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这一晚上果然未能出宫。等他与皇帝、太子谈完事,宫门早就下钥了。不过外宫中有给值守的官员夜宿的房舍,匀出一间干净整齐的厢房来让赵陌歇下,还是没问题的。他为了赶回京城,出了山东境内后就改走陆路,一路快马急驰,日夜兼程。到得如今,工作汇报完了,差事也告一段落,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再也掩不住身上的疲倦之意,往床上一倒,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还是在值守房侍候的内侍唤了赵陌好几回,才把他给叫醒了。匆匆梳洗过,他胡乱吃了几样早点,听说早朝已经散了,便已赶到御书房去,再见了皇帝一回,临近中午时,方才得以出宫回府。
然后便在半路上被人截住了。
赵陌没好气地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袁同知,差点儿没忍住翻白眼:“袁大人,我累得很,不想跟你绕圈子了。你直说有何贵干吧?”
袁同知左右望望,冲他笑了笑,结果反而吓得周围的路人惊呼出声,满面惊惧地四散躲避。袁同知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干巴巴地说:“请郡王爷借一步说话。”
赵陌看了看周围,无奈地叹了口气:“去我王府吧。”他的肃宁郡王府新进翻修完毕,因想着别院离永嘉侯府更近,所以他还没有搬回郡王府正院去呢,生活起居还是在别院里。然而,待客的地方,已经换成郡王府了,如今带袁同知回去,东西也都是现成的。
袁同知没有客气,就跟着他走了。
进了肃宁郡王府,袁同知随意瞄了周围几眼,便不再关注赵陌新居的环境了。等上茶的小厮退下去后,他就跟赵陌开门见山:“郡王爷似乎一直在关注蜀王世子的动静呀?蜀王世子都闭门读书这么久了,郡王爷还继续派人盯睄,实在叫人惊讶。”
赵陌扯了扯嘴角:“原来袁大人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我也知道这么做有些犯忌了,但蜀王世子曾经如何算计我们一家的,袁大人心里也清楚。我可不是吃了亏却闭口不言的那种软蛋。他行事处处不合常理,显然还有大图谋。我自然得命人盯紧了,免得他闹出大祸来,叫皇上、太子跟着操心,太后娘娘也不能安心。”
袁同知笑笑:“郡王爷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您的做法确实是有些犯忌了,可只要您不想着谋逆或是为非作歹的,那就做什么都算不上犯忌。我们密谍司的规矩跟旁人不一样,只要能达到目的,偶尔犯个忌,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最要紧的,是要看这犯忌的法子是否有用。您也没干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不过就是瞧蜀王世子不顺眼了,让人多盯着些罢了,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在我看来,您与许多宗室子弟相比,已经称得上相当乖巧了。只要您不是我们密谍司的敌人,随您爱做什么不行呢?”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赵陌成了密谍司的敌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密谍司行事有时候不太讲规矩,这也有可能是指他们对待敌人的手段。
赵陌听懂了袁同知的言下之意,只是笑了一笑:“能得袁大人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既然袁大人发现我在关注蜀王世子的动静,可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消息?”
袁同知说:“我不知道郡王爷都知道了些什么,不如大家互通有无?”
于是,赵陌与袁同知就交换了一波情报。其他的还好,基本上大同小异,袁同知所说的,几乎都是阿寿手下的人已经打探过了,汇报上来的,顶多就是在细节上差着些罢了。不过,袁同知补充的一个情况,却非常重要。
蜀王世子命人送到邻居家的帛金,是拿黑木匣子装的四个银锭,每锭重十两。这份帛金说是已经给顾家客居的客商们送去了,但事实上,东西如今是落在了袁同知的手中。当时负责检查帛金的人,行事十分小心谨慎,担心自己没检查出匣子里是否有夹带,会被蜀王世子钻了空子,争取到与外界联络的机会,因此就把东西换了,另寻了四个十两重的银锭来,拿另一只匣子装了,送到客商们手中。
如此,若蜀王世子是正常地送帛金给人,那对方就没吃亏,仍旧得了同样数量的银子,谁说起来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人克扣了蜀王世子给出的钱。然而,蜀王世子给出去的东西,却还在朝廷的掌握之中,若有猫腻,肯定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的。
袁同知就真的发现了。
那四个银锭的底部,都有些浅浅划上去的图案,乍一瞧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划痕,但久在皇城密谍司的袁同知却一眼就认出来,那应该是一种带有特殊含义的记号。当初他追捕疑似与北戎人勾结的蜀王世子下属黑风时,就曾经在他的遗物上发现过这样的记号,怀疑那可能是蜀王府内部通用的某种暗语。
“遗物?”赵陌皱了皱眉,“我以为你们是把人追丢了,怎么?这人死了?”
袁同知叹了口气:“死了。死得相当干脆利落。我们的人已经将他围住了,本可以将人活捉了的,没想到他身上还暗藏着一把利刃,赶在我们的人将他拿下之前,一刀割了自己的喉咙,竟是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连他的名字,我们也是事后追查曾经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才辗转打听出来的。”
赵陌问:“我怎么听说他是逃了呢?”
袁同知扯了扯嘴角:“是密谍司放出去的风声,免得让指使黑风的人以为他真个死了,就警惕起来。”当然,他们密谍司也有挖坑等人跳下来的打算,只是很显然,并未成功。蜀王世子一直被圈禁着,就算外头有坑,他也没法去跳。
这种有些丢脸的事,袁同知也不乐意多谈。他只问赵陌:“郡王爷手下人才济济,难道就只得了这些消息?”他想要知道的,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赵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哦……那么好吧。我想请问袁大人,是否想过……蜀王世子府那堵倒塌的墙底下,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袁同知顿时肃然:“郡王爷此言何意?”
第五百九十四章 共事
袁同知从前根本没想过,蜀王世子还能在重重守卫包围之下,召集几个死忠追随者,挖出一条地道与外界沟通来。
但是,赵陌提出的猜想并不象是无中生有的。对比蜀王世子府的种种异状,还有蜀王世子本人的一些古怪行为,倘若真有一条秘密地道的存在,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袁同知还马上想到了:“偷盗财物后逃走失踪的那名下人,其实是死在了地道里吧?是因为连日暴雨,引发地道倒塌的关系么?这人的妻儿都在蜀王世子府中领了体面差使,可见一家人都是蜀王世子的亲信之人。那秘密地道关系重大,留一名亲信在内值守,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地道与围墙都因大雨而崩塌,动静很响,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更别说是驻扎在附近的官兵。蜀王世子的人也好,住在顾家宅子里的人也好,根本来不及把地道挖开,将尸首抢出来,就只能任由他留在了地道之中。”
这个思路是合情合理的,与阿寿那边的想法也一致。赵陌知道阿寿是得了秦含真的启示,自然是连连点头。
袁同知便继续推理:“而人死之后,总是会散发出气味来的,一旦被守卫世子府的官兵发现,地道就会大白于天下,蜀王世子无论如何也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因此,无论是蜀王世子,还是顾家宅子里的所谓外地客商,都不会希望被官兵们发现那地底下有地道。偏偏雨停之后,世子府后院一片狼藉,顾家后院墙也塌了,为了阻止外人擅入世子府的地界,官兵一直留守在废墟旁,令那些心思叵测的人无法及时掩盖地道的痕迹。太阳高照,迅速晒干了地上的雨水,又使得后院散发出阵阵难闻的异味来。因此,郡王爷手下的人提醒官兵们去清理废墟,蜀王世子与那群外地客商就更担心了。万一官兵挖到了地道,又或是发现了地道的出入口,对他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蜀王世子千方百计地留在后院书房监视官兵们的行动,生怕他们发现了端倪,又以自己需要赶在下一场大雨到来之前将院墙重新建起来为由,不让官兵们在清理完废墟之后继续往地底下挖,还打算要将人糊弄走,好开展重建院墙的工作,然后浑水摸鱼地把失踪者的尸首挖出来转移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再将地道的痕迹掩盖过去。
这时候,由于秦含真介入,阿寿与他的一干属下便认定了蜀王世子的后院有问题,设法通过官兵那边的熟人,借口要进行雨灾后的清理和重建的工作,由官方出面雇了一帮工人去干活,一边将蜀王世子府的劳力排挤在外,一边转而从顾家宅子后院下手,寻找那地道的蛛丝蚂迹。
阿寿他们找来的人干了两三天,还没发现什么具体的证据,只觉得顾家后院的排水不太正常,佛堂后方地面也有近期动过土的痕迹,但还没来得及查验清楚是怎么回事,大火就烧起来了,把顾家的佛堂与蜀王世子府的后院都付之一炬。别说什么蛛丝蚂迹了,就算是地道真的存在,在清理完现场火灾后的废墟之前,他们也没法发现地底下存在什么有用的东西。
袁同知把前后思路给捋顺了,就忍不住冷笑道:“居然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挖出了地道来,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若不是老天爷看不过眼,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把那地道给泡出来了,还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它呢。那群废物到底在干些什么?!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府第,三四十个人天天盯着,转着围墙转,居然还能叫人钻到空子!”
赵陌摸了摸鼻子:“袁大人也别太苛责了,事实上……我们还没发现地道呢。这一切都只是推测,没有证据的。”
袁同知冷笑:“就算没有证据,除了地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能?!蜀王世子能给那群假客商送做过手脚的帛金,就可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既是一伙儿的,两边人住在隔壁,中间隔着一条夹巷,天天有人在巷中巡逻,他们也没法掩人耳目地飞檐走壁,来往于两座宅子之间。虽然有一堵墙是连在一处的,可那墙高得很,又没有漏窗什么的,更没有门,连狗洞都没有!他们不可能通过墙上的任何机关私下会面,除了地道,就没别的法子了。而若不是为了地道,那群假客商也犯不着租住在顾家的宅子里!”
袁同知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动摇。他既然觉得地道是真的存在的,那即使火场如今已是一片废墟,难以整理,他也依旧觉得那是最直观的突破口:“大火能烧起来,还蔓延得这么广,便是守卫的官兵没有尽到责任,他们需得为自己的疏失赔罪!叫他们去清理废墟,要把所有东西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哪怕是地面烧坏了的土石砖瓦,也不能放过!我要看到他们把发生过火灾的地方全都整理成一片白地,直接就能在上面盖房子的那种,才能放过他们。若是到时候仍旧没发现地道的痕迹,大不了让那些兔崽子们再把盖房的工匠寻来,重新替蜀王世子与顾长史把房舍盖好了!”
如果要盖房子,那就少不了挖地打地基,到时候,还有什么地道会找不出来?
赵陌对此无语了:“既然袁大人觉得这么做好,那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袁同知转头看向了他:“这事儿只怕还得落在郡王爷的身上。”
赵陌睁大了双眼:“什么?为什么?!”他都要成亲了,难道还不能清闲几天?!
袁同知笑了笑:“一事不烦二主。郡王爷一直在盯着此事,手下的人想必也做熟了,临时换人,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交接不顺的地方,耽误了大事呢?倒不如仍旧请郡王爷的人担下这个重责大任,我再从密谍司派几个好手从旁协助,也是为郡王爷正名的意思。如此,郡王爷不必再担心犯忌的事儿了,我们密谍司也能跟着沾点儿光,立下一个大功来。”
赵陌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若有密谍司协助,我让手下的人继续跟进此事,也没什么问题。可袁大人不打算与我一同合作么?”说真的,他最熟悉的密谍司官员就是袁同知了,两人过去的合作还算愉快,若是要换人,他也不知道会换成什么性情的人来,自然更希望与熟人共事。
但袁同知表示他很遗憾:“我有差使在身,不日就要离京,实在无法分|身顾及,只能期盼下次还有机会,能与郡王爷共事了。不过我想,这一天应该不会让我等太久。”
赵陌皱了皱眉头:“你要离京?”怎么偏偏在这时候?难道近日地方上发生了什么大案要案么?
袁同知却透露了一点风声,否定了他的这个猜想:“不是的,皇上命我往北边走一趟。郡王爷应当心里有数,否则我就不会说,我们再次共事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赵陌吃了一惊,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竟然是你么?!”
袁同知笑了笑,问他:“不知在我出发之前,郡王爷这儿可有什么东西,是需要详细告诉我知道的?”
赵陌叹了口气:“有用的消息,我都已经报上去了。北边的人在我们南边动的手脚不多,只是几个冒名的客商在暗中筹措军资罢了。这事儿应该已经有好些年了,我们只来得及把最近一批军资截下,其他的早就送到北边去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将知道的事都跟袁大人你说一遍吧。我手下也有人一路跟着我办事,我知道的,他都清楚,你把人带走,只要等你回京时,把人全须全尾地交回给我,其他的我不管。”
袁同知顿时笑了,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那就多谢郡王爷的好意了。”
赵陌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好说。只要袁大人日后少坑我些就好了。”
袁同知只是笑而不语。
他俩交接了半日,连午饭都不曾好生吃。等到天色将黑,赵陌才把人送走了,整个人倒在罗汉床上,只觉得劳心劳力。
阿寿来报:“郡王爷可还好?永嘉侯夫人打发人过来相请,说是让郡王爷过去吃晚饭呢。”
赵陌立时翻身起来:“我回京都快两日了,还没向舅爷爷舅奶奶请安呢,可不能再晚过去了。”他吩咐阿寿,“叫人去别院把我的干净衣裳送过来,我梳洗一下。忙了这一日,身上都是汗。”
阿寿连忙下令,不一会儿,便有人将赵陌的衣裳鞋袜送了过来。赵陌匆匆忙忙梳洗过,换了干净衣裳,抬脚就出了郡王府的大门,赶往永嘉侯府去了。
秦柏与牛氏热情地欢迎了赵陌的到来,牛氏还心疼地拉着他的手道:“一个月不见,怎么黑了又瘦了?很辛苦吧?路上可吃好了?可睡好了?身边的人是怎么侍候的?竟然叫你晒成了这模样!”
就连秦平,也平心静气地说一句:“这一路辛苦了。我听说你把差事办得很好,皇上已经嘉奖了你。这也是你的体面,不可骄傲。”
赵陌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恭敬地起身领训:“小婿不敢。皇上愿意将差事交给小婿,就是对小婿的信任,小婿断不敢辜负了皇上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