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女子畏惧的看看明月夜,又看看在一旁叹息的莫邪,不知所措。
“不瞒你,她叫萧燕燕,是萧太后的侄女。本来,她会成为新皇的皇后,但突遭变故,被人……拘禁在暗室,备受折磨。除了还被拘于冷宫的萧弱水,萧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老朽救了她,但赤焰光军恐怕已经知晓她逃脱了,还在满城的搜捕她。哎……作孽。”莫邪并不敢看着明月夜的眼睛,只能低低道。
“是惘之……干的,对吗?不对,他现在应该叫……慕容纯钧了。”明月夜眸色微凛,冷冷道:“依我之见,这姑娘的伤倒可治愈,但您儿子的病,恐怕才不好治呢。”
“离凰姑娘……老朽教子无方,是老朽的错。但纯钧的病,老朽无能为力,恳请姑娘救他一救。恐怕这世上,也只有你才能救他。老朽跪谢了!”莫邪扔下拐杖,噗通一声便跪倒在明月夜面前,忍不住老泪纵横。
明月夜意外而惊诧,她赶忙拉起那悲伤的老人,她黑白分明的星眸审视着,莫邪长着白翳的眼眸,深刻的悲痛清晰的刻在他的皱纹中。她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个绝望的老人。
“伯伯放心,萧燕燕的伤我能治,人我也能收留下来。过几天,我会亲自去见纯钧。若我的面子不够大,便让赤霄出面,怎么也要保这姑娘一条生路。纯钧如此暴虐成性,赤霄不能置身事外。还有您,伯伯,您的眼睛和腰腿,待会儿也来让我看看吧,或许不能根治,但至少能够缓解疼痛。”明月夜认真道。
莫邪摇摇头,苦笑道:“不治了,就这样吧。因果报应,这都是我应得的。相欠的,总要还得干干净净才好。老朽在这里,姑娘不便为燕燕疗伤吧,那我便先到外面去等好了。”
他不等明月夜答应,便艰难的托着残躯,蹒跚的走出了房间,又小心翼翼关好了门。
一炷香的时间后,明月夜先行走出了诊室,她的神情有些复杂。
梧桐树下,莫邪坐在青石桌旁,低垂着头似乎还在想心事。
夕阳西下,这个落寞的老人,有着孤单而悲伤的背影。他一定有故事,有伤心的回忆,藏在那深深的心事中,时常溢出来,折磨他那本已不堪负荷,伤痕累累的心。
明月夜走过去,她拿起正放在小炉子上,煮着乌龙茶的铸铁壶,她为沉思的莫邪,倒了热气腾腾的半盏茶。
“伯伯,萧燕燕的伤,大多已敷药包扎好了。她断了两根肋骨,手骨错位,身上不下百余伤口,最大的缝了二十几针……但最严重的还是内伤……她恐怕,再不能生育自己的孩子了。而且,还会落下暗疾,每每过于疲惫,便会流血不止,需要常年服药。但至少,命总算保住了。我打算把她留在彼岸堂,继续疗伤与观察。”明月夜淡淡道,她为自己也倒了半盏热茶,拿在手里,闻着香。
“离凰姑娘,若纯钧那孩子耍混,来这里闹事,还请你……多多担待。”莫邪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盏,疲惫道。
“他不敢!”明月夜冷冷道:“我是个医官,萧燕燕是我的病人。我会对我的病人,负责到底!管他是谁,都不许动我的病人。”
莫邪愣了一下,他抬起头,仔细的凝视着明月夜,似乎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你让老朽想起一个人,你说话的样子,好像啊。”莫邪喃喃道,若有所思道:“不知,前任明堂堂主明媚,莫夫人,她和姑娘可有渊源?”
明月夜淡淡一笑,她在另一个青石凳上坐下。她将手中半盏冷掉的茶泼掉,又倒满一盏新的,吹了热气轻轻啜饮。
“我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但伯伯的心事,可愿倾诉一二?并非我对您的那些过往感兴趣。只是,想治惘之的病,总要追根溯源。我还是愿意叫他惘之,毕竟那个人才是我认识的。我觉得,慕容惘之,夜斩汐,和莲弱尘,他们之间的因缘极深。他们为何会纠缠在一起,恐怕还是要从他们的父辈身上,寻找答案吧,对吗?”
莫邪苦笑道:“我很喜欢赤霄这孩子,他和我多少讲过一些你的事情。姑娘果然和一般女子不同,不但目光犀利,讲话也更加直率,甚至一针见血。也难怪赤霄,对姑娘念念不忘。”
“伯伯……你若不愿讲,也不必……拿赤霄来搪塞我。”明月夜有些不悦。
“不敢,不敢。我的意思是,那孩子和惘之不一样。但赤霄他亦然也有心结,虽然他嘴硬心软,是个本性善良的人。但心里的不解与困惑,也会时常纠缠于他。老朽实在不想,有一天赤霄也会变成惘之这样……但愿姑娘肯帮他,放下心里的牵绊。这对他,对大燕来说,都是幸事。”莫邪苍凉一笑,把面前的残茶一口喝掉。
明月夜还在暗暗思忖莫邪的话,只听那老人幽幽叹了口气,便娓娓道来:“很多年前,我还是大燕的十皇子,先皇龙源是我的九皇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我们在年幼时,曾一同罹染瘟疫,几乎丧命,因缘巧合被当时的明堂堂主明媚所救。说实话,至今我都没再遇到过,比她更有魅力的女子。她简直,就像来自天界的仙姝,与众不同,令人难忘。”
莫邪苦笑了下:“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却深深记住了明堂主的音容笑貌。总想着,长大了也能遇到这样的姑娘,娶回家做娘子。后来,九皇兄遇到了燚族大公主凤思凰,两人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而我也娶妻纳妾,生儿育女,渐渐便忘记了儿时的幼稚念头。后来,作为大燕的特使,我被派遣前往长安,在那里我遇见了碧血宫的宫主莫雪歧。她比我大了好几岁,还有个年幼的儿子。可是,我竟然疯狂的爱上了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无法解释。”
“莫雪歧?”明月夜吃了一惊,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不吝诧然:“世界竟然这么小……”
“是啊,就是这么小。那时,雪歧有个秘密爱人,那人和她生了一个儿子,叫夜斩汐。可是,男人却不能娶她,因为他不可能为了她,放弃自己其他的女人。我是雪歧的小兄弟,我们经常一起喝酒,她一直不知道我偷偷喜欢着她。直到她和那个男人吵了很凶的一次架。我们又一起喝酒……“莫邪低垂下花白的脑袋,脸颊上有淡淡的酡红。
“就一夜,她便有了惘之。她发现的时候,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是我苦苦相求,不惜以死相逼。她才和我回到了大燕,生下了惘之。我本求皇兄答应我迎娶雪歧为正妃,皇兄答应了,可是,那时候,长安发生了宫倾,她为了赶回去救那个男人,扔下了我和还没有满月的惘之,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惘之与斩汐,竟然是异父同母的兄弟?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吗?”明月夜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
正文卷 239.伤痕
莫邪摇摇头,神色凛然道:“当年,雪歧将我抛弃的事,伤透了我的心。对任何人,我都不曾提起过,她的真实身份。只说惘之的母亲,是个舞姬,他是我们一时激情的私生子而已。我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但当时的我,根本无法释然。我竟然是个失败的爱人。”
明月夜垂下眼眸,静静喝茶。这世间痴男怨女的爱情,谁又不曾一身伤痕?
莫邪望着遥远的天际,长满白翳的眼眸,透出了锥心的苦痛。
“时至今日,我亦然记得。我背着惘之,骑着快马一路追寻雪歧,来到了长安。我苦苦哀求她,请她看在嗷嗷待哺的儿子面上,求她哪怕再给孩子喂一次奶。她的心真狠啊。雪歧没有再看过一眼惘之,她说自己已经没有奶了,为了杀回来救心爱的男人,她甚至喝了回奶药。呵呵……我和惘之,对雪歧来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吧。”莫邪声声带血。
“我是亲眼看着,雪歧冲杀到叛军之中,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为那男人挡住了致命的暗器。她浑身是血的,死在了那人怀里,瞪着大大的眼睛,流着眼泪,已经说不出话来。”莫邪低垂了眼眸,用衣袖擦去自己的老泪。
“可是,那个男人,那个真正负心汉,他根本不爱她啊。他有那么多的女人,她不过其中之一,而已!即便她为他挡住致命一击时,他的身边,也还有别的女人。我愿意娶雪歧为妻,愿意为她遣散所有姬妾,愿意为她放弃功名利禄与荣华富贵,陪她归隐山林,采菊东篱下。可是,她要的不是我的爱……她并不稀罕我的付出与等待。就是这样……残酷无情。”莫邪带泪而笑。
“黎臻,常皇黎臻。他有什么好?雪歧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义无反顾?我苦苦纠结在这心魔之中,肝肠寸断。我认定了,我和黎臻之间,就只差一个皇位而已。如果我是皇帝,那么雪歧,或许就会爱上我了吧……”
“你这般,是看低了莫雪歧,也更折辱了自己的真情。可悲可叹!”明月夜淡淡道:“据我所知,莫雪歧本乃大崇十一公主,因容貌出众,武功卓越,曾备受崇皇宠爱,甚至曾想许婚给你皇兄,当时的燕太子龙源。后来大崇被常皇灭族,她建立碧血宫,本为了报仇,却在机缘巧合中爱上了自己的敌人。她与黎臻生了夜斩汐,却不能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抚养长大,只能托付给自己好友。她或许没有爱过你,但她为了自己的所爱,付出了所有。我深信,这个真性情的女子,她爱的是那个男人,而绝非他身后的权势。”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雪歧的离世对我而言,简直覆顶之灾。我恨黎臻,恨夜斩汐,甚至也恨我的皇兄和惘之。最终,我更深恨雪歧,为何不爱我。日日噩梦,纠缠不休。我的好友莲相御声,他一直苦苦劝解,但我始终无法自拔。“
“我怂恿皇兄发兵大常,攻打长安,被他拒绝了。我曾经派出杀手,去暗杀黎臻和夜斩汐,也都失败了。我开始酗酒,每天都喝到人事不省。清醒的时间,便和幼小的惘之抱怨以及诅骂,那该死的黎臻和夜斩汐。那时候,他听不懂,只会抱着我的靴子,大哭不止。”莫邪苦笑道。
“后来,我便在萧天佑的怂恿下,逼着我最好的朋友莲御声,与我一同发动了宫变,想以兵谏的方式,逼迫皇兄同意征讨大常。结果,我们失败了。”
“原来,你们是真的反了。龙源并没有错怪你们。”明月夜一挑长眉:“你们,并不冤枉啊……”
“我从来没想过,真就反了我的皇兄。当时只是意气用事,又受了萧天佑的蒙蔽,不顾御声的苦苦哀求,以死相逼,终于让他被迫与我一起兵谏。谁想到,这却是萧家的一个局。萧天佑为了帮助自己的妹妹稳固后位,就想出了这么个一箭双雕的恶毒计谋。我害了御声。皇兄仁慈,并没有将我斩首示众,但他深恨莲御声背叛,便将他腰斩于市。一时间,旭亲王府和丞相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败涂地,生灵涂炭。”
“伯伯,你相信……因果报应吗?”明月夜微微蹙了眉,轻轻叹息道。
“我信。但是,一切恶因都因我而起,为何果报却应在了惘之身上?”莫邪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拐杖,痛苦道:“小时候,他是那么乖巧和听话的孩子,有一双小鹿般的黑眼睛。他很爱哭,很胆小,他怕血,怕打雷,怕女人的哭泣……”
“如今,他嗜血,杀戮无数,甚至不吝女人和孩子。你确实不能摆脱干系,因为你从小便给他灌输了太多关于仇恨与报复。他以为,他这么做就是在为你,也为他自己,向那些曾经伤害过你们的人,讨回公道,血债血偿。甚至,我都在怀疑,他当初接近莲弱尘的目的……恨,竟然能让人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明月夜感慨道,不吝动容。
“冤冤相报何时了?哎,老天爷对我最大的惩罚,竟然是,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个儿子,活生生成了一个杀人恶魔。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就能结束,那老朽愿意立刻就去死啊。”莫邪狠狠的将手中拐杖,重重杵地,老泪纵横。
“伯伯,只要及时悔改,任何人都会有机会,可以重新来过。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放心吧,惘之的病,彼岸堂一定会想办法治好。”明月夜目光炯炯,唇角洋溢起一抹认真的笑容:“治不好,我也不会任他,胡作非为下去。”
“慕容莫邪,叩谢堂主救命之恩!”莫邪扑身便给明月夜,行了个叩礼。她大惊,赶忙拉住,但他苦苦坚持。
明月夜终于扶起了激动的莫邪,她又为他倒了盏新茶,待到他心情平静了些许,她便继续问道。
“伯伯,惘之的心结在于背叛与复仇。那么,赤霄呢?凤思凰与慕容龙源之间……可也有什么误会,或纠缠不清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