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难的。”小嫂子说到自己擅长的东西,脸上露出自信的笑来,“你把衣服拿与我,然后跟我说说怎么改。”
“我去拿。”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余初的在意。
她拿完衣服后回到自己屋子补眠,再醒来时,夕阳西陲。
谭大爷正是恢复身体的时候,吃的喝的一天都不能马虎,她去街上买只半只烧鸭,两个肉夹馍和——
一刀草纸。
也是她的锅,居然忘记了古代区牢狱最严重的问题,可能不是温饱,而是卫生。
余初看见谭大爷的回复的批语时,很不厚道的笑了,同情归同情,但是不影响她生出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感。
她甚至能想象到,昨夜他写那行字时右手颤抖的样子。
哎呀呀~
她应该把那张字条留着,以后带给肃美人一同欣赏。
余初小心眼正飘着,就看见两个丫鬟从对面直直迎了过来,一前一后的堵住了她的去路和回头路。
她们半垂着头,姿态恭敬:“宋小姐,我们夫人请你去茶楼一叙。”
这俩丫鬟倒是没有什么威胁性,绣花鞋,百来斤不到,她一个人徒手都能收拾一屋子。
不过,宋小姐?
听起来像故人。
***
堂前的夫人。
一身华服,满头珠翠,端坐在椅子上,通身的贵气。
只是古代化妆品,铅色太重又不服帖,远远看着还好,这三米不到的距离下,余初甚至能看见她皱纹的浮粉。
和印象中,病榻之上那个沉默且自责的女人,基本对不上一块去。
“家仆说见过你,我还以为他在胡言乱语。”翟夫人端起茶盏,浅浅的喝了一口,“宋家小姐,不是早就病故了么?”
余初对从谍战剧突然跳到宅斗剧,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张口便是:“当年翟侯爷不是也挂了丧了么,可见吉人自有天相。”
“好一张牙尖利嘴。”
余初权当赞美“过奖。”
“你也不用对我这么有敌意。”翟夫人轻笑一声,“我只不过是人老了,总爱回忆之前的事情,还喜欢到处和别人唠叨。”
她抬起手摆了摆,示意屋内站着的丫鬟出去。
等最后一个丫鬟踏出门并转身掩回门,翟夫人一股子忆往昔当年的语气,便在只有两人的包厢里,悠悠响起。
“当年的事情,羽儿并不知情,退婚是我和老爷决定的,你是知道羽儿那个性子的,如果退婚肯定闹得不安生。所以老爷就把羽儿扔进了东大营……”
翟夫人仿佛真的是来谈心的,一上来就是当年的真相,娓娓道来,却不会让人觉得枯燥。
接下来翟夫人所说的,基本上和余初后来了解到的一样。
这一对父母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失去控制,直接将翟翎羽扔进了军营里,然后跟教头打了招呼,很很的招待了他一番。
趁着翟翎羽还在军营且没有信息来源渠道,他们先是先斩后奏,然后釜底抽薪。
直截了当的把宋家的婚事给退了。
等翟翎羽从军营里训练回来,余花菜已经凉透了。
“我要是知道羽儿在此后的日子里,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我一定会阻止老爷去宋家退婚。幸好还来得及。你现在嫁……”
正在此时,余初只觉得地板都震动了起来,“咚咚咚——”有人从楼梯底一直往上,最后停在了他们的包厢前。
门被重重的推开,正主翟大同志看见她既没有哭鼻子,也没有受伤,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站在门外,冲里面的人作揖行礼:“母亲,我是来——”
“托你的福,两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的儿子。”翟夫人打断了翟翎羽的话,她视线从余初的脸上,转到门前的大儿子身上,“羽儿,你说是不是?”
翟翎羽半垂着眼帘,悖逆着光的他,表情晦暗:“是儿子的不是。”
翟夫人:“我一会儿怎么对你的心尖肉,你是站在外面听,还是进来听?”
“儿子站在这就好。”
“那你就听着。”
翟夫人看向余初:“我们侯府的少夫人,需要主持中馈,所以必须在我身边学够三年,每日晨昏定省。”
翟翎羽脸色一变,正打算出声,却看见余初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点了点头:“好。”
这下,脸上的惊化成了不可置信,她这是接受了?
“聘礼我们会重新办一份,只是娘家的问题,还需要自己解决。”
“好。”
“羽儿年纪也不小了,我希望成亲时间越早越好,最迟中秋,婚事一定要定下了。”
“好。”
……
翟夫人的表情越来越舒缓,但是翟翎羽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
他打断了翟夫人的婚后安排,看着余初:“阿初,你怎么想?”
余初笑的一脸温和:“你们侯府的事情,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反正对象又不是她。
当然说什么都好啊。
第四十五章
翟夫人也是从韶华走到迟暮, 自然知道, 年少人之间的爱慕, 看似美好,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
等成了家,有了孩子,所谓的恋慕, 就会如同三月春雨下的桃花,只是远远的朦胧的看着鲜艳, 越走近越发看不真切。
所以, 她在听见丈夫提议时, 并没有多少犹豫, 点头答应了。
以为少年人的情伤, 时间一长就好了。
立业后成家, 她的嫡子娶的女子,可以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也可以是一个将后宅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主母, 还可以是处理好家族关系的命妇,甚至可以是来往于后宅之间, 八面玲珑, 对丈夫有助益的侯府少夫人——
却不能是那样一个,全身上下什么都没有, 却只剩下喜欢的姑娘。
可是,她低估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
宋家那个小姐传出去世的消息后,她一手养大的嫡子, 变得她全然不认识了,不说话,不哭闹,也不笑了。
就像是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
直到头七那天,他喝的伶仃大醉,将自己的头埋在冰冷的地砖上,才哭出来,哽咽着说他错了。
那是第一次,翟夫人觉得,应该是自己做错了。
后来,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书不读了,友不会了,背着所有的人,投笔从戎。
不是没有给他重新物色过亲事,苏阁老的孙女,淮阳郡主的女儿,殷太傅的侄女……都是一等一的仕女,当家主母宗族命妇的好人选。
但是他整整三年,几过家门而不入,年三十宁愿在城外野地里驻扎,也不愿意回来看上一眼。
他耗过了所有人。
前方馈线,自己的嫡长子生死不明,翟夫人跪在佛堂里无数次的想:
如果那姑娘还活着,她可以不计较对方的出身,不计较对方学识,不计较对方的性格……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聘礼可以再送一次。
不会持家,成亲后,这个婆婆可以教。
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早日成婚,开枝散叶后才是主要。
……
两情相悦,同船共济,加上人人都艳羡的侯府少夫人……这些词和消息,给了翟夫人太多的先入为主。
却没有想过,这个姑娘,她自己是不愿意的。
翟夫人何等聪明,听完余初的话,已经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她第一反应不是绝对自己被触犯了,而是看向了自己的嫡长子,眼底有着同情。
他耗过了所有人,没想到到最后,也耗过了心上之人。
这句话过后,翟翎羽也只是半垂着眼帘,有些看不清神色:“阿初。”
只是叫了名字,却什么也没说。
翟夫人端着茶,心里有些释然,却无端生出些难过来,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人年纪一大,记性就不好,说了一堆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还望宋姑娘不要见笑。”
现在的气氛,总会扯着余初回到以前的记忆,让她十分不舒服。
余初对附加的宅斗剧目折腾的没有什么脾气,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翟夫人您看,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翟夫人:“说的也是,你一个人住,早些回去歇息,我让人——”
站在门边的翟翎羽打断了母亲的话:“阿初,我送你回去。”
余初犹豫了一下,点头起身:“翟夫人,我先告辞了。”
“宋姑娘。”翟夫人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终究还是心疼,“府里就我一个老婆子,素日来太过冷清了,你有空多来府上走走。”
余初笑着福了福身,没有回答。
两人并肩从一前一后走出,翟翎羽绷着张脸,抿着唇,脸色看着不是很好看。
几次余初都以为他离开了,可是下意识回头看的时候,他依旧站在离她半米左右地方,安静的看着她。
夜色的街道旁,灯火像是印在了他的眼底,余初总觉得他往日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点着一把火。
这个样子——
余初停了下来。
此时夜色渐浓,路边的小摊位摆了有八成有余,不少小吃摊都传来阵阵香味,余初四周看了看:“你吃晚饭了么?”
她还没吃晚饭。
本来打算趁着卖卤菜的老板关门前,先把谭大爷的伙食买了,自己回去叫碗面凑合一顿。
没想到,中路就被翟翎羽他妈截走了。
翟夫人意不在吃喝上,连盘点心都没有叫,茶倒是上好的新茶,就是不管肚子,越喝越饿。
翟翎羽闻弦知雅意,低声问道:“想吃馄饨还是面鱼?”
这两样都是她最爱吃的,余初想了想:“馄饨吧。”
馄饨不填肚子,可以再点个笼小笼包和油煎果子。
两人坐在馄饨摊前,惹来不少人侧目,翟翎羽锦衣华服,实在不像是会吃夜摊的人,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感觉,熟悉的跟摊主点了餐,还清楚交代了一份加辣,一份不加辣。
馄饨上的很快,雾气升腾,香味四散。
吃饱喝足后,再往回走,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翟翎羽:“今日之事,实在抱歉——”
余初不以为意的摇头:“夫人的性子,我一直知晓的。今日她对我已经算十分体面。”
这里是封建社会,等级森严。
说人权啊,平等啊,自由什么的,都是空话套话,她一个堂堂侯府夫人,能够屈尊到茶馆来找她。而不是请人去府上一叙,已经足够诚意。
加上忆往昔就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也的确疼儿子……可惜对上的是自己。
她看着翟翎羽,叹了口气:“其实你知道的,问题不在夫人那。”
“我们年少定亲,彼此也算欢喜,两年的相处下来,我就是块石头也被捂热了。那时就想着,什么都不要了,就要你一个人,也是划得来的。”余初唇边勾着笑,“后来,你们家退亲在我意料之中,宋夫人、宋大人还有宋家哥哥弟弟七大姑八大姨们,都觉得我应该很伤心,事事迁就于我。”
“但是那时,我其实是不难过的,我想着我聪明,宋爹爹屋里那一屋子书我都记下来了,女红有了小成,独家秘方整理起来也有几个,还有几颗琉璃珠和一盒子你送我的首饰,即使私奔了,我也能养活你。”
“我等了你四十天,等了你从大营回家,但是你始终没有来见我。”
“你知道我的性子的,见不到你来找我,我就去找了你。那时翟家被你闹得鸡飞狗跳,所有人见到我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我刚踏进你们家大门,小丫鬟就在背后嬉笑着,说我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大小姐,怎么这么不要脸。后来,总算是见到你人了……”
翟翎羽的脸,瞬间变得苍白:“阿初。”
余初看着摊位上的烛火,眼底的光亮被夜风一吹,就熄灭了:“你跟我说,留了平妻之位给我,以后无论娶谁,在翟府,都不会越过我去。”
她也是从那一刻才意识到。
即使没有退亲,即使她嫁了过去,即使主持中馈称为宗族命妇,跨越了两个文明的价值观,其实是不可能调和的。
翟翎羽被余初眼中的神色刺了一下,他像是逆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般,抓住了余初的手。
焦急中带着些不安,语气又快又急,乱七八糟没有任何重点的说着:“你走了之后,我就没有再议亲。”
“我给你攒了很多头面,都是名家工匠,尤其是凤冠用了南珠和点翠,打成了你最喜欢的样子。”
“我身边近身服侍的,只有小庄一人。”
‘阿初……”
余初伸出另一只手,触碰到翟翎羽的脸颊,指尖沾了什么,放进口中。
原来,他的眼泪也是咸的。
“翟翎羽,你放了你自己。”她一点点抽出翟翎羽握着的手腕,冷静的看着他,“我们回不去了。”
原本是看着他一副被抛弃的样子,所以想着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怎么现在看起来。
他更像是被她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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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翟翎羽母子前后一耽搁,余初回到客栈已经是夜里了。
余初血槽空的厉害,连着吃了两个巧克力都才缓过来,司城防夜里一点会换一次防,她现在去估计也是撞枪口上。
于是躺在床上的余初,决定先补个眠再说。
一觉睡到夜里十二点半,余初穿着黑色衣服套装,先把篮子放下去,自己双手勾着窗沿,悬挂在外拉直了身体,轻轻一跃就落在了地上,然后绕到了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