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还结了薄薄的一层血痂。但如今,她只能微微弯曲手掌。因为,稍微伸直便会让伤口再次开裂。那些伤,有着淅淅沥沥的痛,不致命,却揪心。
手上的伤她本来就无动于衷,而是心里有个角落,像被生生割掉般,正空落落的滞痛着。仿佛有个无底的黑洞,正让自己迅速坠落下去,落地之时怕会遥遥无期吧。
今生今世,或许再也见不到小莲子了。还有他……夜斩汐,自己曾经最恨的男人。却不知道为何,在离开他的日子里,她的心并未快乐起来,而更加戚戚然,充满了恐慌和日益沉重的失落。
莲弱尘愣了片刻的神,终于打开了那青色描花的小包袱。
里面除了有明月夜特意为她准备的,调理身体的一匣子补身药丸、一些大额银票,还有一封密封好的书信,上面也并未署名。她犹豫的打开信封,从里面掉落出来,一缕用宝蓝丝绦整齐束着的青丝。细细看上去,有的发丝略粗,有的却更细密,像是两个人的。丝绦上,还打了个笨拙的同心结,卷住了一张有些陈旧的洒金笺。
她迟疑的打开,一首诗词,却是自己当年的笔迹。她咬住嘴唇,隐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第一次,在夜舒楼。她与夜斩汐初见之时。她为他,随手写下的一首情诗。那时,她别有用心,千方百计接近他,虽然并非为了喜欢。不过为了苟活下去,为了摆脱泥足深陷的狼狈生活。她曾经很用心,为了讨他喜欢。
多年之前的夜斩汐,多好看的如玉公子啊。一双遂黑的桃花眸,清浅一笑便收服了万千少女懵懂的春心。知道他喜欢诗人李商隐的词。她背下那些瑰丽却晦涩难懂的古诗,更练就一笔清隽的小篆体。
那日他生辰,她穿着青色莲花绮罗舞衣,犹若出水芙蓉,惊艳四座。她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徐徐泼墨,成就了这一首《锦瑟》,终归得他瞩目与青睐。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却一直留着这写了词的洒金笺。反复的折痕,大约来自很多次不由自主的翻看。信笺却又并未损失丝毫,可见主人珍重保护得很妥帖。夜斩汐,莫非你也曾用过真心?她不敢深想下去,更不看多看几眼那洒金笺。仿佛烫手般,她把那缕青丝和洒金笺,丢在桌几上。她深情古怪,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舱门一响,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径直闯了进来。一个酒瓮被他重重的扔到桌几上。
纯钧的衣衫沾着尘土,染着血迹,头发也有些蓬乱。一双好看的狭长凤眸,在烛火之下显得迷茫而恍惚。他喝了不少烈酒,浑身酒气,眼神涣散。
“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纯钧哼了一声,靠着在舱壁上。即便酒醉,他依旧不吝为俊朗的男人。
他被酒水滋润的红唇艳丽无比,旋起一个魅惑的讥哨:“莫非,刚刚离开长安,便想念他了……后悔了?韩国夫人,二品诰命,可惜啊。”
“你身上还有伤,却喝这么多酒。疯了吗……”莲弱尘微微蹙眉,她转身为他倒了一碗热茶,轻轻吹散了热气,递到他面前。
纯钧醉眼朦胧的凝视着莲弱尘,看她苍白的脸颊上,还沾染着汗渍与污痕。心中终归不忍心。他舔舔嘴唇,就着她捧到自己嘴边的热茶,勉力喝了几口。遂而,他捻着自己的衣袖,沾了沾残茶,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
“放心,弱尘。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慕容纯钧,注定了要比夜斩汐强大一千倍,一万倍。韩国夫人算什么,我要你成为摄政王妃,成为大燕最有权势的女人。”他嗫喏着,带着一丝宠溺。
莲弱尘扶住摇摇欲坠的纯钧,淡淡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国夫人,或者摄政王妃。惘之,好不容易我们离开了长安,就过几天踏踏实实的安生日子吧,好吗?”
“什么意思?”纯钧紧紧蹙眉,他一把推开莲弱尘,冷笑道:“你以为,我怕夜斩汐和明月夜吗?他们太轻敌了。放虎归山,兵家大忌。待我回到汴京,便会说服燕皇赤霄,举兵攻打大常!我会率领三十万赤焰光军,踏平常焱宫。我要将夜斩汐的头颅挂在长安城上,一雪前耻。”
“你疯了?夜斩汐和明月夜才刚刚放了你,你便翻脸不认人。再说,赤霄凭什么要相信你,燕常已经缔结盟约,怎么可能为了你的一己之仇,赤霄便支持你率兵进犯长安?”莲弱尘脸色惊白,不可思议道。
“因为他想要明月夜啊。我能帮他搞到手。你猜,他会不会支持我?”纯钧哈哈大笑,笑得阴毒与狂妄:“更何况,常焱宫马上就会天翻地覆,血雨腥风。大常后宫之内,也有我的盟友,我们可以里应外合,发动宫倾。”
“你,简直卑鄙无耻!”莲弱尘狠狠推了一下纯钧,厉声道:“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是不是,真的和裴门余孽狼狈为奸,要陷害明月夜?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能恩将仇报?”
纯钧退后了几步,勉强站稳脚步,他似笑非笑盯着莲弱尘,怪声怪气道:“你是担心明月夜呢,还是担心夜斩汐和你们生的那个儿子?弱尘,实话告诉你,我不会让夜斩汐和那孽种苟活于世的。别挡在我复仇之路的前面,你……会受伤的。”
莲弱尘简直被气得浑身颤抖不已,她咬着牙就要狠狠扇他一巴掌,让他清醒几分。但他敏捷的闪过,反而把她推倒在软塌上。
“行了,弱尘。不要挑战我的耐心。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做好纯钧夫人就好。其他的,不要插手。我跟夜斩汐不同,不会纵着自己的女人,去做什么夜舒楼这种乱七八糟的事。”纯钧摇摇晃晃,走向桌几继续拿起酒瓮,打算再淋漓的灌上几口。突然之间,他发现了被莲弱尘,遗忘在桌几上的洒金笺,和一缕拴着同心结的青丝缕。
莲弱尘惊愣,刚想伸手去抢夺。但桌几上的物件已经被纯钧捞在手上。他仔细看了看,不禁冷笑出声:“哎呦,弱尘。你还留着这些玩意儿干什么?结发同心,见鬼去吧。真让人倒足了胃口。恶心……”
纯钧手掌一扬,便将那缕青丝和洒金笺,扔到了烛火上。一股焦糊味道飘来,情诗与同心结都被烧毁了,化作一片片灰烬,犹如烧毁的黑色蝴蝶,落了一桌一地。
莲弱尘没有抢夺,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望着纯钧,有些怀疑,又有些恍然大悟。原来是,结发之情,永缔同心。她今日才明白,当年他沉默中的情愫与心愿。
“闹够了吗?闹够了就回你的房间去歇息吧。我累了……”她冷冷道。
“好……反正我现在也没法……讨你欢心……”纯钧有些受伤般的扭过头去,手中紧紧攥着酒瓮,笑得恶毒而自卑。
他摇摇晃晃走到舱门,突然又扭过头来,笑得疯狂而歹毒道:“看不出来,这夜斩汐莫非对你动了真情。那……我不用一兵一卒,是不是也能让他,弃械投降呢?弱尘,你还真乃稀世珍宝啊。怎么在长安时,我就没想这一点呢……我就应该用你,逼他自绝。至少可以自废武功……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如此麻烦……”
“惘之,你不要再错下去了。”莲弱尘低垂着眼眸,不再看着他,低语道。宁静的语调中,却隐匿着巨大的绝望与悲哀。
“我说了,惘之死了,我是纯钧!”纯钧转身忿忿离开,跌跌撞撞。
“纯钧,你好自为之……”莲弱尘站在他身后,凝视他颓废的背影,轻轻道。
她猛的张开双掌,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被爆裂,又开始潺潺流血。她看着自己掌心,被血水模糊的纹路,不吝长长叹息,幽幽道:“老天爷啊,我到底做了什么……”
正文卷 331.血蛭
一场初雪之后,长焱宫也益发的萧条起来。太液湖畔,开始结出了薄薄的冰层,连平日里在湖里嬉戏的水鸭子,都已再不见了踪影。
自从锦华皇贵妃与玉妃双双有孕,本来就不喜热闹的常皇黎珏,索性关闭了太液湖畔的梨园大戏楼。于是,每年入冬之后,会延绵月余的大戏串演,繁华盛景终归不再。
常皇黎珏,一直暗自觉得自己,亏待了夜涟漪。于是,他去坤宁殿陪伴她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甚至他经常还会宿在那里,可见对其恩宠深重。虽然隔三差五,黎珏也会去玉妃的寝殿玉甄殿,陪她用用膳,聊聊天,却从来不再留宿。
玉妃柳姣姣暗中焦虑,她本能的觉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危险,正在步步紧逼。苗逸仙为她请脉的时间,也由每日一次,改为了三日一次。其他时间,都由他的首席弟子代劳。
据说,只因念媺长公主陪同夜王夜斩汐前往青州养伤。临行前,长公主指定锦华皇贵妃的御医官,由苗逸仙和董怀义共同担任,若有纰漏,定无轻饶。
众所周知,董怀义本自明堂出身,现任御医局的医官统领。这长焱宫中,除了长公主殿下的医术高超,便是鬼眼神医苗大通医术超群。如今,让董怀义盯着苗逸仙,还真一箭双雕。苗逸仙自然不敢在暗中做什么手脚,反而还要兢兢业业,尽心照顾锦华皇贵妃,不敢怠慢半分。想及此处,柳姣姣是真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适夜,柳姣姣悄悄来到樾瑰苑宫门口。她换了一身暗黑色的紧身衣衫,把平日束在腹部的假肚子扔到了密室,一身轻松的潜了进来。
只见苗逸仙正用手掌支住脸颊,望着桌几上的烛光,愣愣出神。他的侧影俊秀清隽,颇有几分魅惑之感。
她暗自好笑,调皮的伸手就蒙住了他双眼。又把自己温热的唇瓣凑到他的耳畔,轻轻啜吻着。
苗逸仙惊愣一下,情不自禁拉住她的双手,微微用力。于是,她整个人就跌落在他怀抱之中。
“你这小妖精,胆子可越来越大了,竟敢明目张胆来会本座。就不怕有人撞见你这……别有玄机的肚子……”苗逸仙借势抚摸着,她细腻平坦的玉白小腹,低低调侃道。
“有好几日,都没见到你了,想念得紧。还好,你还知道约我来这樾瑰苑,我以为你有了那水晶和琉璃,心中就再没有我的位置了呢。”柳姣姣故作生气。她捉住他颀长手指,一口咬住。用滑腻的舌尖轻轻掠过他的指腹,她娇娆的笑魅惑妖艳。
苗逸仙却着实一愣,他抽出手指,将她扶住,正色道:“本座并未约你,此话怎讲?”
“我收到了你的飞鸽传书啊,不会错。是雨花石送来的消息,让我子时樾瑰苑相见。除了你,还能有何人?”柳姣姣也愣住了,她审视着苗逸仙阴晴不定的神情。
“娘娘恕罪,咱家借用了苗神医的飞鸽。毕竟,想要同时见到二位,确实太难,这才不吝捷径。早些时候,夫人交代了要紧事,务必要咱家与二位面授机宜,实在不敢耽误,冒犯,冒犯……”
门声轻响,太监紫涵推门而入。他一脸刻意的抱歉神情,眼眸之中却眸光闪烁,流淌着一股阴冷微嘲。
柳姣姣惊叫一声,赶忙从苗逸仙怀中跳将起来,一脸惊怒与怀疑,斥责道:“紫涵,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冒用苗逸仙的雨花石,给本宫传递假消息。你该当何罪!”
“娘娘这话便差了。怎么夫人的命令,就是假消息了呢?”紫涵唇角一扬,似笑非笑道。
“公公冒着被侍卫发现的危险,夜探樾瑰苑月桂园,想必也并非为了与玉妃娘娘,一逞口舌之快吧?请说夫人的正事,此乃大事,耽误不得,对吗?”苗逸仙掸掸衣袖,站起身来。他为紫涵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几上。
紫涵拿起茶盏,打量了一番,不吝夸张赞叹道:“神医果然精致,连喝茶的茶盏,都是御赐之物。可见玉妃娘娘,对神医的……医术,推崇至极。”
“你!”柳姣姣气急败坏,指住紫涵的鼻子,厉声道:“话中有话,是何居心?”
“咱家只是好心提醒,娘娘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才好。”紫涵并不畏惧,反而轻蔑的逼视着她。黑眸之中,不吝嘲讽与威胁,他意犹未尽道:“至于神医这茶,咱家心领了。最近睡得不好,近夜便不饮茶了。”
苗逸仙淡淡一笑,知道对方忌惮自己的擅毒之术。他拿起自己面前茶盏,从茶壶中倒了半杯茶,悠闲的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