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满微惊,随即面露喜意:“居士请讲。”
“暴雨冲垮屋舍,好些百姓无处寄身,”钟意淡淡道:“东宫属臣若有空闲,不妨去搬搬砖瓦,清理碎石,这几日事多,罗别驾一直嚷嚷着没有人手呢。”
罗锐含笑附和:“正是如此。”
蔡满面有窘迫:“我等皆是官吏,怎么可能做那等小民活计?居士莫要拿我玩笑了。”
“都是造福于民,怎么会是开玩笑?”钟意毫不客气的驳回去,道:“治水即将结束,诸事有条不紊,哪里来新的职位给你们?总不会是想分润功绩,占个便宜吧。”
蔡满面有菜色,讪讪道:“怎么会?”
“我也觉得不会,”钟意笑了,她道:“左庶子念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人道理,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厚颜无耻之事?”
蔡满嘴角勉强扯了下,算是勾勒出一个笑。
钟意似乎没瞧见,拍拍手唤人入内,道:“你们亲自去,带了东宫诸位往城北去,那儿正在施工,还缺人力。”
“不必了,”蔡满皮笑肉不笑的站起身,眼底有些怨愤,神情倒还平和,道:“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居士与别驾是忙人,我便不叨扰了。”
“左庶子慢走,”钟意客气的笑:“恕不远送。”
罗锐似笑非笑,目送蔡满矮胖的身影离去,方才道:“你算是将他得罪了。”
“得罪便得罪吧,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钟意鄙夷道:“明明什么都没做,论功行赏的时候,却巴巴凑上来了,真是恬不知耻。”
罗锐亦是摇头:“毕竟是东/宫的人,太子……”
说到此处,他不觉叹了口气。
……
第二日又下了场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李政往华州去了,要过几日方才能回来,钟意留下主事,不免有些忧心,带了人往丹州城外山上去,居高观测水势。
蔡满几人处处碰钉子,折腾了几日,也没占到便宜,似乎是消停下来,留在府中,不愿出行,钟意也懒得叫上他们。
倒是沈复,同她一道往山上去了。
刚降过一场雨,山路泥泞难行,钟意一身乌色男装,素简娉婷,行进时倒不觉得麻烦。
女子体力所限,她终究不如男子,行至半山腰,便有些力竭,沈复见状,向她伸手,询问道:“不介意吧?”
到了这关头,还有什么好计较的,钟意伸手过去,他便手臂用力,带着她往前走,如此使然,速度倒是快了好些,又过了两刻钟,终于到了山顶。
“似乎影响不大,”钟意远眺那片苍茫水域,自语道:“看着倒是还好。”
“确实,”沈复颔首,赞同道:“这是个好消息,至少情况没有恶化。”
这个发现,令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再下山时,脚步也轻快许多。
钟意在前,沈复在后,途径一处窄径时,钟意下意识扶住一侧那株青松,目光一转,却见下首处有个山洞。
光线照入一半,那里边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似乎有人正盯着她看,那目光阴森森的。
钟意忽然间打个冷战,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却是一滑,顺势摔了下去。
其余人反应不及,只有沈复迅速伸手拉她,然而下坠的力道太大,他不仅没拉住钟意,反倒被她带着向下摔去。
他反应也迅速,拉住她手,臂上用力,将她护在怀里,也叫二人转个方向,垫在她身下,结结实实的摔进了那山洞中。
“沈复!”钟意蹭了一手泥,却顾不得,先看他情状,急道:“你没事吧?!”
“我无事。”山石尖锐,沈复背上被划了数下,隐约有些湿,应是出血了,不过此地距离山路不远,侍从们随即便能过来,也不必说出来,惹她忧心。
他虽说无事,钟意却不放心,然而山洞内光线昏暗,哪里能看得清?
她左顾右盼,正待寻些照明东西,忽觉芒刺在背,似乎在黑暗之中,有什么人或物正不怀好意的盯着她似的。
心中一凛,钟意霎时反应过来。
——这便是方才她看见的那个洞穴!
第77章 相问
钟意心中惊恐,黑暗之中不能视物,更觉怖然。
沈复察觉到她身体在颤,道句失礼,轻轻抱住她,道:“阿意,你怎么了?”
钟意下意识后退些,半靠在他身上,这才觉得安心几分,战栗道:“那边,那边好像有人,在盯着我看……”
她的身体温软,还有极细微的香粉味道,靠在过去的时候,沈复不觉一僵,顿了顿,方才自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又小心的将她护在身后。
外面正是白日,他们忽然落到光线昏暗的山洞之中,视线不免受阻,沈复并不急于上前,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方才直起身,小心向前走了几步。
这山洞表面不显,内里却大的异常,沈复行进的脚步声落在地上,隐约竟有回音。
“没人。”钟意心惊胆战中,他轻轻道:“是块石头。”
钟意心头一跳,难以置信道:“石头?”
“唔,”沈复语气有些怪,顿了顿,才语气复杂道:“一块很奇怪的石头。”
他既说是石头,钟意心中惊惧也勉强消了些,搭着他的手过去看,便见光线幽微,隐约能见到山洞内侧有块巨石。
那巨石约莫比沈复高三尺有余,水缸粗细,并不直立,歪歪扭扭的斜到一边,大概是因年月久远,上边爬着枯藤,还有些借了春风,吐出新芽。
洞中黑暗,并无光线,生长些草藤并不稀奇,但这巨石便却立了一棵挺竣青松,约有三人高度,委实是古怪。
沈复谨慎,没有用手触碰那巨石,小心的用匕首在上边划了一下,便见经年积累的尘土落下,露出暗黄色的岩石内表、
“奇怪,”他道:“洞中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山石?是有人搬运至此,还是天然生成?”
“这棵树也古怪,”钟意心神不安,道:“没有光,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大?再则,居然一点也不弯曲。”
植物都是有向光性的,也离不开光,这棵松树能活,已经非常稀奇了,更别说如此挺直,半分向着洞口处弯曲的样子都没有。
山洞十分空旷,光线幽暗,他们只能见到近处事物,为安全计,也没有贸然向内里走。
钟意亲眼见到那巨石与松树,知晓方才应是自己的错觉,微松口气,耳畔却听到很轻的“啪嗒”声,好像是有水滴在地上似的。
她这才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心中一震,既感激,又有些愧疚:“你受伤了?!”
沈复道:“还好。”
钟意如何肯信,手指小心的触碰到他背上,便觉一手湿意,急忙道:“你不要乱动,仔细加重伤口。”
思及方才二人自山上落下,又怕伤口中进了石子砂砾,化脓感染,赶忙道:“这儿也没法包扎,我们还是先出去吧,他们该找过来了,先回刺史府去。”
沈复道:“好。”
受伤的人是他,心急如焚的却是钟意:“疼吗?还能动吗?”
沈复温和道:“还好。”
“还好还好,”钟意急道:“你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沈复沉默片刻,道:“不是你想跟我保持距离的吗?”
钟意听得怔住,而他自觉失言,看她一眼,重又别过头去。
没有人再做声,山洞内一时安寂起来,侍从们似乎找过来了,相隔一段距离,钟意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声。
“阿意,”沈复忽然道:“你心里……”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有过我吗?”
“不要想着打消我的心思了事,又或者是断了我的念想,”沈复道:“就算是感激我方才救你,同我说句实话吧。”
钟意眼睫低垂,久久没有做声,而他也不紧逼,洞中光影晦暗,像是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打着旋儿飘摇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侍从们找了过来,目光自光亮处往昏暗处,往往是看不清的,他们站在山洞口喊:“居士,沈侍郎,你们在里面吗?”
沈复没有回应,钟意也一样,侍从们大概也觉得诧异,停了一瞬,重又喊道:“居士,沈侍郎,你们在里面吗?”
钟意喉头动了一下,连声音都有些僵,她道:“在。”
“太好了,找到了!”
侍从们又惊又喜,慌忙入内,这么短的功夫,他们已经准备了火把,打着入内,原先昏暗的山洞也光亮起来。
钟意侧目去看沈复,却见他也正望着她,那目光像是蒙了一层灰,不似往日明亮,许是因受伤之故,面色微微有些白,见她看过来,勉强一笑。
有人见到沈复背上的伤,惊慌之余,却又无计可施。
谁能想到此次出行,会遇上这种事?
只能早些返回刺史府,请人医治才是。
“沈侍郎,”侍从道:“请您忍着些。”
沈复淡淡道:“无妨。”
侍从又看钟意:“居士可曾受伤?”
“我很好,”钟意回道:“摔下来时,沈侍郎救了我。”
侍从微松口气,簇拥着他们二人往外走,还有人想搀扶住沈复,却被他婉言谢绝。
钟意总觉这山洞有些古怪,还有些掩藏很深的秘密,然而借火把转了一圈,却也没发现什么痕迹,加之沈复有伤,更不好久留,便打算尽早离去。
走到了洞口,便得往上爬才行,然而沈复伤重,钟意又是女流,只能绕道而行。
在山洞之中,钟意尚且看不真切,到了外界,见了光之后,才见沈复肩背被山石划得鲜血淋漓,委实严重,他竟也一声不吭。
心中惊痛,钟意却不知除去感激之外,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上山的路难走,他肩背有伤,更不敢动作幅度过大,钟意先行,又伸手过去,作势拉他,沈复并不犹疑,径直握住了她的手。
返程的速度很慢,直到抵达山脚,翻身上马后,速度才快了些。
钟意习得医术,这等擦伤,倒不必劳烦大夫,叫他将衣衫除去,将伤口中的砂砾捡出,再用烈酒擦拭,以免感染,最后才上了药,仔细包扎起来。
这过程很痛苦,只是想想,都觉难捱,而沈复他,竟一丝异样也没有露出。
他原就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即便是在前世,新婚燕尔时,也是这般,到了今生还是一样。
许是想起了那些过往,钟意有些感慨,再想起他曾毫不犹疑的为她当熊,更生唏嘘,起身打算告辞,叫他好生休息时,忽然想起山洞之中,他问的那句话来。
阿意,你心里有过我吗?
钟意停住了脚步。
沈复见状,淡淡道:“怎么了?”
“那时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她顿了一顿,低声道:“你。还想听吗?”
沈复抬眼看她,道:“只要你愿意讲,我便想听。”
“幼亭,我心里的确有过你,”钟意眼睫垂下,声音低而沉静,道:“可那已经是曾经了。”
第78章 前世(十一)
正是武德八年,阳春三月。
今岁的春天来得格外早,窗外那株西府海棠也开得早,娇红的花朵鲜艳妩媚,衬着翠色的叶,端的娇俏。
侍女搬了绣凳,钟意便在窗边坐着,有条不紊的做刺绣,崔氏自外间过去,见状笑道:“怎么样了?”
钟意起身,迎了她坐下,道:“还早呢。”
“离着婚期还有一月,倒也不是很急,”崔氏温和笑道:“只要成婚前能做出来便是。”
钟意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怎么觉得,有点玄乎。”
“给夫婿的衣袍,别家的女郎早一年便问了尺寸开始做,偏你懒,”崔氏手中执着团扇,闻言在她身上拍了下:“不肯早早准备,这下倒好,来不及了吧?等你嫁过去,看你怎么同幼亭讲。”
“她们怎么能跟我一样?”钟意振振有词道:“她们成婚早,夫婿年轻,体量未定,尺寸上得调整,当然得早早准备,幼亭哥哥都二十五了,怎么都不会变,晚点准备怎么了?”
“罢了罢了,”崔氏也只能道:“幼亭不说什么,我也没必要讨嫌。”
然后又低声叮嘱她:“来日嫁人,做了沈家妇,可跟在家不一样,如何处事,你自己得有个度。”
“我知道,阿娘都说过好多遍了,”钟意笑道:“彼此知根知底,哪里用得着这么忧心?”
崔氏见她如此,颇觉欣慰,笑了几笑,又有些伤怀:“你两位兄长都已经成家,膝下有儿有女,马上你也要出嫁,我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事。”
她眼眶湿了,自觉失态,低头拭泪:“你阿爹同你祖母若是见到,不知该有多高兴。”
钟意心中亦是酸涩,强忍着泪,劝慰道:“我马上就出嫁了,阿娘偏说这些惹我伤心……”
“好,不说了不说了,”崔氏轻拍她的手,嘱咐道:“幼亭是个好后生,你们好好过,他年岁也不小了,早些生个孩子,才是正经。”
“阿娘,”钟意无奈道:“还没嫁过去呢,你想的倒远。”
“这有什么远的?”崔氏却道:“我嫁给你阿爹的第二年,便生了你大哥,幼亭今年二十有五,即便你明年能生下来,他也二十六了。”
“好啦,”钟意捂脸道:“我知道了。”
崔氏眉梢一动,正待再说几句,却见玉竹自外边进来,笑嘻嘻道:“安国公夫人与沈郎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