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也不打怵,同样平静的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宗政弘一抬手,道:“你们退下。”
侍从们齐齐退下,掩上前厅的门,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内室里便只留了他们三人。
宗政弘不语,苏志安则有些不悦,出言道:“怀安居士,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当然可以。”钟意端坐椅上,颔首道:“我不缺钱,也不缺名,更不缺势,仔细想想,就是缺了点趣味。”
宗政弘道:“居士有话,但可直言。”
钟意面颊上露出一个笑来,像是四月的桃花,被春风吹得绽放,只是那笑意有些冷,凛冽的像冰。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听个响儿,”她望着那二人,有些漫不经心的道:“长史跟司马向我叩三个头,如何?”
话音落地,气氛一时安寂,空气似乎都沉寂起来,安静的令人心慌。
叩首乃是最能表示敬重的仪礼,而平辈之间叩首,已经是非常的折辱了。
杀父之仇,不过如此。
宗政弘眯起眼看她,却没有言语,而苏志安,则是被她这话惊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暴跳如雷。
“简直荒唐!”他怒极反笑,斥道:“我上跪天下,中敬天子,下拜父母,怎么可能同你叩首?陛下朝议之时,满殿臣工也是坐于大殿之上奏对!向你叩首?”
“怀安居士,”苏志安讥诮道:“你受得起吗?!”
“怎么受不起了?”钟意目光平静,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过分。
她笑微微道:“在地上挖一把泥,铸成佛像,便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的抢着跪拜,深以为荣,泥土尚且受得起,我如何受不起?”
“你简直是疯了,”苏志安难以置信的看着她,道:“痴心妄想,不可理喻!”
钟意慢悠悠道:“随便你怎么说。”
苏志安满心焦躁,在前厅里转来转去,似是有意离去,以目光去看宗政弘,然而后者却不动如山,他也无奈,只得暂且留下。
较之苏志安,宗政弘要平静的多,将茶盏的盖子合上,道:“怀安居士。”
钟意含笑问道:“长史有何见教?”
宗政弘也笑了,他道:“没的商量吗?”
听他问了,苏志安也停下脚步,双目喷火,定定瞪着她。
“没有。”钟意摇头,淡淡道:“我又不是强求,不过愿者上钩罢了。”
“原因呢,”宗政弘道:“居士这么做,总该告知我们理由吧?”
“没有原因,”钟意对上他的目光:“兴之所至而已。”
苏志安重重哼了一声,然而宗政弘与钟意都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居士好狠的心肠,如此戏弄我二人,”宗政弘劝道:“竟不为荔州百姓考虑一下吗?”
“长史不必再糊弄我,倘若只是堤坝有损,秦王或可帮司马遮掩,然而伤及百姓,有碍声名,谁也救不了他,即便秦王能救,怕也仕途尽毁,。”钟意道:“即便我不相助,司马怕也不敢掉以轻心。”
宗政弘顿了顿,道:“居士是在为方才的隐瞒生气吗?若是如此,我们可以致歉。”
“不必了。”钟意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告诉长史和司马一个道理。”
宗政弘与苏志安对视一眼,道:“什么道理?”
“世间彼此结怨的那些人,并不一定是有因有果,还有可能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钟意笑道:“冤吗?确实冤,可那也没办法。”
她漫不经心道:“谁叫你们有求于我呢。”
若说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前世的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腹中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一场飞来横祸,却改变了她的一生,叫她原本应该平和顺遂的人生,彻底转换了方向。
她也觉得很冤,也觉得很委屈。
就因为她弱,所以那就是原罪,就活该被人欺负,遭人羞辱吗?
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宗政弘定定看着她,久久不曾言语,而苏志安以他为首,见他不言语,更没有开口。
“居士,我二人见了皇后,也不过躬身而已,此生跪拜过的女人,也只有女性尊长,你却让我们对你叩首。”
宗政弘语调很慢,即便到了此刻,仍旧十分平和,他道:“你知道于我二人而言,这是多大的羞辱吗?”
钟意道:“我知道。”
宗政弘道:“即便如此,你也要这么做吗?”
钟意道:“即便如此,我仍旧要这样做。”
“居士,”宗政弘道:“我以为我们有些交情的。”
“长史自己不也说了吗?”钟意温和回道:“那只是你以为。”
“怀安居士,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笑了一下,然而那种温和的语调中,仍旧能听到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钟意曾经以为,真正的强大便是果决刚毅,杀伐决断,然而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才知道,如同皇帝那般温和,宗政弘这般云淡风轻的姿态,才是真正的所向睥睨。
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挑起眼帘,平静道:“我知道。”
“好吧,”宗政弘道:“那便如居士所言。”
“这怎么行?!”苏志安见他应允,慌忙道:“此事因我而起,万不可使先生随之受辱!”
他转向钟意,道:“磕头便磕头,我替先生便是!”
“不行,”钟意断然拒绝,道:“他的是他的,你的是你的,少一个也不行。”
苏志安牙根紧咬,目光森寒:“——你!”
“好了,”宗政弘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苏志安双目充血,恶狠狠道:“怀安居士,今日之耻,我永世不忘。!”
“劳驾,”钟意道:“我也会记住的。”
“还有,我改变主意了,”她冷冷注视着苏志安,道:“长史照旧叩首三次便可,你,六次。”
“我不想听你啰嗦,又或者是放那些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狠话,”钟意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道:“要么磕,要么滚,多说一个字,便加多磕一个,你自己选便是,我不为难。”
苏志安心中愤恨,双拳捏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自是怒极,想要转身离去,却被宗政弘拉住了。
他向苏志安摇了摇头,一掀衣摆,跪于地上。
苏志安眼眶一热,竟险些滚下泪来,撩起衣袍,梗着脖颈,在他身侧跪了。
宗政弘俯首,接连叩首三次,他一向温文尔雅,即便是遭受这样的屈辱,面色仍旧平静,起身之后,自己拂去衣摆处灰尘,面不改色。
苏志安面色涨红,屈辱之余,又觉愧对宗政弘,叩首六次未及结束,便有热泪落于地上,待到结束,一言不发,站起身后,拳头狠狠砸在墙上,手背出血,也未曾皱一下眉。
宗政弘自怀中取了帕子给他,又道:“居士,该你兑现诺言了。”
“你们回去吧,”钟意道:“荔州距离丹州如此之近,你们到之前,便有人传了消息来,送往晋州、泽州的文书,早就在路上了。”
苏志安闻言变色,怒意昭然,即便是一贯神情平和的宗政弘,目光也有些阴郁。
“居士,”他仍旧不出恶言,反倒笑了,短短一句话,却说的很慢:“看来,你是一门心思,要羞辱我们了。”
钟意想了想,道:“确实是这个意思。”
“好,好好好,”宗政弘竟也不气,久久看她一眼,缓缓道:“怀安居士,我们后会有期。”
言罢,同苏志安一道,转身离去。
“长史,司马,”钟意向他一笑:“恕不远送。”
那二人走了,连背影都消失在视线里,钟意面上笑意方才落下,眼眶却湿了。
心中既觉酸涩,又有释然,她双手掩面,忽又笑了。
“原是你们欠我的,”那自语声轻不可闻:“报应不爽,我亲手讨回来了。”
除去钟意之外,没人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即便是李政,知道的那些也皆是从她口中得知。
她的委屈,她的难堪,她那些年的心酸与无助,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能帮她讨回公道。
因为今生什么都没发生,那些人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她是位同侍中的怀安居士,风光无限,刻意羞辱天策府长史、司马,别人只会觉得她莫名其妙,神志失常吧。
可钟意自己知道,也清楚的记得那些过去。
他们给了她多少痛苦,多少次叫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凭什么一转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堂而皇之的站在她面前,一点都不心虚、愧疚?
没人能给她公道,那么,她便亲手讨回来!
玉秋玉夏入内,见她面有泪痕,大吃一惊,道:“居士这是怎么了,可是那二人欺负您了?”
“我无事,只是今天很高兴。”钟意笑着擦去面上泪痕,道:“为我取壶酒来。”
玉秋玉夏二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去取了酒来,正待问几句,却被钟意打发出去了。
重生一世,除去得知阿娘有孕外,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畅快。
自己斟了酒,钟意饮了一杯,重又斟了一杯,倾撒于地。
她笑道:“敬曾经死去的我。”
第75章 相见
出了城门,苏志安双目赤红未消,忽然翻身下马,跪于车驾之前,歉疚道:“因我之故,令先生受辱,志安万死难辞!”
“你这是做什么,”马车停下,宗政弘扶他起身,平淡道:“一起一拜而已,过去了,便什么都不是。”
见苏志安不肯起,他便道:“志安,你也要我给你跪下吗?”
苏志安慌忙起身,道:“志安不敢。”
“都过去了。”已经是五月,略微沾了点夏天气息,宗政弘觉得有些热,未曾回到马车内,而是翻身上马,与苏志安并驥而行:“相较之下,我倒是很好奇,怀安居士为什么要这么做。”
提起此事,苏志安心中余怒未消:“这等狠毒妇人,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勾引到殿下的。”
宗政弘但笑不语,在马蹄声中静默片刻,方才道:“我却觉得,殿下或许会知道,怀安居士这么做的原因。”
苏志安一怔,道:“为何?”
宗政弘笑道:“我猜的。”
……
黄河治水的总纲领得以确定,各地齐心协力,进度便快了起来,等到五月中,部分民众迁移之后,便自上游组织人力,使得黄河水改道,初见成效。
消息传到长安,皇帝大喜,降旨表彰总督此事的秦王政与怀安居士,现下治水不过完成初步,后面要做的还有很多,是以二人皆没有回京的意思,仍旧留在黄河诸州奔走。
钟意毕竟不是内行人,主持的便是赈济灾民诸事,加之督查钱粮周转,有无贪墨,至于治水与疏浚河道的具体事宜,则由李政全权负责,二人在黄河沿线忙碌了一个多月,竟没碰过一次面,倒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遗憾。
六月初,李政往岚州去,途径荔州,知晓宗政弘与苏志安在,特意往州府中去,意欲停留一夜,算是小聚。
“一月不见,先生瘦了些,志安也是。”李政落座,笑道:“想是操劳所致。”
宗政弘则道:“殿下也一样。”
风里来雨里去这么久,李政黑的比那两人还要明显,好在他底子不差,五官挺竣,虽然略黑了些,却更显男子英气。
“荔州困窘,原就是黄河诸州中最为艰难之处,”李政举杯致意,感念道:“二位辛苦了。”
“不敢当,”宗政弘坦然道:“也是因晋州、泽州相助,否则,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
李政将杯中酒饮尽,笑道:“先生不曾致信于我,叫调用那几州,想是去找了居士?”
“殿下那时身处华州,路途遥远,”宗政弘道:“事情又急,我二人只能去寻怀安居士。”
李政思及钟意此时声名,以及前番皇帝降下的褒奖圣旨,深觉与有荣焉,柔了语气,道:“如今功成,来日在长安相见,正该叫上阿意,聚上一聚才是。”
苏志安不轻不重的哼了声,神情冷淡。
李政侧目看他,道:“怎么了?”
两个男人,被逼得给女人磕头,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别说牵涉其中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宗政弘。
苏志安心中沉郁,闷声道:“殿下,我无事。”
李政目光微闪,倒不逼问,顺势错开话题,道:“既如此,便喝酒吧。”
……
宴饮直到半夜方歇,苏志安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回房歇息,初一入门,却见李政靠在窗前,见他回来,也不纠缠,单刀直入道:“方才说起怀安居士,你们情状不对,究竟是怎么了?你一五一十的讲。”
苏志安酒醒了大半,忙道:“的确无事。”
“苏志安!”李政肃容道:“我是在问你话,不是同你商量!”
苏志安原就心有怨气,一咬牙,躬身施礼,道:“殿下既然想听,我便全都说与您听,也请您主持公道。”
说完,便将那日往丹州去求援,却被钟意羞辱,不得不叩首相求之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