千几万次一跪到天明。
  整个人。
  不热闹。
  身体再健壮,再能单枪匹马闯龙潭虎穴。灵魂也是一把藏了三年的灰。
  她却很热闹。
  老往他跟前凑,把他一池阒静的水搅得涟漪荡荡。“老得很,我却在心里喊你小哥哥。因为我心理年龄五十岁,你是八十岁。人年纪一大,就不容易看出岁月相差有多大。叫你声小哥哥正正好。”
  “但是。”她退回去,站起来,一摞的树叶纷然落。
  站在那儿的杨蔓声音轻而丽,有十九岁的热闹。“我,洵郁,要走的路不一样,但都是我们自己选的。生死与你无关,你也无权干涉。假如你喜欢的是那个凡事安全的洵郁,又何必念念不忘至如今。”
  “执念不是这样的。”岁月蒙尘,将初见遗忘。
  爱一个人,又怎能是爱她最克己的模样?
  这种道理,十九岁的她都能参透。他陆霄又如何不能?
  或许不是不能,而是,执念太深,总觉得,假如,假如,假如,那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把错归于自己
  就能更难忘些。
  归根究底,他不过是知道。这世间一切都有个期限,最爱的人的容颜,最爱她的原因,都抵不过时间的洪流,终究会一分分模糊地不成样子。
  就只是……想更久的记一个人。
  无所不用其极。
  把她变成执念。
  是怕忘了那个人。
  “你拿什么保证你能活着回来。”涟漪在陆霄的心间震颤,他握了握拳头。垂眸。
  手铐落在地上。
  面前传来杨蔓热闹的声音,“拿你。”
  “小哥哥你,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重蹈覆辙。我能撑到你来救我。”
  你引我向生途,我引你们到深渊之处,救出思家之人。
  是我向吕静承的诺。
  亦是我自己的特立独行。
  ·
  滴——
  滴——
  滴——
  杨蔓走进地窖深处,身后的警察蜂拥而上,用手中的毛巾披在那些瑟缩的女人身上。
  陆霄走过去,亲自把后面的女人耐心地拉起来。
  “洵郁那时候大概也是这种心情。”他看着一个个女人被解救出去,大致理解了洵郁当时的执着。
  他身为男性,见到这些难以归家的女人得到救赎,都忍不住热泪盈眶。想必洵郁当时真是那么想的——为这一幕,死也甘愿。
  杨蔓跟着陆霄身后。
  这时一名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角。
  回身一望——
  女人手指一个红点方向。
  似乎是有些不解自己老听到滴滴滴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陆霄把手电筒照过去。
  一枚定.时.炸.弹轻声地倒计时,炸.弹上似乎绑着一块木片,木片上大概两面有字。一面刻着:陆警官,这是你女朋友当年在地窖里刻下的。
  一面背着,无法查看。
  陆霄反手将手电筒举高,照向天花板,“所有人,十分钟内撤离。”
  杨蔓盯着炸.弹上的计时器,看着一步步走过去的陆霄。
  身后的警员们立刻以高效动作带人陆续撤离。
  “喂……”杨蔓唇动了动。“那是炸.弹。”
  此刻的身后早已没有了人,外面的人员撤离应当也早已完毕,他却一步步向着炸.弹走去,手指碰在那枚木片上,整个人肃静得宛如一个雕塑。
  “那是炸.弹,陆霄。”她的唇发颤,手去拉陆霄的衣角。
  陆霄眼颤了一下。
  像是魔怔。
  这张木片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是洵郁的遗言。
  是生与死的对话。
  “杨蔓,你先出去。”他站炸.弹的面前,食指点在木片上,看得人心惊胆战。
  杨蔓一下子泪水涌了上来。
  她想:“陆霄,你疯了啊。那是炸.弹。”
  “陆霄,你有没有想过,木片是假的。对,是假的。”杨蔓高声说话,声音在地窖里回响。显得那样急切。
  “我知道。但我怕万一。”洵郁的遗言,诱惑太大了。
  所以他褪去了所有的这个年纪的精明,转身看着杨蔓说:“这里很危险,你呆这儿不安全。”
  “那你呢?”
  “万一它是假的呢?就算是真的,它应该在触动机关上,你一拿,你也完了。”
  “你不要命了吗?”
  陆霄的眉往下一沉,他没有说话,倏然席地而坐,坐在了炸.弹的边上。
  一只手指像眷恋生者一样在木片上摩挲。
  三年。
  他每一天都在想,他的洵郁会不会给他留下只言片语。毕竟当初——见她的最后一面只有累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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