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谭宪看着天机西垂的落日,半是好笑半是无奈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哦,是这样的,京都物资的调配,按照规定是需要征得上级的同意的。”余初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谭宪,“我想申请一点物资,私用。”
“私用?”
谭宪打开纸条,上面写着的多是一些药物,有消炎药、感冒药、还有就是些日常的药物,量都不多,只够一户人日常使用。
他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你要给宋家?”
“是。”余初大大方方承认了,“这次论学台能够迁到西市,是我用了个小手段,让宋大哥知道是我的意思,他才会倾尽全力去促成这件事。听说宋家爹爹……宋大人伤寒卧榻不起,咱们这不是一个医生都没有么,所以我今天想送点药过去,也算报答了大哥的相助。”
她也可以在走之前,跟大哥告个别,道声谢。
谭宪看了一眼余初的袖子:“笔给我一下。”
“好。”余初从袖子里继续掏啊掏啊,掏出手指长短的笔头来,递给谭宪,“我只带了这个。”
“没事。”
谭宪接过笔,在单子上空白处添了几项:“东西我批了,除了这些,你把维生素和葡萄糖也带上,玻璃珠子放上几颗,还有什么需要,你自己看着再添几样,不重要的,不违反规定的都可以。宋家清贫,这些日子过得不算很好。”
余初笑的有些感激:“谢谢谭队。”
傻。
又不是给她的,比之前说要申请一等功还要开心。
谭宪看了一眼天色:“眼看要天黑了,你一个人过去也不安全,我送你?”
“不用不用——”余初连忙摆手,她哪敢让刚出狱的谭队给她当保镖,“我一个人过去就行了,您在家好好休息。”
说完她自己扯过谭宪手里拿着的单子,转身就跑,生怕谭大爷心血来潮了要跟着她走一趟。
外面死刑犯的告示还挂着,谭大爷要是出去晃荡,太招摇了。
余初将东西整理好后,出了大门却没有朝宋家的方向走去,而是转向了之前自己投宿的客栈。
***
晚饭的时候,宋家的男人,难得到齐了。
就连一直卧榻的宋天觅,也强强撑着出来吃了几口饭,问了白天论学台的情形,听完转述后,他坐都坐不稳当了还想询问一些细节,就被宋夫人强制扶下去休息了。
等孩子们吃完,被两个儿媳抱下去,桌上就剩下了宋家三兄弟。
宋临渊神色正常,低着头安安静静吃自己的饭,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
宋小弟宋临翰年纪最小,耐心也最差,他等了一会儿,看着自家大哥一副要把饭吃出花来的样子,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大哥,你今日被召进宫……”
一旁吃饭的宋临毅将筷子头倒转了下,用筷尾不轻不重的敲了敲自家小弟的脑袋:“你也是入仕的人了,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你不知道吗?”
宋小弟揉了揉脑袋:“二哥,你都知道我入仕了,下次能不能不用筷子,给我留个脸面?”
“脸面是自己挣的,又不是你打探的出来的。”宋临毅笑了起来,“再说了,这还需要问,你没看到送大哥回来的差役么,那讨好的脸都快贴到大哥的脚下了,大哥怕是要官复原职了。”
宋小弟皱了皱眉:“不至于吧,不就是主持着把论学的台子换了个地方摆么,虽说今年确实比往年热闹得多,可也不至于 ——”
“你是不是念书念傻了。”宋临毅嗤笑,“今日的论学台,还是论学台么?那明明是祭天台——大哥这边人还没有回,那边圣旨就下了,为什么?”
宋小弟一脸茫然:“为什么?”
宋临毅表情一滞,反手冲着自家小弟又是一筷子:“你说为什么?当然是帝师要合,陛下拿封赏大哥,做个告示用,告诉这朝堂的文武百官,陛下和国师从无间隙。”
他这几筷子敲得又急又狠,把宋小弟敲得跳开了凳子,满桌子乱窜。
宋临毅追不上手长脚长的宋小弟,只能扯了扯自己乱了的衣摆,叹气:“就该听大哥的话,让你晚几年科考,你这个样子入仕,怎么办哟。”
宋小弟远远站着,有些哭笑不得:“二哥,有些东西不会的,学着就会了,你当我是初姐呢,一首诗背了三个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再抬头,果然看见了刚刚还嬉笑怒骂的二哥,半低着头,红了眼眶。
在宋家,二哥和初姐一般大,平日里相处的时间也最长,初姐的性子又特别的好,无论二哥怎么逗,她都是笑眯眯的,既不不会和其他家姑娘一样哭上一哭,也不会去打小报告。
二哥不止一次说过,他小时想着娘生个妹妹,就应该是跟初姐一样。
长得好,爱笑。
可惜,人世无常。
谁也没有料到,翟家会在那么短时间起复,也没料到,翟家退亲时会那么不留余地。
那退亲的翟家大少爷,是二哥的好友,也是二哥引进家门的……
所以出事的时候,二哥是最伤心也是最自责的。
当初宋家其实可以据理力争的。
去殿前,去大理寺,去御史府,甚至去宫里……未尝不能争下点什么。
只是他们宋家清高惯了,甚至连理论都不屑理论。
死要面子,白白的让那么多人看了笑话。
哪怕过了两三年,只要有人提到初姐,二哥都会如同今日这样,突然的安静下来。
宋小弟知道自己口误,有些手足无措:“二哥,我不是故意……”
宋临毅摆了摆手,从凳子上起身,往外走时头依旧是半低着的,声音有些喑哑:“我累了,先回屋睡了,你陪大哥用饭,睡前去爹屋里看看。”
宋小弟目送二哥离开后,又有些忐忑的看向位子上,自始至终自家吃饭的宋临渊:“大哥……”
宋临渊将碗里最后一口饭送入口中,放下碗筷:“你二哥自己的心结,你不用顾虑太多,早点回去休息。”
宋小弟垂手:“是,大哥。”
“这几日家里可能会热闹起来,你在家替娘分担点,没事的时候盯着你两个侄子开蒙,不要乱跑。”
“是。”
宋临渊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嘱咐的了,绕开自己的小弟出了堂前。
宋家沉沉浮浮,这么多年,宋临渊作为长子,经历过太多,世间冷暖也见过不少,官复原职而已,平常心待之即可。
他向来没有什么远大抱负,所想的,不过只是护的家宅安宁,妻小安康。
从堂前出来,宋临渊去了书房临帖消食,郑公的一篇字刚临完,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老仆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少爷,吕举人来了,正在门前候着。”
“吕振?”宋临渊放下毛笔,“魏叔,你怎么不把人请进堂前看茶?”
“老仆请了,但是吕举人一定要在大门候着大少爷,可能是因为今日吕举人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个姑娘。”
“姑娘?”
宋临渊想到什么,外衣都只来得及披上,一边急急的往外走,一边穿着衣服,“快,带我去见吕举人。”
老仆年纪大,脚程却不慢,他领着宋临渊一直来到大门处,所花的时间比往日少了一倍有余。
!
宋临渊看着大门,转头对老仆说:“魏叔,你回去休息吧,我有些话要跟吕举人聊。”
老仆有些诧异,但还是躬身应道:“是。”
大门是虚掩的,宋临渊伸出手想要开门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抖的。
他闭目稳了稳心神,这这一次倒是稳稳的握住门环,打开了大门。
大门外,吕振一身粗布长衫,笑着立在台阶之上:“宋先生,这么晚还来前来拜访,是学生叨扰了。”
“我刚临完一帖,刚好闲来无事。”
宋临渊嘴上和吕振客套着,视线却落在了吕振身后——
大晚上,她只穿着一袭单薄的春衫,头上戴着顶帷帽,垂下的白纱恰巧遮挡住了她的脸。
吕振见到宋临渊的视线,就知道余姑娘说的没有错,她和宋家,真的是旧识。
他一拱手:“我今日托大,当了回引路人,现在人引到了,就先行告退了。”
等吕振离开,巷子里只剩下了两人。
余初也没有多做遮掩,一伸手,将帽子摘下来,露出了自己的脸:“大哥。”
宋临渊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余初的面前,直到仔细的看清她整张脸后,眼底泛起了酸涩也泛起了苦意:“阿初?你这些年,去哪了,怎么一封信都不舍的寄回来——”
她这些年回到驻地,被肃美人收留,卖起了矿泉水,生意虽然不好,但是工资没少。
属于虽然清闲却福利高的工作。
肃美人待她不错,有米饭的时候,绝对不让她吃泡面,有方便面的时候绝对不会让她饿着。
余初笑了起来:“大哥,我若是寄信回来,那不成了诈尸了。”
宋临渊伸出右手,屈指朝着余初头上就是一个栗子。
第五十五章
在宋临渊的记忆中, 他这个半路领来的妹妹, 面上看着温婉, 其实生性豁达。
偶尔真性情来了,嘴上也不避讳,死啊活的都冒出过,为此母亲还曾经罚过她抄佛经。她答应的痛快, 只是躲懒的厉害,一部佛经从初夏抄到隆冬, 到年尾了, 才堪堪抄了几卷。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还是一点不长记性。
宋临渊伸手给了余初一个爆栗子, 只是手指到了她的脑袋上, 却卸了大半的力道:“又胡说八道!”
这一下意识的举动, 两人都愣住了。
愣住过后,又双双笑了起来。
两人之间因为时间产生的距离感, 顿时消失了大半。
余初摸了摸脑袋, 嘟囔抗议:“大哥,你也是当爹的人了, 怎么好意思动手。”
宋临渊面不改色:“小弟都入仕了, 刚刚也被你二哥拿着筷子满屋子追着敲打。”
余初想了想那画面,十分同情的叹了口气:“可怜的小弟。”
“别忙着可怜小弟。”宋临渊把余初扯偏掉的话题给拉了回来。
他将余初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确定她没有缺胳膊断腿,才进入审讯步骤:“你的事情,是不是需要先交代?”
那时阿初被翟家退婚, 沦为全京都的笑话,只要出了家门就被人指指点点。
阿初“了无音讯”的外祖家突然找上门来,说要把她接回去,来接人的是个年轻的后生,自称是阿初的表兄,举止有礼进退从容,但是辩驳的时候,却一点不留情面。
见母亲敷衍着很不情愿,来人张口便是:
“我前日刚来的京都,昨日就知道了宋家小姐被翟家退婚的事情,就连客栈酒肆,都在调笑着说这事儿,很多下三流的话,宋夫人您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听过。”
“小妹即便是留下,然后呢?找个门户低的,匆匆嫁了?”
“这事是翟家忘恩负义在先,贵府息事宁人在后,为何最后要小妹在京都一人承着风言风语,将来将就着再下嫁个落魄户?”
“宋夫人,我们家可能比不上宋家家风清贵,可也足够护得小妹嫁给合适的人,平安喜乐过一辈子。”
……
不仅母亲,在场的宋家所有人,被说的脸色发白,羞愧难当。
一夜未眠后,第二日,父母终于松了口。
后来。
阿初走了半个月,传来消息,去霖州的船在江上沉了。
一个月后。
老二打探了消息回来。船行的登记的账本上,有阿初的名字
再后来。
无论打探,都没有消息了。
宋临渊垂下眸子,他还以为——
凶多吉少。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交代。”余初来之前早就想好了理由,临到头来,却一个都不想用了,她实话实说,“当初我跟着肃……也就是我表哥回去,都是他在奔走,所以到了霖州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被‘沉船’了。后来,就没有通信条件了。”
在驻地也寄不出信。
余初回答的模糊不清,很多地方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宋临渊认认真真看着余初,看见她眼中的通透时,知道她没有说假话。
当初翟家大少爷翟翎羽闹得有多厉害,人尽皆知,如果是阿初外祖布置的死局,一切也还算说得通。
“罢了。”宋临渊叹了口气,“你今夜来,过家门却不入,想必不是来叙旧的。”
“我一是来感谢大哥论学台之事,二来是听说爹爹病了,三来是来道别的,我后日就要回去了。”余初将手里挎着的篮子递上前去,“这是我的心意,有给爹爹的药,有给娘的花样图,也有给二哥的笔和给小弟的书,还有些是给小侄子的见面礼。”
宋临渊没有接篮子:“他们都没有睡下,你不自己送?”
“我不是怕自己见了,就不舍得走了么?”余初笑,“大哥,你要是不接,我可要坐在这哭了,到时候逢人就说你欺负我。”
宋临渊是知道阿初的脾气的,她这人,能说到一定能做到,他又好气又好笑的接过篮子:“你都多大的人了。”
余初还想说什么,就听到了虚掩的大门内,传来了脚步声。
不一会儿,熟悉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魏叔,这大半夜的,你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