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门来的山阳王立刻被吓了一跳。不过他自个儿心虚,倒没怀疑别的什么,只是不自在地向蜀王世子干笑了一下:“王……王侄也在呀?”
当接待山阳王的内侍抬起头望过来时,蜀王世子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但还有些僵硬:“原来是山阳王叔。”他冷冷淡淡地行了个礼,便转过头去,盯着墙上的字画看了。
山阳王尴尴尬尬地在他斜对面坐下,是距离蜀王世子最远的一个座位。不是他害怕这个王侄什么,只是……不自在。
山阳王与蜀王幼时都曾养在慈宁宫,因为他自身当时的尴尬处境,他在宫中是不敢有半点儿任性的,反而还得谨小慎微地避免得罪任何人,连一个宫女,一个小太监,他都要敬着。当发现太后与皇帝都对蜀王很是和气的时候,他便有意识地去讨好蜀王,争取成为对方的小伙伴。在那之后,他的处境就好过多了,后来还顺利娶到了一位涂氏女为正妃,开府时又得了不少产业。虽然出宫开府后,蜀王夫妇便就藩去了,之后多年山阳王在京城里都过得不是很好。但蜀王上京那段日子,可以说是他这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了。人人都对他亲切友善,或是敬畏有加,再也不见任何轻视与怠慢,他可以跟当朝众臣平起平坐,还差一点儿就跟最有圣眷的家族成为姻亲……
只是当蜀王被人发现对微服出宫求医的太子下毒手之后,这一切风光就忽然结束了。蜀王一家被圈禁,曾经的封地也被朝廷收回,他们山阳王府虽然没有在明面上获罪——他们一家确实不曾参与过蜀王府的违法行径——可有些东西,若是从未得到过,人心里不会有遗憾;得到之后才失去,那才更让人难受。山阳王为了自保,为了刚出生不久的宝贝儿子能不受父祖的连累,那段时间不但从来没想过要帮助蜀王府做些什么,甚至还禁止王妃与涂家人接触,只要有在公众面前露脸的机会,更是要处处表现出与蜀王府划清界限的态度来。
山阳王心里其实清楚,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有忘恩负义的嫌疑。蜀王再大逆不道,对他这个童年小伙伴还是很好的,没少给自己好处,而自己在对方落难时却选择了翻脸不认人,一丝儿旧情都不念,朝野间谁不是对此非议纷纷?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本来就过得艰难,才添了一个粉嫩嫩的小儿子,难道还能为了蜀王送命不成?他与蜀王又不是真的亲如兄弟,一切都不过是利用罢了。况且蜀王自己找死,他跟蜀王翻脸,又有什么不对?他这是忠于皇家,忠于朝廷,是正确的!
山阳王这么告诉自己,面对任何人的轻视时,也能理直气壮。只是这份理直气壮在面对蜀王的嫡长子时,便维持不下去了。他心里清楚,自己确实是受了蜀王许多恩典的……
蜀王世子与山阳王就这么远远地坐着,相互也不搭话。屋中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肃。
内侍送了茶上来,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这两位贵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他们私下也是议论过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运气不好,居然遇上了苦主,他们这些下人插在里头做什么?赶紧远远地避开,免得这两人真个打起来了,他们还要受池鱼之灾。
不过,也有机灵的人赶紧把信儿传到书房去了,请太子殿下的示下。太子殿下能有什么示下?他还要忙着跟属官讨论正事儿呢。这两位就暂且让他们坐着用茶吧,若真个打起来了,内侍们再去拉开他们也不迟。
事实上,内侍们早就躲远了,只是离得远远地观察他们双方的动静,预备着苗头不对的时候,可以及时上前去阻止。
蜀王世子来东宫的次数要比山阳王多得多,只扫上两眼,就能猜到内侍们的态度了。他心中冷哼一声,转眼去观察山阳王,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在通州的那处秘密田庄,派了黑风去驻守,却叫北戎密谍首领引了皇城密谍司的追兵过来,还不知道是否引起了皇家的注意呢。只要皇帝与太子有心要查,想要发现他跟那处田庄的真正关系,并不是什么难事。若不想皇帝与太子怀疑自己,他得需要一个背锅的人,将皇帝与太子的怀疑转移开去。而山阳王正好在那田庄附近有一处产业。当初置办这处产业时,他父王蜀王是出过声的,母妃涂氏与山阳王妃小涂氏又是族姐妹,便透过涂家的关系,将那一片地给包了下来,分割成三块,最好的一块给了蜀王妃,最差的一块归了山阳王妃,这两个庄子几乎就是挨着的。
若说北戎密谍首领是被山阳王府上的人弄到隔壁庄子去的,似乎也不是说不通?而山阳王从父祖开始,便代代有反骨,与皇家的关系从来都好不到哪里去,如今在宗室里更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存在。他若倒了霉,不会有什么人为他抱不平的。
蜀王世子盯着山阳王看,嘴角露出一丝狞笑来。
此人忘恩负义,他却没法为父亲出这个气,但若只是报复一下……其实并不难,也是理所应当。
山阳王本是罪人之后,能把小日子过得不错,没有小小年纪就死在宫里,都是托了他父王的福,更别提后来从他父王这里得到的好处了。既然受了他父王的恩典,那今日让他为父王的骨肉尽一份力,也是应该的吧?就当作是让山阳王偿还欠他父王的债好了。
山阳王忽然间觉得这屋子里的温度似乎越来越低了,冷得他有些坐立不安。本来他一看见蜀王世子,就想要走人的,但想到自家庄子附近闹出的命案,还有皇城密谍司的人与大理寺的官兵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家的庄子上搜索,连他的王府总管,都被密谍司的人给扣住了。他不确定这事儿是不是皇帝指使的,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他必须尽快见到太子殿下,为自己辩白一番,再求求情,争取早日脱身。就算蜀王世子给他冷脸看,他也必须得忍了。
可是看到蜀王世子忽然间对自己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山阳王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白日做梦?
当太子那边得了一点儿空闲,可以歇口气的时候,总算想起关注今日那两位来东宫求见的宗室冤家了。他打发了内侍过来问蜀王世子与山阳王可有打起来,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十分意外:“蜀王世子与山阳郡王本来对坐无言,后来慢慢地就攀谈起来了。蜀王世子态度和气,山阳郡王有些受宠若惊,但两人越聊越投机,如今正有说有笑呢。”
太子不由得愕然:“他们都聊些什么?竟然还能有说有笑?”难不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蜀王世子居然连这样的气都忍下了?!
内侍原本离得远,并没有听见两个当事人在谈什么。等到他们发现蜀王世子与山阳王相谈甚欢的时候,总算可以安心靠得近一些,借着倒茶上点心的机会,打探他们交谈的内容了,这时候两人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山阳王长子喜爱吃的点心上,蜀王世子还向山阳王请教了男孩子女孩子的教养方式,十足谦逊知礼的晚辈模样,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太子不由得挑起了眉毛:“这可真是稀奇了……”不过这并不是坏事。蜀王世子能够看清自己的处境,不任性地放任自己的脾气,对所有有过仇怨的人都能以礼相待,那自然也不会轻易惹事。
只是……蜀王世子人还年轻,原本也是天之骄子,能在落魄之后,如此忍气吞声,连曾经巴结他父母又转身背叛的人,都能平和对待,怎么有些忍辱负重的意思呢?面对其他权贵高官,他忍辱负重可以说是为了保全自己一家,那没什么可说的。
可山阳王又有什么值得他忌惮的?山阳王府如今的处境,只怕还不如他呢。
那蜀王世子这般态度,又是为了什么?
第四百二十四章 蠢货
蜀王世子并不知道自己这般作派,已经让太子起了那么一丝疑心,还道自己算无遗策,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呢。
等到太子彻底空闲下来,可以接见他们叔侄二人时,蜀王世子已经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
太子先接见了他,不过他一副好心人的模样,把山阳王也给带了进去,还对太子说:“山阳王叔遇到一点儿小麻烦,正觉得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置,便想来求太子殿下的示下。”
山阳王感激地看了蜀王世子一眼,便忙忙上前向太子行了大礼。
太子挑了挑眉,向蜀王世子微笑的脸上看了几眼,便和气地示意山阳王起身:“王叔这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山阳王抓紧时间把自己王府的总管在庄子上被扣下的事说了,当然,受蜀王世子这位好心的侄儿提点,他没在太子面前提隔壁庄子的命案,在太子面前提这种事,未免太过晦气,也扫兴。而且,那种麻烦事,与他家本不相干,他们一家避着躲着还来不及呢,哪儿主动向人提起的道理?那岂不是自揽麻烦上身?
山阳王只简单地说,听闻大理寺在附近庄子上办案,没提是命案,而且还突出地表示,自家总管与那案子无关,只是凑巧过去查问春播准备事宜,不走运地碰上了。
然而太子对这件事却知道得比山阳王更多,皇城密谍司的袁同知甚至已经查访出,山阳王府的总管之所以会在这时候到庄子上小住,回答问题时又鬼鬼祟祟地,是因为他在利用涂家的名号在外头放印子钱的缘故。朝廷早就三令五申,禁止民间放贷。山阳王府的总管既违朝廷法令,又企图在皇城密谍司面前说谎,罪上加罪,如今只是把人扣下,就已经够宽仁的了。等北戎密谍的案子结束,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山阳王竟然还好意思来东宫为他的总管求情?也不知道这位总管到底是奉了主人之命在外放贷,还是瞒着主家行事?若是前者,山阳王便逃不脱罪责;若是后者,山阳王同样有管束不利的责任。
而山阳王居然还避重就轻地没有提起隔壁庄子上的命案,到底是他确实不知情,还是有心隐瞒?
太子略一沉吟,对山阳王的话不置可否,只道会命人去大理寺问是怎么回事。反正他本来就要过问此案的,不必他发话,大理寺也会将案情报告上来。
山阳王只当这事儿能解决了,他家总管可没做什么不法之事,只要太子问过大理寺,知道王府总管的无辜,底下的人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不会依旧把人扣下来的。这位总管乃是他王妃的心腹,这两日为着总管被扣一事,王妃已经向他哭诉好几遍了。如今他总算能给王妃一个交代,晚上也能安心睡个好觉了。
山阳王心情轻快起来,但蜀王世子一直在旁边盯着太子的反应,见太子看起来虽然不是全无所动,但似乎没有太把山阳王府的总管放在心上,便猜想,自家田庄里出的两桩命案,尽管都是黑风搞出来的,但一个伪装成了意外,一个嫁祸给了村妇,想必皇城密谍司也没有怀疑到旁人身上。倘若连山阳王府的人都不曾被怀疑,自己就更不可能被盯上了。山阳王府的总管被扣,兴许只是凑巧而已。
蜀王世子的心情也跟着放轻松了。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与太子闲聊起了家常,偶尔会抛个话头给山阳王去接,似乎在帮助对方融入到这场对话中来。山阳王心里自然更加感激了,见太子对他似乎也很和气,并不见有什么嫌弃的表情,便想到要多做些讨太子欢喜的事。而讨太子喜欢的方式,先前蜀王世子也透露过给他了。
于是他便提起了赵陌:“昨儿在城里见到肃宁郡王骑马,有些日子不见了,如今是出落得越发俊俏挺拔了,真真不愧是先帝的嫡孙。”传闻中太子十分喜欢这个侄儿,很有可能要把这个侄儿过继到膝下为嗣,所以多夸肃宁郡王几句,应该是没错的。
山阳王这个算盘似乎没打错,太子脸上果然露出了笑容来:“哦?王叔昨儿瞧见他了么?”怎么可能?!赵陌这几日几乎就宅在家里,除非宫中传召,否则就没有出门的时候——也许会从后门往永嘉侯府去,但能让山阳王瞧见,必定是在大街上。可赵陌即使进宫,也不可能骑马,这几日为了低调,他若实在需要往宫里来,都是坐车的,还得是没有肃宁王府标记的车,又怎会骑马在大街上过?山阳王说昨儿见到赵陌在城中骑马,那一定不是实话!
山阳王还不知道自己的借口出了差错,仍旧照常回答着太子的问题:“是。肃宁郡王离得远,想必没有瞧见微臣。不过,微臣看见自家子侄出落得这般出色,心里也感到非常欣慰。说起来,微臣记得肃宁郡王的生日快到了吧?记得那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在哪一天来着……对,是二月二龙抬头!这样的好生日,可真不多见呢!”
太子怔了一怔,看向山阳王的目光有些变化了:“广路的生日确实是在那一日。”山阳王好好的提起这件事做什么?难不成……他就是设局陷害赵陌的人?
不可能!
山阳王哪儿来的底气?哪儿来的胆子?除非宗室死绝了,否则山阳王的儿子又怎么可能过继到皇家来?再说,他唤山阳王一声王叔,对方的儿子乃是他的堂弟,就算真要过继嗣子,又怎么可能会轮到这个孩子?!
山阳王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仍旧笑着道:“说起来,从前微臣与肃宁郡王还见过几面的,那时候他还小呢,微臣就看他不是池中之物。那几年他过得也艰难,微臣有心要照应他几分,偏又没有机会……如今锦上添花的人多,大约也不差微臣一个。只是想到咱们老赵家的孩子中,也有如此俊秀出众的晚辈,实在叫人心喜不已。微臣有心要与他多亲近亲近,偏又没怎么打过交道,不好意思跟晚辈搭讪……不知道太子殿下能否替微臣引见引见?”皇帝估计是不容易讨好了,但太子这边还能想想法子,若是能进一步将下一代的赵陌也给巴结好了,那他们山阳王府未来的好日子,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山阳王自认为打了如意算盘,却没留意到太子殿下看他的眼神越发诡异了。
蜀王世子则在这时候插了话:“王叔真是的,这点小事儿,何必麻烦太子殿下?既然肃宁郡王生日快到了,届时你只管备上一份寿礼,送上门去就是。肃宁郡王是个知礼的好孩子,见了你送的礼,哪儿有不回应的?这一来二去的,不就熟起来了么?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你做长辈的与小辈说话,哪里还用得着顾虑这许多?你上门去找他,难道他还能不让你进门不成?”
山阳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实在与他没什么交情……”不管赵陌从前曾经如何落魄过,如今的他,与山阳王府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处境。赵陌风光无限,有爵位有封地,有权有钱有势有人有圣眷。而山阳王,除了一个空头爵位,一座王府,两个庄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山阳王心里没底。他要是真的找上门去,赵陌未必会不让他进门,但也不会跟他有多亲热就是了。表面功夫什么的,谁不会做?他要的怎会是这些呢?
山阳王看向蜀王世子:“好侄儿,要不……你替我引见引见?你与肃宁郡王也有交情吧?”这是蜀王世子事先跟他交代过的,需得在太子面前过了明路,他们才好重新结交起来,再去接近赵陌。谁叫他们叔侄俩的身份都有问题呢?为了在与拥有实权的宗室子弟来往时,不引来皇家不必要的猜忌,他们也只能行事多谨慎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