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问蜀王世子了:“你跟人说,山阳王离了广路家后就心情不好,这是怎么回事?”
蜀王世子其实没有预料到皇帝会这样召集齐各方人马,当面讯问对质的,这令他没办法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对个别人混淆视听,但又不能反口改供词,只能含糊地表示:“王叔不曾说得分明,只是模模糊糊抱怨,原本盘算好的事做不成了。臣侄原本还以为王叔说的是他摔坏了肃宁郡王的东西,怕肃宁郡王生气,不肯答应他请求的事,便安慰了王叔几句,说肃宁郡王不是那样的人,今日待他也和气,让他只管放宽心。王叔说,臣侄根本不懂他在烦恼什么。臣侄问他,他又不肯明言,只一个劲儿地喝酒浇愁。去肃宁郡王府之前,王叔从来没有这样过,因此臣侄便以为,他是在肃宁郡王府中遇到了什么挫折,所以才会心情不佳……”
在某些知道“内情”的人听来,蜀王世子的说辞也许会让他们怀疑,山阳王其实是在摔了机关匣后,发现内里没有伪造的那些书信,再加上三名北戎密谍或死或被擒,计划受挫,才会心情不佳吧?
赵陌暗中盯了蜀王世子几眼,又去看皇帝与太子的表情。皇帝面上淡淡地,看不出有什么想法,太子倒是有几分讶异,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异样。不知太子殿下是否相信了蜀王世子的话?
当赵陌暗中观察的时候,蜀王世子又提到了他与山阳王前往酒楼吃酒的经过:“王叔想要寻个地方喝酒,说是在家里喝,王婶会管着他,他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心情不佳,便问臣侄可知道有什么好去处。臣侄哪里敢带王叔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儿?倒是有一处常去的酒楼,东西还干净,伙计也懂得规矩。臣侄就请王叔一块儿去了。原本是想去臣侄常定的一间雅间的,王叔却吵着说,要去能登高望景的地方,海子水面开阔,他看着景儿喝酒,心情也舒畅些。臣侄也不好劝王叔什么,就让伙计带路,去了二楼的雅间……”
再后来,便是他们叔侄二人对饮的事儿了。这一部分除了蜀王世子的证辞,还有山阳王妃从自家下人处问来的话,以及顺天府尹审问众多证人得出来的供词,说得颇为详细。
蜀王世子没让伙计在跟前侍候,等酒菜上完,就把人打发出去了,叫两人的随从负责斟酒。等山阳王几杯酒落肚,起了兴头之后,蜀王世子就让自己的随从带着对方的随从,在楼下另开一席,说是他请客,还亲自执壶为王叔劝酒。他如此好客,当时兴头正好的山阳王又怎会不接受呢?山阳王的随从后来见他叫了小唱,便以为两位主儿要在雅间里玩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不想要下人在跟前碍眼,都自以为机灵地吃喝去了。山阳王府处境不佳,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没多少大吃大喝的机会。难得遇上蜀王世子这么个财主,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接下来的事,有那小唱做证,事情基本也是清楚的。宗室长辈与宗人府的官员们知道山阳王醉后大骂他们的事,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山阳王妃见状,也怂了,低着头抹着泪,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暗暗地埋怨自家丈夫:不管有多少的烦心事,要喝酒为何不回家里喝?闹得如今性命都丢了,还得罪了一圈人,这叫他们孤儿寡母日后怎么活?!
当顺天府尹将小唱的证词宣读完后,便禀报皇帝,直到山阳王发酒疯从二楼窗台上栽进水中为止,都没有相关证人能提供任何供词了。因为这一段时间里,知道山阳王做了什么的,只有与他同在一个雅间里的蜀王世子一人。
而眼睁睁看着山阳王越喝越醉,却未能及时阻止他的,也只有蜀王世子一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他的脸上,神色各异。蜀王世子见状不由得心下一凛。
第四百三十章 罪人
蜀王世子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局面。
他觉得自己安排得很高明。虽然时间匆忙了些,没有用上更稳妥一些的计划来安排山阳王的死,但他也是没办法。山阳王既然已经对他起了疑心,那么他就不能给山阳王回家去向其他人转述疑心的机会!让山阳王因为醉酒,失足落水而死,足够有说服力了。当时又有城卫的人在场,足能证明山阳王并非被人所害,而是意外死亡,甚至有些自己找死的意味。
至于他当时是如何躲在别人看不见的窗台底下,趁着山阳王神智不清的时节,抬起对方的腿将对方往窗外推,推完后又迅速匍匐后退到酒桌的位置,再站起身来假装自己晚了一步赶到窗边,未能将人救下——反正没有人看见,那自然永远都会是个秘密了。
蜀王世子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周到了,连叫个小唱进来,都是为了见证山阳王对自己的际遇有多少怨言,证明他们叔侄俩关系十分好,他不可能对自己的堂叔下手。山阳王妃本来非常信任他,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挑拨得记恨起某些人。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可以借着山阳王摔下来之前,那两句在他有心引导下嚷嚷出去的话,往楚正方身上泼一盆污水,给太子妃唐氏也带来一点儿麻烦。到时候让他妻子蜀王世子妃进宫安慰开解太子妃,太子妃必定会更加亲近信任她。
然而蜀王世子觉得自己计划得再周全,也敌不过皇帝一声令下,召集了相关人士来了一场当庭审讯。大家都当面叙述自己知道的情况,无论是谁撒谎,都很容易被其他人发现。皇帝与太子一方似乎表现得十分公正,太后还摆出要为山阳王妃做主的架势,以至于蜀王世子自己也没办法再颠倒黑白,继续忽悠山阳王妃了。若不是他先前说话时,就有些模棱两可,现在还能勉强解释过去,兴许山阳王妃这时候已经发现他的话不对头了吧?
但就算是这样,蜀王世子的烦恼也没少到哪里去。因为他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在场的人似乎都开始注意到他在山阳王之死中扮演的角色有问题了。
山阳王心情不好?这事儿只有蜀王世子知道,也是他说出来的。虽然酒楼的小唱证实了山阳王确实曾经借酒浇愁,但那都是积年怨气了,并不是今天发生的。
山阳王自己要求去喝酒的?这事儿只有蜀王世子知道,也是他说出来的。而他们下决定的时候,人是在马车里,随从们都没有听见。但他们会选择什刹海边上的酒楼,乃是因为蜀王世子是这里的常客,天气暖和时就常来。可如今天气还冷着呢,正常情况下,谁跑海子边上吃西北风去?内城有的是暖和的小酒馆!倘若当时他们选择了别处,就算山阳王喝醉了酒在那里发酒疯,也不可能会一头栽进冰冷的海子里冻死。
山阳王自己选择了楼上临水的雅间?这事儿是蜀王世子说的。只是据酒楼的伙计招供,山阳王当时对雅间的位置没什么要求,是蜀王世子主动说起自己喜欢在楼上坐着,对着大窗户,看外头什刹海的风景,会觉得心胸开阔,再郁闷的心情也会好起来。山阳王听了他这话后,才坚持要选楼上的雅间,还特地要求要有大窗户,能看见海子。也就是说,蜀王世子在这个问题上有些避重就轻了,山阳王之死,他绝对不是没有责任的。
山阳王自己借酒消愁结果喝得大醉了发酒疯?这事儿倒是酒楼里人人都知道,连楚正方和他手下的人也都看见了。可山阳王就算心里有再多的愁怅,也不是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而是有蜀王世子相伴的。他二人既是叔侄,做侄儿的见叔叔喝多了,难道就不会去劝一劝?他但凡上点心,考虑到叔叔已经不年轻了,为了身体着想,不应该喝得太多,多劝一劝,山阳王也许不至于醉到这个田地。可他不但纵容了山阳王,还一直让伙计往雅间里送酒来,这就有些过分了吧?众人想起传闻中这两叔侄间的恩怨纠葛,看向蜀王世子的眼神都有些微妙了。至于山阳王妃,早已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来,看向蜀王世子的目光中隐隐透着毒。
御前进行的这一场审讯,基本上已经将山阳王身死前后的经过都问得清清楚楚了。除去蜀王世子陪伴在侧那段时间里,山阳王到底是怎么醉到发酒疯的程度,以及山阳王忽然往窗外跳的原因,众人还有些不了解以外,对整件事的起因经过结果,都已大体心里有数了。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虽然蜀王世子已一一交代过了,听起来似乎说得通,常人发酒疯也常有不合情理的举动,一句醉酒就啥都能解释过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先前的氛围与供词影响,在场的人都隐隐觉得,山阳王死得有些冤,只怕这里头还有蜀王世子的算计呢。
就是不知道他算计的,是山阳王直接丢了性命,还是不大不小地吃个亏,比如宿醉一场受点儿罪,又或是大冷天夜里吹风着凉病上几日,还是说错话让人传出去得罪上一圈人了。反正,事情就这么出了岔子,山阳王命都没了。
审到尾声,皇帝还问了楚正方:“山阳王冲楚卿嚷嚷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还曾经威胁过楚卿不成?”
楚正方忙道:“回皇上,微臣行得正,坐得正,从来没有与山阳王有过来往,不知道山阳王那话是从何说起。本来微臣还有心相询的,只可惜……”话都还没问出口,人就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干的呢,为了灭口。
可是天可怜见!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几时招惹了山阳王。昨日夜里他只是正常地带队巡逻而已。虽然他是堂堂副统领,但在城卫内部,声望远不及正统领云阳侯。况且他是高官子弟,资历稍浅,多多少少是占了外戚身份的光,才坐到了现在的位置上。为了服众,也为了显示他是个能与手下打成一片的好上司,好赢得更多人的支持,他每隔几日总要与手下人一道在城中巡逻的。他家就在什刹海附近,在这一片巡逻,也算是就近了,来回家中更方便。附近的居民也多有达官贵人在,一旦发生什么矛盾冲突,寻常城卫士兵难以弹压,以他的身份,总比别人好说话。他哪里知道山阳王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会忽然跳出来寻他的晦气?!
楚正方心里郁闷之极,但山阳王人都死了,他想要辩解,也无处辩解起,甚至连山阳王到底知道了他什么秘密,他都弄不清楚,怕是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然而皇帝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吃了亏,问完楚正方之后,一切能解释的疑问都已经有了答案,剩下不能解释的那些,疑点都在蜀王世子身上。皇帝也无意再问下去。顺天府衙那边得出的结论,就是山阳王酒后失足,落水而死。对此山阳王妃哭哭啼啼地接受了,没有再提任何异议。宗室方面,也接受了这样的结论。哪怕在场的人里对于山阳王之死仍有疑虑,也没有证据再说些什么。
此案就此匆匆了结。皇帝大发慈悲,下旨册封了山阳王独子为山阳郡王长子,命其三年孝满之后,入宗学读书,等到年满十六岁,再继承亡父的郡王爵位。这是原级继承,不必降等,真真是皇恩浩荡。
山阳王妃再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好事,连哭都顾不得了,当即便向太后与皇帝磕了头,再三谢过他们的恩典。太后又教导了她几句,命她好生带着儿女过日子,将儿子养大成人,不要把孩子养成花天酒地的纨绔,走上亡父的老路。
山阳王妃哪里还敢纵容儿子?她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就算儿子长大了,也绝不许他喝一杯酒!
只是惊喜感激之余,她看向蜀王世子的目光中仍旧透着不忿。她已经认定了,不管蜀王世子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就是害死她丈夫的罪魁祸首!酒楼是他定的,雅间是他介绍的,酒菜是他请的。但凡他带着山阳王去了另一间酒楼,挑一间不临水的雅间,又或是没有一直劝山阳王喝酒,她就不会遭受丧夫之痛,她的儿子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既然是他害的,这个仇,她母子俩早晚有一日会报的!
蜀王世子木着脸送走了山阳王妃母子,感受到宗室长辈与宗人府官员们投注到他身上的怀疑目光,心里一片冰冷。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们心目中的罪人。明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了山阳王,他们却任由这种怀疑四处蔓延,真是毫不负责!他们没有当面指着他的鼻子责骂,但后果却比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还要严重。
如果这是当面的指责,他还能为自己辩解,可以巧舌如簧地宣称自己的无辜,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说服别人。
但没有人当面指责他什么,甚至还有宗室长辈拍他的肩,让他不要跟山阳王妃计较,都是意外,谁都不想的……可谁都清楚,这话没几个人相信。他们心里已经认定了他的罪,他却连为自己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第四百三十一章 坦然
赵陌看了一场大戏。等到众人散尽,他作为太子殿下的小跟班,一直跟到御书房里,摒退左右的时候,才敢小声开口询问:“皇上这是故意的?”故意给蜀王世子栽了个说不清辩不明的罪名?
太子方才审到中途就反应过来了,闻言面带微笑地看向皇帝:“父皇英明。如此一来,不必让外头的人知道北戎密谍的存在,也能叫蜀王世子吃个大亏了。”
皇帝瞥了儿子和侄孙一眼,神色淡淡地,没有说话,只是端起内侍方才添的茶,喝了大半碗下去。皇帝也是人,说了半天的话,他也会渴的。
赵陌听了太子的话,才知道皇帝与太子为何要用舆论来对付蜀王世子,而不是明确给他定罪,忙问:“皇上与太子殿下已然确定了,蜀王世子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么?可是有了明确的罪证?”
皇帝摇了摇头:“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事情桩桩件件都与他有关。本来还有个山阳王有嫌疑,如今山阳王死得不明不白,而蜀王世子当时又在场,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太子殿下对赵陌道:“袁同知回报,说是在蜀王世子田庄上可疑的外乡男子已然返回庄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与出事的那户丧家往来。密谍司查到他进城之后,是直接往蜀王世子府中去的。虽然他中途做过伪装,改头换面,但密谍司的人一直盯着他,也有人盯着蜀王世子的府第,不可能有错。由此可见,北戎密谍首领若是真的把被追缉的消息传了出去,定然就是传到了蜀王世子府中。眼下还不知道那外乡男子返回田庄潜伏,又打着什么主意,袁同知已经多派了人手去盯着了。而京城这边,底下人也查到了,山阳王那日离开东宫后,便一直与蜀王世子同行,还往蜀王世子家中去过,捧了个包裹回来,瞧着就象是机关匣子的大小。昨日山阳王出事前,也一直与蜀王世子同行,蜀王世子显然是故意将他引到那处酒馆的,否则要借酒消愁,何必往那家酒楼去,却无视了路上经过的大大小小十来家酒馆呢?”
有时候上位者的思路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明确的罪证,只需要看结果就可以了。整件事里头,就数蜀王世子嫌疑最大,山阳王只是沾点边而已,却没有那个实力和脑子,也没有理由,如今还死了。剩下的,除了蜀王世子,还会有谁?皇帝与太子只需要认定这个结果就够了,证据什么的,那是需要公开审讯、明确定罪时,宗人府与大理寺才需要烦恼的事。
但皇帝和太子现在显然暂时不想公开审讯蜀王世子,也无意给他明确定罪。蜀王一系的追随者,以及蜀地的官员中,有很多是没有参与蜀王府的谋逆,却整天战战兢兢担心会受牵连的。朝廷方面一早就说了不会追究没有罪的人,对蜀王世子从轻发落,也是为了安这些人的心。如今才过去没几年,这么快就要治蜀王世子的罪,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是罪有应得,恐怕很容易引发种种猜测和慌乱。皇帝与太子索性就不定蜀王世子的罪,但如今人人都认定了他有罪,他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等到旧时蜀地官员与蜀王一系的亲友认定蜀王世子不再有担当晴雨表的资格,不会因为他的起落而产生种种惊慌猜测的时候,皇帝想怎么治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