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茹抚了抚胸口,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体力不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压力山大的感觉了。”
这台手术让她承载了太多,不堪重负。不仅是主刀医生,同台的任何一个医护人员都很有压力。
方茹说完,同行的麻醉医生姜殊也说:“我刚也一直紧张来着,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给她用错剂量。”
十年前大女儿在望川地震中丧生,中年失独,打击巨大。这对夫妇花了很多年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后面便开始四处求医,花甲之年,不惜花光所有积蓄,只为再生一个孩子,听他们喊一声“爸妈”。这种勇气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相应的这个孩子是这对夫妇全部的希望,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出不得一点差错。明明是一台普通的剖宫产手术,可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倍感压力。就是因为明白这个孩子对于这对夫妇意味着什么。
就连接生无数,在手术台上叱咤风云的方茹都不禁忐忑,深夜找来霍初雪给她当一助。就是怕自己万一哪里出了错,霍初雪能够及时补救。
霍初雪的心态倒是好,“不管怎么说孩子平安降生,这场战我们打赢了!”
身为医生,尤其是产科医生,每一台手术都是一场战役。产妇在鬼门关晃悠,而他们负责将她们带回人间。
***
张淑兰术后便由霍初雪全权负责。她也觉得神奇,从岑岭回来大半个都过去了,就在她以为自己不会和贺清时再见面的时候,这人又触不及防的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想来也是神奇啊!
那晚,张淑兰在病房熟睡着,贵叔陪在身侧,寸步不离。孩子已经被送去了新生儿科,新生儿各项指标均正常。
张淑兰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平安无事。所有人悬在胸口的巨石这才稍稍放下来。
凌晨时分,一整座住院大楼都归于静谧,消毒水味道缠绕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寂静的走廊里,光束清幽。柔和的光线轻轻打在男人身上,将他深色的西装渲染出暖调的黄,低柔优雅。
清冷矜贵,光风霁月,遗世而独立。
他背靠着墙壁站着,身姿挺拔,似青松翠柏。
霍初雪已经换下来了手术服,白大褂宽大,衬得她身形格外娇小玲珑。
她脚上穿着薄底的老北京布鞋,鞋底又轻又软,踩在地板上几乎不会发出声响。
事实上她的脚步也放得很轻,尽量不影响他人休息。
经过护士站时,几个值班的小护士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愣是没注意到她从旁经过了。
直到她走近了,贺清时的余光忽的扫到一抹白影,紧接着耳旁便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贺先生还不回去?”
贺清时轻轻扭头,两人目光交汇。
视线里,霍初雪长发被束起,绑了个简单的马尾,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脖颈修长。
身穿白大褂的霍初雪比他之前看到的要干练许多,严谨、清冷,有那么一丝生人勿近的冷硬气质。
他同样轻声说:“有点不放心。”
霍初雪站在他左手边,目光落在病房门上,“你放心好了,一切正常,孩子五斤三两,很健康。”
贺清时的视线转到霍初雪的白大褂上面,问:“霍医生今晚值班?”
霍初雪摊摊手,微微一笑,“苦逼的加班狗一只。”
霍初雪其实和贺清时一样不放心,毕竟张淑兰的情况很特殊,她需要留在医院密切关注产妇术后的情况。
男人眼神平静,声音一贯低沉,“今晚真是辛苦你了。”
霍初雪撩了下额前掉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音色清淡,“主刀的是方主任,我只是一助,谈不上辛苦。”
贺清时的嗓音压得低低的,“霍医生,我都想不到你竟然是医生。”
“怎么,我不像个医生吗?”她微微抬眸,笑了下,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厚重的眼皮下难掩疲倦,“那贺先生觉得我应该从事什么工作?”
“没觉得你不像医生,只是觉得有些意外。”他注视着她的白大褂,扶住右边脸颊,咬字含糊,“现在很多女孩子都不愿学医,觉得太辛苦。”
他一抬手,露出半截白色衬衫的袖口,干净又清爽。
“是很辛苦啊,加班都是家常便饭。像病人今晚这样大半夜被叫来医院我都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她敏锐地注意到贺清时抚脸颊的动作,神色平静,“三甲医院,尤其是产科,疑难杂症多,工作强度又大,压力与日俱增,与此同时还要应付形形色.色的病人家属。要真没点吃苦精神那断然是不行的。不过我都已经习惯了。”
他静静的听着,点点头,深表赞许,“医生这么辛苦,霍医生当初选择学医真是勇气可嘉!”
霍初雪:“……”
肿么有种老师夸奖学生的错觉?
深夜的住院部无比寂静,走廊更是空荡,贺清时低沉舒缓的声线一直萦绕在霍初雪耳畔,“我岳母在生我太太的时候大出血,人没抢救回来。兰姨是我太太的乳母,从小带我太太大,和自己母亲没两样。她和贵叔一起到我们贺家,贵叔是家里的管家。他们夫妻俩一直负责我们一家的饮食起居,就跟自己亲人一样。兰姨和贵叔有个女儿比我太太小两岁,十年前在望川地震中不幸丧生。独生女,兰姨和贵叔很受打击,一直走不出来。这几年四处求医,打算做试管婴儿,再生一个孩子。夫妻俩年纪大了,家里条件也不怎么宽裕,一直没什么效果。后面好不容易才怀孕。所以这个孩子对于两个老人来说特别重要,希望你多关照一下。”
他这些话说得交心,也特别诚恳,像是在拜托一位老朋友,几乎不容霍初雪拒绝。
霍初雪点点头,“贺先生你放心,我定当尽心。”
***
霍初雪去了休息室休息。
马尾一晃一晃,紧随着她沉稳有力的脚步,白大褂衣角簌簌摆动。
注目她拐过墙角,贺清时这才走进病房。
病房里寂静无声,张淑兰熟睡着,呼吸平稳。
看到他进来,贵叔忙站起来,压低嗓音说:“姑爷。”
贺清时挥挥手臂,“您快坐。”
贵叔抹把脸,打手势,“这么晚了还让你跟着我们折腾,我真过意不去。”
贺清时走到兰姨身侧,比划两下,“都是一家人,别说见外的话。我刚问了霍医生,孩子很好,您不用担心,好好照顾兰姨。很晚了,我明天早上还有课就先回去了,明天上完课再过来看兰姨。”
贵叔送贺清时出门,“姑爷你赶紧回去休息,开车注意安全。”
贺清时:“知道的。”
贺清时离开后,贵叔给妻子掖被角。被子一扯,一只信封顺势掉落在出来。
老人眉头一皱,拆开,信封里厚厚一沓纸币。
***
贺清时从第一医院回去,夜真的已经深了。凌晨三点,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梦想。黑夜像头懒洋洋的巨兽匍匐在城市上方,俯视一切。
他握住方向盘,白色小车徐徐前行。宽阔的大马路上空无一人。路灯暖黄的光束筛过行道树的枝叶,在地上照出斑驳的影子。
白天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此刻已经没了人影,空荡而冷清。
他抬手扶住右边脸颊,疼得厉害。
他的目光落在车窗外,整座城市安睡,除了他这个未眠之人。
他觉得自己胸腔堵得厉害。
到这个点还没没有睡的人,想必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了。
***
第二天一早霍初雪跟着方茹查房,一大群医生鱼贯而入。
张淑兰靠在床头,面色已经稍稍恢复。
贵叔陪了妻子一夜,一晚上没合眼,古铜色的脸上遍布憔悴。
看到霍初雪,贵叔冲她憨厚一笑。
方茹迎面问:“感觉怎么样啊?”
张淑兰虚弱地回答:“刀口疼得厉害。”
“麻药过了刀口自然会疼,这是正常现象,忍忍啊!”方茹指了指身侧的霍初雪,“霍医生是你的主治医生,你都由她来负责,有什么不舒服就跟她说。”
霍初雪扬起笑容,“你好张阿姨,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张淑兰轻轻一笑,“我听我们家老头子说了,霍医生是姑爷的朋友,麻烦你了。”
霍初雪:“……”
霍初雪笑着说:“分内之事,应该的。”
从病房出去,方茹压低嗓音问霍初雪:“怎么回事?”
霍初雪解释:“一个朋友的亲戚。”
“朋友?”方茹咬重这个词,似有些不太相信,“普通朋友?”
“嗯,普通朋友。”
霍初雪心想,迄今为止她和贺清时应该是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
因着情况特殊,霍初雪明显对张淑兰很上心,一天之内要是去病房查看好几趟。
乔圣晞见她这么频繁出入张淑兰的病房,忍不住问:“小雪,你老实交代,你和312病房那对夫妇到底什么关系。”
霍初雪靠在椅子上,手里翻看着厚厚一沓资料,脑袋都没抬一下,“没关系啊!”
乔圣晞:“没关系,你去的那么勤?可比一般人病人勤快多了!”
“这不是产妇情况特殊嘛!”
“少忽悠我!”乔圣晞显然不信她这种说话,凑到她跟前,扬了扬鼻子,“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里头一定有猫.腻,你赶紧老实交代!”
霍初雪:“……”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我在岑岭遇到的那个男人吗?”
“记得啊!”乔圣晞往霍初雪对面坐下,“怎么了?”
“这对夫妇就是那人的亲戚。”霍初雪倒也没隐瞒,直接承认。
乔圣晞:“……”
“卧草!”乔圣晞震惊了,“小雪,你这是中了狗屎运啊!这都能遇到!”
霍初雪:“……”
“西西,咱能不能文明点?”
乔圣晞了然于胸,“敢情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霍初雪矢口否认:“人家那天关照了我,我这是礼尚往来。”
乔圣晞:“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什么心思我还不清楚。那个男人我昨晚看到了,长得确实不错,比时下那些奶油小生有味道多了。可惜就是年纪大了点,又是二婚,我担心霍大厨会拿菜刀砍你。”
霍初雪:“……”
霍初雪扶额,“乔护士你想的是不是有点多?”
乔护士起身往外头走,尖细的嗓音传过来,“我这不是替你未雨绸缪嘛!提前给你提个醒。”
霍初雪:“……”
霍医生心想好闺蜜想的真有点多!
第7章 6棵树
贺清时上午有一节《诗词歌赋欣赏》。
昨晚从医院回去他便没再睡着,开着一盏床头灯,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口齿间一丝丝疼痛将他紧紧缠绕,严丝合缝,无法摆脱,他根本就睡不着。
越强迫自己睡,思绪就越是清明。尘封已久的记忆宛如潮水汹涌而至,难以遏制。
那几个小时的煎熬,让他的情绪到达了奔溃的边缘。
没睡好,眼底乌青,遍布血丝。
今天上午这堂课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必修课。他到的时候,偌大的教室已经坐满了学生。
他直接走上讲台,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投影仪,清了清嗓子开口:“先上课,下课前五分钟点名。”
底下的学生毫无异议,因为早就熟悉了贺清时没的这种上课模式。翻书的翻书,玩手机的继续玩手机,埋头睡觉的依旧睡觉。
大学课堂,无论授课的老师有多帅,讲课讲得有多好,总会有一部分学生是去打酱油的。
学生们都知道,A大文学院的贺清时教授,做事一板一眼,出了名的严谨刻板。他说下课前五分钟点名,就一定会掐点点名,压根儿不会存在忘记的情况。
贺教授每堂课都爆满,很多其他专业的女生前去蹭课,大多都是冲他那张脸去的。很少有人会从头至尾听完。虽然贺教授的课生动有趣,引经据典,不似一般文学课那般枯燥。
借用他学生的话来讲就是:面对贺教授的那张脸就够心猿意马了。
倒是本班学生,他那张脸看得多了,倒也免疫了,有一部分学生会好好听课。
今天这堂课讲的是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此词是苏轼纪念妻子王弗所作。
十年生死两茫芒,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
词就够凄凉的了!
想来也是凑巧,苏缈离开迄今刚满十年。前不久他刚回岑岭祭奠她。
课程过去三分之二,自由提问时间。
3 班的一个女生提问:“贺老师,我看过很多影视作品。本来携手同行的两个人,可其中一人突然离开了。剩下的那个人一味儿活在过去,不愿走出来,这样对吗?”
贺清时对3班的这个女生有些印象。女生叫江暖,是3班的学习委员。品学兼优,妥妥的好学生一枚!
贺清时站在讲台桌旁,脊背挺直,肩线松弛。微垂着眼帘,眼神黯淡无光,难掩疲倦。
他怔住了。这个问题像是问给他听的。
他抬手摁摁眉心,略作思考,回答:“其实这种做法无关对错,只是个人的选择。有人能走得出来,遇到下一个合适的人,又是一段锦绣良缘。可有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来,孤独终老。”
他顿了顿,继续轻声说:“我一直都跟你们说,这世上很少有真正的所谓的‘感同身受’。他人经历了什么,或者正在经历着什么,他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旁人并非真的能够切身体会。所以千万不要以你的观念和想法去揣测,或者道德绑架。只要他没有违背法律法规,没有被道德所谴责。当事人的选择,旁人无权干涉,更不好评判。所谓的‘为了你好’,更是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