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春(下)——Loeva
时间:2018-09-01 09:34:20

  只是赵陌心里有些别扭,目前的证据虽然还有些不充分,但想要治蜀王世子的罪,其实勉强也够了。通敌卖国是何等大罪?!蜀王世子逃不过一个圈禁终身的下场。没有直接处死,就已经是看在他宗室的身份上了。此罪一出,又不会要命,蜀王系的旧官员谁还敢有话说?况且真正清白无辜的蜀地官员是少数,行得正坐得正就不用怕朝廷清算,会害怕的,那多半心虚!朝廷没必要为了迁就这些人的情绪,就行事束手束脚的。
  哪怕有那许多理由,赵陌依然觉得,太子先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才是最重要的原因——皇帝与太子隐瞒蜀王世子与北戎密谍勾结一事,似乎是顾虑到自己的处境与名声,怕自己受了父祖的连累。
  他正色道:“即使舆论对蜀王世子不利,他如今终究还是得逃大难,可以轻松愉快、自由自在地度日。明明他与北戎密谍勾结,便是通敌卖国的大罪,应该明正典刑才是!况且北戎密谍在大昭潜伏多年,流毒甚深,还需得详加细查,才能确认是否已经全数伏法。侄孙儿知道,家祖家父都对北戎密谍潜伏一事负有责任,但不能为了替他们遮羞,便轻饶过那些罪人!皇上与太子殿下,实不必顾虑太多。”
  他很坦然,就算被人说父祖都犯下了疏忽的罪过,给北戎密谍提供了活动的空间,他也无所谓。有皇帝与太子的宠信,就足够了,他有郡王爵位,还有自己的封地,亲事也早就定下,再过几个月就要完婚了,他没什么好害怕的。就算外头舆论不好听,他也可以顺势而行,在婚礼之后退回封地,低调过上几年。太子已经决定要充实后院,想必用不了几年,就会有皇孙出世。那些关于他会被过继到东宫为嗣子的传言,到时候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提起。往后他想再入朝做些实事,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但赵陌坦然,太子却为他着想得更多:“这又是何必?原就不与你相干,你还吃了不少亏,又为擒拿北戎密谍立下了许多功劳,为何要任由旁人说嘴?许多内情原不方便向外透露,让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私下议论你的不是,你难道不委屈么?你不委屈,孤替你委屈!这事儿父皇已有定论,你就不必再多说了。”在太子看来,赵陌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了,可惜就是没摊上个好祖父、好父亲、好叔叔。他觉得赵陌完全就是生错了地方。若是生在皇家这一支,那该多么完美?
  赵陌向太子感激地笑笑,便看向了皇帝:“皇上,侄孙儿不委屈。江山社稷要紧。何况有皇上与太子殿下相护,侄孙儿又不会真的吃什么亏,些许名声,又有什么关系?别人要议论,就任由他们议论去吧。怎能因为侄孙儿一人,便放任罪人逍遥法外?”
  皇帝微微笑了:“倒不是只因为你一人。北戎密谍之事,关系重大,持续日久,传出去让臣民们知道了,朝廷丢脸事小,若引起臣民恐慌,就不好了。况且你方才也说了,如今还不知道北戎人安插在大昭境内的奸细是否已经全数落网,万一打草惊蛇,反叫漏网之鱼逃脱,岂不是更糟?如今这样就挺好的,皇城密谍司会加紧盘查。至于你父祖,该负的责任已经负过,该判的惩处也都领了,就没必要再叫他们多受一回罚了。至于真正有罪之人逍遥法外……”
  皇帝顿了一顿,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冷笑:“谁说他真的逍遥法外了?没有证据又如何?既然他有罪,你我父子想要整治他,还需要证据么?”
  不,当然不需要。蜀王世子本来就是罪人之子,本身也是勉强才得证清白。皇帝看在太后和他儿女的面上,暂且从轻发落,但不代表他就真的洗刷清白了,不再有罪。他不过是勉强保住了一个蜀王世子的头衔罢了,没有蜀王,没有封地,他这个世子名不副实,完全是依靠皇家恩典存在。等到皇家无意再施恩时,他就会被打回原形,成为一个宗室闲人。
  或许他还不如其他的宗室闲人呢,其他宗室闲人好歹是清白之身,有父兄族人可依,有宗人府可仗,一般官员百姓都会让他三分,真的受了委屈,告到宫里,太后与皇帝也会为他做主。可蜀王世子有这些待遇么?
  只是考虑到太后与涂家的感受,没有证据时,终究不好贸然治他的罪。不过,如今他跟山阳王的死扯上了关系,山阳王妃也是涂氏女,涂家不会偏帮蜀王世子,而太后一旦发现他身上不清白,也不会不顾事实地袒护他。等这两层庇护都消失了,蜀王世子还有什么可倚仗的?
  至于外界的舆论——也许还要多谢前些时候的桃色传闻。由于蜀王世子跟陈氏女传出了绯闻,在京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就算蜀王世子再怎么宣称自己无辜,有蜀王世子妃在哭诉,外人也都觉得这事儿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蜀王世子曾经的温文君子人设受到了影响,虽然影响不大,但他在公众心目中,已不再是正人君子的形象了。如今再传出他因私怨算计山阳王,害得山阳王酒后失足而死,宗室百官都会觉得可信的——既然不是真正的君子,而是有欲|望的正常男人,那会因为被背叛而生出怨怼之心,就是合情合理的事儿了。
  赵陌不知道先前是谁在背后故意助长流言的传播,现在看来,似乎是件正确的事。没有这绯闻流言传播在前,破坏了蜀王世子原本的好人形象,现在想要在宗室臣民面前形成对他不利的舆论,也没那么轻松就能办到。
  而这两拨流言过后,蜀王世子的头上早已被泼了无数污水。他算计害死山阳王一事,也会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成为既定事实。将来时机成熟了,皇帝轻轻一声令下,治了他的罪。不管到时候的理由是什么,宗室百官们的反应,估计也只会轻轻“哦”一声,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吧?谁都不会为他求一句情的。
  赵陌明白了,皇帝与太子并不是真的要姑息某人,只是要将某人定罪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而已。不过他还有些顾虑:“万一蜀王世子在此期间又生出新的谋划,欲对皇上与太子不利……”
  太子笑了,皇帝看向赵陌的目光更加柔和了:“好孩子,朕与太子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你只管放心就是。”
 
 
第四百三十二章 怨恨
  蜀王世子气愤地摆动手臂,将书案上的物件全都扫落地面,笔筒、笔架、水丞……通通摔得粉碎,散落一地。水丞里的水在地面上迅速漫开,将写有字的纸全都浸透、浸糊,很快就成了一滩滩的狼藉,完全不能看了。
  那原是蜀王世子为了太后今年的寿辰,特地提前半年开始准备的万尺佛经长卷。他觉得这是个讨好太后的好主意,包管别家再没有的——当然,这万尺长卷并非全由他亲自手书,那他写上一年都写不完,只是他本人肯定要写上一部分,少说也要有千尺,才好拿出去献礼。蜀王世子平日非常重视自己抄写好的佛经,等闲不让人碰,生怕出了差错,又要重抄,就连整理的工作,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但如今这一整叠佛经都被浸湿了,至少有几十张需要重新抄写,但蜀王世子却完全顾不上了。他只瞪大了双眼望着虚空,双拳紧握,浑身气得发抖。
  他如今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将来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如何能不生气?他的周密策划,精明谋略,果决行动……居然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犯了错,为何事情没有按照他预计的那样发展?!
  北戎人的行动出了差错,差一点儿就暴露了黑风,但黑风胆大,及时将人灭了口,又成功脱身进城报信。按理说,他与黑风并没有泄密,皇帝与太子应该都没有察觉到他与北戎密谍之间的关系,皇城密谍司更是还在调查北戎密谍首领另两名下属的行踪才是。他已经成功让山阳王做了自己的挡箭牌,在肃宁王府别院的书房中,看太子与赵陌的反应,他们已经相信了山阳王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山阳王意外死了,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怎么好端端的,他们就开始往他身上泼污水了呢?!
  亏得他还一再说明,山阳王之死是意外,是他自己喝多了,不怪别人。酒楼上下连带路过的楚正方一行,都亲眼看到山阳王自己从窗台上栽了出去,他们不可能看见他躲在窗台下,他顶多就是有点儿未能劝阻山阳王喝醉的责任,怎么那些人就一个个地开始往他阴谋暗算杀人的方向想了呢?!
  就算他确实是阴谋暗算杀死了山阳王,但这没凭没据的,他们凭什么认定他有罪?!
  还有山阳王妃,在皇帝召集众人之前,她对他是多么的信任呀。开始还揪着他骂不停,后来被他劝说一通,安抚一番,已经完全把他当成是自己人了,任由他摆布。结果从宫里出来,她就立刻变了脸,真把他当成是仇人了。他在她面前费的那些功夫,还有先前吊唁时,为了拉拢示好而给的大笔帛金,全都喂了狗!
  那些宗室长辈也是,耳根子到底是有多软?就听得皇帝问了几个人的证词,便糊里糊涂将他当成了犯人。明明他们一点儿证据都没有!他在他们面前表现得那般恭敬多礼,三节两寿的礼物从来没有薄过,为什么他们就一点儿都不念他的好呢?!根本就是趋炎附势的势利之徒!说白了,不过是见他势单力薄,欺他失了爵位封地与曾经的万贯家财罢了!
  真真狗眼看人低!
  等到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等到他儿子入主东宫……
  蜀王世子心里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就忽然愣住了。
  他的儿子还能入继东宫么?做父亲的头上背负着害死宗室长辈的罪名,做儿子的还能成为东宫的新主人?但凡宗室们还有一点儿话语权,都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
  除非……他能在证明山阳王死有余辜的同时,把自己杀人一事说得象是在替天行道……只要山阳王成了该死的那一个,那么杀死他的人就成为正义的英雄了。
  然而,蜀王世子想起自己一再地否认故意对山阳王不利……他连承认都做不到,还做什么英雄?况且山阳王已死,即使他能往山阳王头上泼污水,山阳王妃也不是死人。她背后还有涂家,还有太后呢。山阳王才是那个不受人待见的对象,他死了,剩下的孤儿寡母反倒处境好多了,涂家也能放心与山阳王妃往来。皇帝二话不说就封了山阳王之子的爵位,还答应让他原级袭郡王爵,多么大方仁慈。换了是山阳王,断不会有这般待遇。说白了,就是皇帝能饶过无辜的妇人与孩童,却独独对昔年曾经伤害过他的皇叔之子,心存怨恨,不肯轻易放过。
  这条路走不通,难不成……就再没别的路可走了?
  蜀王世子告诉自己,不要生气,要冷静!这时候他需要冷静地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事情还未到绝境呢,不管别人如何说闲话,皇帝总归是对山阳王之死下了定论,没有追究到他身上,不是么?他还有太后的庇护,他是涂家的外孙,外人还不知道他与北戎人密谋了些什么,他还有钱,有人手,有胜人一筹的聪明才智。他会想到办法,度过这个难关的!大不了……大不了他再等几年!
  蜀王世子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低头看向地上那一摊已经不能用的佛经,心里一阵惋惜。不过不要紧,现在离太后寿辰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可以再抄一遍。他知道太后喜欢什么,他送上去的寿礼,一定能打动太后的。就算今天有过不愉快又如何?半年后,京城里还有几个人记得山阳王的死?
  蜀王世子拿定了主意,正要叫人来收拾书房,却冷不妨看到世子妃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幽幽地看着自己。他差点儿吓了一跳,不悦地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怎的也不吭一声?”
  蜀王世子妃沙哑着声音道:“宫里来人了……是太后娘娘派来的。”
  “太后娘娘?”蜀王世子眼中一亮,“太好了!一定是太后娘娘要召我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还有机会让太后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然而蜀王世子妃的话却让他失望了:“太后娘娘没有召世子入宫晋见的意思,她只是……只是派了人,将大郎送了回来。”
  蜀王世子一怔:“你说什么?你说大郎被送了回来?!”
  蜀王世子妃的眼圈瞬时便红了:“是,大郎被送回来了。太后娘娘说,知道妾身病得不轻,孩子在宫里记挂妾身的病情,便让大郎回家来给妾身侍疾……没说什么时候接他回宫里去……”她的眼泪很快就掉了下来。天知道,她在面对慈宁宫来使的时候,是多么艰难才把眼泪忍住了,没有当场哭出来!
  能把儿子留在身边,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府里的情况远不是宫里能比的。在慈宁宫,有宫人内侍侍候,有太医每日诊平安脉,一应供给都是上好的,即使身体有什么不适,也会有人尽快把孩子治好。然而回到府里,她甚至没有把握能请到一位可靠的太医来给孩子诊脉。她平日都是看外头的大夫,只有当太后或是太子妃想起要过问时,太医院才会有人来给她诊治。至于宫里用的那些上好的珍贵药材,一应衣食住行上的待遇,就更不必提了。蜀王世子府也不穷,甚至还是个小财主,可也没法与宫里相比。
  更何况,蜀王世子妃对丈夫没什么信任,比较担心他会胡乱支使儿子去做些不该做的事。儿子在慈宁宫里时,她十天半月才能见他一回,蜀王世子也不是总是能见到儿子,儿子受到的影响有限。可等儿子回到家,这一切就不一样了。她真害怕,儿子会被丈夫教坏了!
  蜀王世子妃心中满是担忧,却又不能将这份担忧向丈夫坦言,只能换一种说法,表达自己的埋怨:“女儿还在宫里,太后娘娘显然还是很关心孩子的。可大郎的身体还未养好,就忽然被送了回来,是不是因为太后娘娘对世子的所作所为生气了?当日妾身是怎么劝世子的?还是早些收手的好,世子却不肯听。如今怎么办?连孩子在宫里,都受了连累……若是太后娘娘一直不接他回去,世子还提什么过继的话?只怕这会子,外头的人早就知道大郎被送回来的事儿了。他们会怎么看待大郎呢?!”
  “住口!”蜀王世子听得刺耳,不想再听下去了,“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意外,又不是到了绝路。你既然病着,太后让孩子回来侍疾,不是很正常么?谁叫你装病装了许久,叫太后信以为真呢?!我早说了,让你早往宫里去几回,你总是推三阻四,闹得太后以为你的病情果然加重了。若非如此,大郎也不至于被送回来!否则你若有个好歹,两个孩子都不在跟前,岂不是不象话?!”
  蜀王世子妃愕然地看向丈夫。当初明明是蜀王世子让她宣扬自己病重的事实,好在东宫卖惨,趁机托孤。若是她的身体能支撑得住天天往宫里去说话,那还叫病重么?想要取信于人,也要做出真的病重的模样来。如今事情不谐,丈夫反倒怪起她来了。
  蜀王世子妃不肯承认,她少往宫里去,其实也是有消极抵抗丈夫决策的因素在。
  况且,她是真的病得不轻,并不是假装的。他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却装起了没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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