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妤婳渐渐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痴痴望着汪忠嗣:“阿训,你怎么能找到……我们?”
汪忠嗣轻轻擦拭明妤婳的眼泪,柔声道:“那日,我率大军从突波返途,听说你被柳贵妃禁锢的消息,即便拼了命日夜兼程赶回来,却为时已晚,所有和你相熟的宫人已都被杖毙。皇上亲口告诉我,柳贵妃是因误会你忤逆一时气急,赐了你鹤顶红。“
他唏嘘道:“皇上知道了,你已毒发身亡,被草草弃在了乱坟岗。我断然不信,何况也一直没找到……尸首,总想聪慧如你,或许侥幸逃出,我曾四处打听,却一直一无所获。直到三日前,夜斩汐飞鸽传书,他说找到了你。我本不信,若你身在长安,又怎么会不来寻我,甚至还要把自己的消息,隐匿得如此干净?”
明妤婳颤抖着:“我……夜儿,她……”
“我明白。”汪忠嗣温柔打断明妤婳:“但你也看低了我吗?我认她,汪府也得认下她。你们受苦了,我会好好补偿。这辈子,咱们一家人都不会再分开。”
明妤婳把头靠在汪忠嗣肩上,喃喃道:“若不如此,又怎能苟活至今,柳贵妃多玲珑的人儿,她恨毒了我,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倒没什么打紧,只可怜夜儿这孩子。跟着我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原以为,一辈子再也不能见你。”
她拉过明月夜的小手,送到汪忠嗣掌心,叮嘱道:“夜儿,这就是你爹。你要一辈子对他好。记得吗?”
明月夜对站在自己头顶上的雪貂兽高兴地大喊:“小铃铛,我有爹了。哈哈,以后,咱们三个再不要分开了。对,还有小铃铛。我让爹爹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果子。”
雪貂兽打个哈欠,满意地用尾巴把自己的嘴巴藏起来,咕咕咕地应和着。
汪忠嗣抚摸着明月夜的头发。明妤婳看着他们自然而然地亲近,却心如刀割,当幸福来得太突然,总让人窒息与恐慌。剧烈的咳嗽打断她的思忖,她艰难喘息着,汪忠嗣紧张地轻拍她的后背:“婳儿,我去找大夫。”
“汪将军,阿花她……”徐大夫结巴地插嘴:“啊,令夫人,夫人曾身中奇毒,恐怕,恐怕华佗在世,也无良药可救啊……”
汪忠嗣冷哼:“妤婳有事,你必陪葬!我汪忠嗣的女人,竟为徐大夫奴婢,看来在下当真得好好答谢你。”
他说得缓慢而淡然,但语中杀气寒冷如冰,惊得徐大夫瘫倒在他脚下,捣蒜般磕着头,半句话也说不出。
“阿训,别难为他。”明妤婳央求道:“他虽刻薄,到底收留了我们。没有他,我和夜儿或许也不在人世了。”
汪忠嗣神情阴郁道:“好。”遂而又盯住筛糠般的徐大夫,冷笑道:“今日之事,若有半分泄露,你也恐难再见下个日出,知道吗?”
徐大夫慌忙叩头不已,哂笑道:“多谢夫人美言,徐某惶恐至极,马上搬家,马上滚出长安。永世不再回来。”
不等汪忠嗣说话,在明月夜咯咯的笑声中,势利的江湖郎中屁滚尿流,夺路而逃。
正文卷 3.诀别
“咱们回家吧。”汪忠嗣顾不上仓皇夺门而出的徐大夫,意欲抱起病榻上的明妤婳。却被她生硬拒绝。
她无奈苦笑道:“阿训,回不去。你的将军府,我进不得,你那夫人怎么会容下我,她可是柳贵妃的亲甥女,她若知道我尚在人世,恐怕连你和夜儿都不会放过。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知足。我的病自己知道,你赶紧带着夜儿走吧。千万隐匿她身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汪忠嗣冷哼一声,反而抱紧了明妤婳,冷笑决绝道:“不但要回将军府,我们还要进宫面圣,皇上对你一直心怀愧疚,他定会秉公做主,况且你我早有婚约。若没那毒妇处心积虑算计,我又怎会娶她甥女。如果皇上为难,这大将军的虚名我不要也罢。婳儿,我只要带着你和夜儿,一家人浪迹天涯也好。终归,我不会再放手。”
明妤婳愣愣看着汪忠嗣,她用手指抚摸着他冷硬的脸颊,微微颤抖,她淡淡笑道:“你,还是那么执拗。”
他拥紧她,片刻不放松,颤声道:“这次,死都不放。”
“好了,好了,阿训,夜儿都要羞你了,要真跟个小孩子一般吗。那我总要换件衣服吧,这样子太丑。我不喜欢。”明妤婳亲昵语气一如往昔,让汪忠嗣忐忑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好。”汪忠嗣轻扶明妤婳,温柔轻语:“我为你更衣。”
“夜儿,还是你来帮娘梳妆。阿训,你在外面等我们。”明妤婳按住汪忠嗣手臂,温柔道:“我自己来就好。在你面前的妤婳,永远都要最美的,可好?”
听着儿时她曾说过的话,那语气神情也依旧小女儿模样,汪忠嗣便不再犹豫,他明朗一笑,轻弹下明月夜的脑门,叮嘱着:“照顾好娘,爹去备车,咱们回家了。”
明妤婳深深地把汪忠嗣的背影记在心里,像烙铁一般烫入记忆,她任由兴奋的明月夜笨拙地帮她换衣服,一只手却悄悄伸进了枕头里的暗袋中,摸索着。
“夜儿可记得娘教给你的那些?”明妤婳轻柔地揽住女儿,用另一只手梳理着她的头发。
“都记得呢。”明月夜把脸趴在母亲肚子上,她最喜欢母亲怀中淡淡的樱草馨香。
“照顾好他,让他好好活……你要守护他,娘……才可放心……”明妤婳身体突然猛烈地一颤,气息徒然渐弱。
“娘?”明月夜疑惑地抬起头,她赫然地看见明妤婳的心脏位置插进一把银簪,长长的簪身只露出叶子形的簪尾,她的衣衫上渐渐开出一朵璀璨妖娆的红花,从含苞到盛开,越演越烈。
明妤婳一扫病态的疲惫,她晦暗的脸庞开始弥漫出一种异彩,泛着生命怒放至颓落的美丽。血腥味让休憩的雪貂兽惊跳起来,它焦急地抱住明妤婳的手臂不停地摇晃,发出嘶声尖叫。
明月夜惊愣地看着雪貂兽试图舔拭明妤婳的伤口,却被她微笑阻止:“我心意已决,老东西……夜儿就拜托给你了。夜儿,别怨娘心狠……照顾好他,为了娘,你们都要好好……活!”
明妤婳努力地伸手,努力地要再抚摸明月夜的脸庞,痛苦道:“夜儿啊,长大了莫要相信人,更莫要爱上人,他负心……你会痛,他若真心……你更痛的,情啊,终归害人太深……娘心里苦啊……”未及明月夜的脸颊,她的手已无力垂下,自此了无声息。
明月夜颤抖着,尝试地揉搓着母亲尚存温热的手指,颤声道:“娘,别吓夜儿,娘,你起来啊,娘——”她撕心裂肺地痛呼。
门外的汪忠嗣破门而入,突见此情此景,犹如匕首瞬间刺穿了自己,仓皇剧痛,猝不及防。他脑海里瞬间一片亮白,在那流光飞舞中,他看着此生最爱的女子,身上正不断盛开出一片一片妖艳红花,艳丽非凡。
那簪头上的蓝田玉氤氲着柔和光雾,一如她温净的眸子。绝望的男人手中抓着的白色披风无力飘落在地,柔软又肮脏的摊在冰冷的地面上。
簪子,是他十六岁时亲手打制,那片叶状蓝田玉与他剑上的本是一对耳扣,来自母亲当年唯一的遗物。他恳求银匠师傅学艺,辛苦月余,最终满手血泡才打成这支簪,独一无二的,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她一直那么爱不释手,自此不曾离身。
“他日咱们拜堂成亲,我才不要什么凤披霞冠,有这枚簪就足矣了,携子之手,与子偕老,比翼双飞,生生世世。”她如是说,明眸锆齿,笑魇如花。
那年,她才十二岁。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如今簪在,人却香消玉殒。汪忠嗣踉跄后退着,他茫然、窒息、疼痛、混乱直至疯狂。自此生死茫茫,天人两隔!一切都将化为尘土,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待尘埃落定,便什么就都不会剩下,就这样,都没了……
为何她这样狠?用惨烈方式,将自己雕刻在他心尖上,刀刀见血,深入脊髓。
哐当一声巨响,汪忠嗣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跪地,口中喷出一片血雾,星星点点溅落在,那散落于地的白纱披肩上。铁般的男子半天不能言语。随着一阵凉风,染血的披风被吹到床脚下堆成窝囊的一团布,盖住了明月夜的脚踝。
她啜泣着捡起披风,舒展着摩挲着柔软布料,又轻柔地为母亲盖上,当披风散落在妤婳冰冷面庞上,在最后一瞬间,明月夜清晰地看见母亲紧闭的双眸,终又滑落一颗绵长的泪。
夕阳之下,那眼泪,艳红如血。
“婳儿,你真忍心,丢下我……独活?”在汪忠嗣受伤野兽般的呻吟中,明月夜攥紧小小的拳头,任由牙齿咬破了嘴唇。
“娘,夜儿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做,但一定有人逼死了你,夜儿一定会为你报仇雪恨。”
正文卷 4.阿寒
天宝六年,长安,哥舒府邸。
年前,哥舒昊刚为自己的老父亲哥舒知途办过丧事,按大常例律,他要在长安守孝满三年。半年有余,哥舒官邸不闻丝竹之声,平常也清冷得很。
哥舒昊走进中院大厅,突然从里面游离出一阵歌舞声,显得与肃穆环境异常突兀。
哥舒昊站在大厅门外,望着厅内景象,不由一声叹,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大厅当中凭空多了一只硕大的檀木雕花软榻,上面铺着白色虎皮,榻上斜躺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他没有盘髻,一头过腰长发狂乱地披散着,额上系了一枚兽型金冠,他容貌俊美但神情桀骜。
软榻之前,围着一群异族歌姬,她们跳着时下流行的胡旋舞,一时满园春色,艳光流淌。
年轻人慵懒地拿着皇帝赐给哥舒家的鎏金酒杯,慢啜杯中波斯葡萄酒,他冷眼观赏着美女跳舞,不言语,只在唇边微展半分讥哨。
“表少爷,老爷回来了。”哥舒昊的管家左云在身后小心翼翼提醒。但年轻人惘若置闻,甚至还轻佻地捏了一把歌姬的脸蛋。
“放肆!”一个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哥舒昊身后劈头盖脸砸下来:“哥舒寒,父亲大人尸骨未寒,你却在此纵情歌舞,荒唐至极。”
“那老头儿又不是我爹!”哥舒寒扫一眼面前的朱色华服的女子,她高鼻深目浓妆艳抹,棕黑色的发盘着云髻,一对硕大的蝴蝶点翠金步摇闪闪烁烁中,映出白如脂玉的肌肤,美轮美奂艳若天王。
他禁不住哂笑道:“就是我自己的亲老子挂掉了,那又如何?及时行乐方才人生真谛。婶娘,你还是多去逛逛首饰店胭脂铺吧,别管我的事情。”
眼见家中又要硝烟弥漫,哥舒昊赶忙揽住宠妾六娘的胳膊,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他生怕两个冤家一言不合,哥舒寒又拂袖而去,要知道,他也有快半年没见到他这宝贝侄儿了,一句话,心下想念得紧啊。
六娘银牙紧咬,不顾哥舒昊阻拦,径直冲到哥舒寒榻前,劈手砍落他手中的酒杯,冷着俏脸冷语斥道:“你就不能自爱些?永远一副下流胚的德行。”
“我压根儿不是君子,你早知道!”哥舒寒由着六娘打落手中的酒杯,直接拿起来盛酒的玉壶。
“您……”他冷笑着拉长语音道:“婶—娘—,男女授受不亲,您逾越了。”
满脸怒容的六娘一时噎住,一张俏脸登时冷白。
哥舒昊赶忙拍拍六娘的手腕,轻声细语安慰道:“六娘,你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我跟阿寒,还有事要商量。”
六娘一甩衣袖,狠狠剜了一眼哥舒寒,转身离开。她身后的丫鬟小碎步地紧跑才能跟上自己暴怒的主子。
“你们也下去。”哥舒昊依然语气平和。管家左云挥挥手,舞姬们很有眼色的跟着随从们旁门悄悄离去。一时间,中厅安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