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门进出,目标太大了。
这条路余初最近走了十几次有余,没有打开手电筒,趁着月色还算有点亮度,顺着墙根来到了司城防。
爬树,放无人机。
其实今日要送的东西都不是特别重要的,吃的明天可以再补,钢丝绳今天带明天带一个样。
她大半夜还特地跑来一趟,完全是出于战友间的革命友谊。
司城防,牢内。
谭宪终于在凌晨两点半,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无人机。
获得:
半只烧鸭,
两个肉夹馍。
一叠草纸。
第四十六章
“哎——”
余初半仰着头, 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 再一次叹了口气, “哎~”
一旁的小嫂子笑了起来,她缝着衣服的手没有停,问道:“怎么了,你今天都叹了十几回气了。”
别人叹气都是愁眉苦脸, 她叹气托着下巴,脸皱成一团, 自带着一种娇憨。
所以旁人看着, 总会觉得又好看又好笑。
好几次她都想, 她以后要是生个闺女, 像余姑娘就好了。
落落大方, 亭亭净植。
“五月初一, 四大书院论学。”余初继续叹气,“哎~”
小嫂子是秀才家的闺女, 原本就念过几年书, 加上丈夫偶尔也会跟她聊起所见所闻,所以她还是知道这次论学的。
按照传统, 在科考前一年, 京都四大书院就会联合起来,坐而论学。
论学虽然定在书院, 但是参与者并不局限于书院内,科考士子,游学书生, 还有慕名而来的其他名士和朝廷大儒,皆可参与。
所以她丈夫曾经说过,京都每三年一次的四大书院论学,不如说是天下才子论学。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便有一子舌战百席的故事。
当朝太傅丘大人,那时他不过双十年纪,四大学院论学舌战群儒,拿到头名之后,又一举高中状元,
后人纷纷效仿。
虽然不及丘太傅惊才绝艳,却也涌出了不少人,在学子们之间流传。
比如上届探花郎,宋家三公子。
小嫂子将线打了个节,放在嘴边,咬断黑线:“四大书院论学,你叹什么气啊?”
“我是在可惜自己不能去一睹盛况,四大书院联合论学,地点在各大书院间轮流,但是不管是哪家书院,女眷和普通百姓都是不能进入的……”余初趴在桌子上,幽幽叹了一声,“恨我不是男儿身呀~”
最后一句,是唱出来的。
顿时把小嫂子给逗乐了。
日暮的时候,她把这个当笑话说给自己丈夫听。
吕振和妻子青梅竹马,一直对妻子和善,见她说笑也就捧场点评几句:“我看呐,她就是无聊了,想去凑个热闹。”
很多大户人家的小姐,戏本子看多了,就以为外面都跟戏里演的一样,到处才子佳人,君贤臣忠,天下太平。
“我看着余家妹妹她是真想去看论学。”吕章氏给自己丈夫剥了个鸡蛋,“大户人家不是有女学么?跟我只学了几个字不一样,我看着余家妹妹,说话遣词,肯定是自小就念书的。”
吕振点头:“这点为夫也这么看。”
那本科考三言,一看就是家中长辈给后辈写的,字字珠玑,又句句都是殷殷教诲。
能写出这样的书的门第,不可能差到哪去。
“所以呀,我觉得她说的也没错,天底下又不只是你们学子名士在读书识字,那些女眷、走卒、平民百姓、有学识有见地的并不少,可四大学院闭门——打造什么?”
吕振笑着纠正:“闭门造车。”
“对,是闭门造车。”吕章氏在丈夫面前倒也不怕露怯,她读的几年书,还是孩童启蒙时跟着哥哥们一起读的,到了男女不同席的时候,就不再念书了,“余家妹妹说,四大学院闭门造车,没有半点气魄。”
吕振慢慢收起了笑:“气魄?”
“我当时也跟相公一样,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气魄?”
吕章氏将剥好的鸡蛋放进丈夫的面碗里,脑子里又回想起白日里,那个姑娘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半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说的话,却无端的生出一股子气势来。
“既然放出话来邀天下坐而论学,为何又困于书院半方之地,限制重重,闭门造车。”
“若是我,定会在京都繁华街市旁的空地上摆上台子,天下仕子汇聚,名流围坐,大儒上首。”
“只要想要听学的,无论是耄耋老者,还是智龄孩童,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后宅女眷,甚至是乞儿……只要是愿意听学的,皆可以去听,而不是只在杏林自娱自乐。”
“就是该让天下所有都知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气魄!”
“我若是男儿身,哪怕和四大院首辩上一辩,也要把这事促成了,一来:于学子于学院于民都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那姑娘想到什么,气势徒然的弱了下来,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二来,即使拿不到论学头名,也也够名扬天下了……”
……
吕章氏知道自己丈夫出身寒门,想要入仕谈谈何容易,除了科举考上好成绩之外,还必须先拜入好的师门,但是拜入师门,必须展露自己。
而论学,便是最好的时机。
但是天下才子何其多,惊才绝艳的天才不计其数,加上世家倾力培养的公子们……想要崭露头角,机会渺茫。
她也是听了最后这一句话,在自己屋子里想了半天,才决定把这事儿转述给丈夫。
如果丈夫没有在意,那么今日这场谈话,大可以当做一个夫妻饭间的笑谈,说过就丢过。
若是在意,他自会有思量。
吕振听完妻子的转述,放下筷子,神色复杂,他低头反复念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样大气磅礴一览众山小的句子,居然出自一个姑娘之口。
此种眼光和见地,不亚于任何一个男人——
而且她说的很对。
如果这件事成功,促成之人的风头,可能比论学头名还要来的大。
寒门仕子,学如逆水行舟,自当激流勇进,拼搏一番才是。
他想到这,话也不说了,面也不吃了,起身推开椅子,拿起自己的外套给自己套上。
吕章氏给自己丈夫系好腰带,送到门口时才来得及询问:“相公这是要去书院?”
吕振打开门,摇了摇头,匆匆解释:“我去一趟宋府,宋家大公子是屏山书院的先生,这几日对我关照有加,我先去和先生聊聊——今晚可能晚点回来。”
他来京都也有几个月了,去屏山书院旁听也有了三月有余,往日倒是没有觉察什么,近日却突然亲近了起来,吕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是隐隐开心的。
吕章氏点头:“妾身晓得的。”
过了一会儿,吕振的脚步声便消失在了楼梯口。
古代区木窗,纸糊的挡风,隔音效果几乎为零。
隔壁屋子的余初叹了口气。
不枉她送了本科考指南,也不枉她把毛爷爷的诗句都拉过来凑数,现在万事俱备,就看这场东风能不能刮的起来了。
***
东风预报,比余初想象中的,还要来得快。
第四日清早,余初买完包子回来,就看见了公告牌上贴着四大书院论学的邀请函。
余初咬了口包子,大哥的字,又有精进了,漂亮的让人很有食欲。
说起来,这么多年,她在同龄中见过超越宋大哥字的人,好像只有楚小哥,也不知道他到帝都后,投靠亲属是否顺利。
她乱七八糟的想了几分钟,告示栏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人从旁边闻风走过来。
和余初预料中一样的是,他们的反应十分热烈。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底层人民对读书人有一种近乎偶像的膜拜感。
一个免费的,可以围观一场名流\偶像\大儒\朝廷高官\未来朝廷高官\未来夫婿甚至是未来女婿等人,关于学术的论战,听得懂的人惊喜的汗毛颤栗心跳加速。
听不懂的,也不耽误他们欣赏读书人的风采,膜拜一番。
这个说要带上私塾的孩子去看,那个说要跟孙子去凑热闹,左边的大叔念了几句歪诗后,把丘太傅的事迹科普了一遍,惹得大家惊叹连连,右边的大婶则不甘示弱,一首江兰潮词牌名的词,张口就来……
虽说,勉强只有平仄,但是不妨碍叫好声一片。
街上如果说是热烈,那么住满学子的君悦客栈,简直就像是炸开了锅。
余初在门口看了几次招牌,确定自己进的是客栈而不是菜市场的时候,里面的学子丢掉了往日的平和,他们红着脸,每两三人慷慨激昂聊成一团。
嘴里口中,三句不离宋先生和吕振兄,连同四大学院的院首和宋家爹爹都附带上了。
甲说:有教无类,改的好。
乙道:吕兄说得好,既然广邀天下坐观论学,就不能困于学院之内。
丙有些迟疑:道光天化日之下,被女人围观,成何体统。
……
一路走来,赞成的多,兴奋的多,而固守的成见的,则是少数。
余初心底最后一块石头也放下了。
虽然主意是她出的,宋大哥也是她引的。
但是能把这件事促成,还是需要真才实学在前,能言善辩在后——吕书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东风欲来。
她决定给谭大爷晚上加两个鸡腿。
这日晚上,司城防牢内。
谭宪收到了两轮物资投送,第一轮并无特殊,第二轮则是吊着俩烤鸡腿并一张留言条。
条子上写着:
东风吹,战鼓擂。
五月初一,请自由发挥。
第四十七章
这日下午, 吕章氏坐在正在屋内缝补。
听见隔壁传出一些动静来, 她也没有在意, 余家妹妹生性好动,素日里喜欢摆弄一些东西,有些响动也实属平常。
可是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搬动。
直到隐隐的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吕章氏才心下一惊, 最近客栈越发热闹, 还大多都是男客, 也出过几个不小的乱子。
隔壁只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她想到这急急忙忙起身, 将东西放在床榻上, 转身走到门前, 打开房门。
正好对着两个脚夫模样的苦力,正弯着腰, 在几个木箱子上系着绳子。
隔壁屋内大开, 一身素衣的余初正抱着只木盒从屋内走出来,叠在了大箱子内, 随手落了锁上了封条。
起身才看到隔壁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吕章氏, 露出个笑容来:“嫂子,吵到你了?”
“没有、没有——刚听见动静, 还以为外人……”吕章氏连忙摆手,低头看向正在捆扎的行李,“你这是要走?”
“这里近来越发热闹”余初的解释向来随口胡诌, 还偏偏煞有其事,“所以想着换个清净点的地方。”
吕章氏一想也是这个理,一个姑娘家在这住,的确不太方便。
于是脸上生出些遗憾来:“我要是早点知道你要走,也给你备一点心意,现在……”
原本他们夫妻俩商议着,等过了五月初一之后,再郑重的答谢一番余姑娘。
没想到,还没等到五月初一,她就要走了,他们夫妻生活清贫,这临时临急的,还真没有东西能拿得出手。
余初歪着头想了想:“我还真缺一样东西,不知道嫂子是不是舍得送我。”
“妹妹你说,只要是我有的,什么都可以。”
余初笑了笑:“黄历。”
于是临走之前,余初混走了小嫂子家的一本黄历,还占了一次便宜。
她伸手抱住了吕章氏,声音软糯,带着娇憨:“谢谢嫂子这些日子的照顾。”
吕章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论学——”
“论学的事情,还请嫂子给我保密。”余初压低了嗓子,几乎只留气音,“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说过大话,就嫁不出去了。”
吕章氏愣了下,然后笑了起来:“怎么会,你这么好的姑娘,谁娶了都是三生有幸。”
和吕章氏分别后,余初领着脚夫去了新找的落脚点,三里巷。
三里巷又称红尘巷,简单来说,就是小三一条街。
正所谓,三里红尘,神仙忘魂。
这里面住着的不是大户人家的外室,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妾,又或是某个男人不清不楚养的小三或者姘头。
户型从三进豪宅到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应有尽有,加上用人产业发达,小厮、丫鬟、厨娘配套完善,对于住在这里的女人而言,隐秘而舒适。
不是自己的钱,余初一点不心疼。
她给自己找了个两进的院子,三间大房,两间耳室,一间杂物间,最重要的是,这里带有地下室。
但是找房子的时候,牙人支支吾吾的开口:“有些原配夫人凶悍,找上门的时候——”
余初瞬间了然,找上门的时候,可以藏人藏东西甚至藏男人。
这个功能对于她来说,十分的友好,一口气付了两年租金,摆出一副打算住到天长地久的感觉。
她打发走脚夫和过来交接的牙人之后,将东西稍微整理了一遍。
这些天跟着领导的指示挖宝,半个月来积攒了不少东西,请了木工打了两口箱子才放下。
将这些东西整理一遍后,找出自己需要用的,其他的放在地下室比较安全。
等到收拾好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余初找了根钉子,顶在床头不远的墙上,将从小嫂子那顺来的黄历挂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