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赔着一脸谄媚的笑,偷偷溜下台阶去了。杨玉环非但未感害怕,还大方去了舞女群中。领舞的龟兹女子发卷眼绿,凹凸有致;玉环黑发若水,飘然如云。两人并排起舞,绘出一幅浓淡分明的画卷。乐曲时如黄云蔽日,时如繁花照眼,杨玉环的长袖被风鼓起,似薄雾穿云,尽态极妍。她投入已极,却绝不多看李隆基一眼。直到数曲终了,众人被她的舞姿拜服,才缓缓走回他身边。
李隆基高兴极了,亲自为杨玉环递上酒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李供奉,这《清平调》朕很是喜欢,快为朕的玉环再撰一首乐词。”
李白喝了不少酒,神志不清,只含糊说了几句话,便继续为自己斟酒。高力士吓得魂飞魄散,夹着拂尘,端着笔墨,跑到李白身边,想要唤醒他。李白身子一歪,倒在身后的浮雕龙纹供灯石柱上,一只脚抬起来,“砰”的一声,搭在桌上:“高公公,脱了这靴,便再赏你一首。”
高力士脸色大变,回头看了一眼李隆基。李隆基又看看杨玉环,呵斥道:“你给他脱了便是!”
高力士迫不得已,只得伸出鸡爪子般的手指,拎住李白的靴头,硬邦邦地把它拽下来。李白雍容而坐,傲睨自若,一边伸出另一只脚,一边挥笔在纸上写下: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天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裴羲岚和李白只有一座之遥,看见他即兴写的草书,大感不妙,连忙站起来道:“这样好的一首诗,不配上画,实在有些可惜。陛下,臣斗胆请命,为李供奉的诗配上几朵花。”
李隆基摆摆手,示意她自便。她接过毛笔,挡在高力士面前,在那幅画上寥寥几笔,勾出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又快速在那诗上点了六笔。成画之后,高力士把诗画卷端回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念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好诗,好诗,这画也是锦上添花。玉环,你可喜欢?”
杨玉环道:“诗还行,可我更喜欢我妹妹这画。”
“那是自然,裴羲岚这丫头,素来心灵手巧。”
李白听完诗,没有方才那么烂醉了,只是眯了眼睛,望向裴羲岚:“多谢小娘子相救,若非小娘子冰雪聪明,李白这颗脑袋怕也保不住了。”
“客气客气,诗仙肆意张扬,英风豪气,难免不拘小节。”
二人你来我往聊了起来。李白谈及自己曾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其实希望同孟夫子一般,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然心念国事,总想济苍生、安社稷,入宫之后,心中又有诸多难言之苦。其实这事很好理解,主要是李刚和李白虽然都姓李,却没能生在同一时代,形成父子关系。裴羲岚万分懂他,称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令他颇感安慰。随后他们又聊起孟浩然的诗作,总有讲不完的话题。李白对裴羲岚特别看好,说她是达心言略之人。被声闻邻国的老爹偶像这样赞扬,裴羲岚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笑了笑。但这一扭头,正碰巧对上郭子仪快速撤离的目光。她并没在意,只是和李白接着聊天。晚些时候,杨玉环不胜酒力醉倒了,被李隆基扶了回去。可怜羲岚,和表姐还没说到几句话,便和文武大臣们一起离开沉香亭。
翌日裴羲岚无事,裴夫人却抛下她去宣阳坊采购了,也不让她去西市寄附铺淘书,她百无聊赖地在家待到午后。阿妮蛮见她有些小情绪,低声道:“小娘子看上去有心事,可是因为郭长史?”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昨天在沉香亭,小娘子与李供奉不是聊了很多么,郭长史的眼睛可一直没离开过你们。”
“他是恨不得把我看得肠穿肚烂吧。”
“嘻嘻,若是郭长史喜欢小娘子,小娘子可会考虑与他成亲?”
“瞎何言哉,瞎何言哉。”
此时,阍者通报说有客来访,约莫二十多岁年纪。阿妮蛮激动道:“难不成真是郭长史?我去帮你看看。”她跑出去,又飞奔回来道:“哇,你,你猜外面是什么人?”你我相称,显然受惊不浅。
裴羲岚跟她出去,只见前院花瓣纷飞,邢逸疏正提着袍子,踏下阶梯。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略微抬头:“裴幕僚。”两人对望了一瞬,对彼此作了长揖。
裴羲岚把他带往正堂:“父母都不在,请先进来等候。寒舍鄙陋,还望邢少师见谅。”
“无妨,比我家阍房大。”无视了她抽搐的嘴角,邢逸疏继续道,“我是来找你的。”
“原来如此,请坐。”裴羲岚指了指香炉旁的榻,倚着凭几跪坐下来。
邢逸疏也坐了下来,却没有碰面前的凭几,而是在她面前正襟危坐。裴羲岚儿时学过礼仪,但如此坐姿,也只有父亲接见官员时才会看见。她正犹豫是否要把手从凭几上挪开,却见他端过婢女递来的杯子,埋头饮茶。他拨弄茶盖,微微垂下睫毛,眼睛几乎闭上,每个细微的动作都翩然有礼。他这样好看,连旁边的婢女离开时,都显得有些依依不舍。
邢逸疏道:“还记得当年那支笔么。”
“当然记得。”
“那支笔曾经属于仙界的祠凤祖师。祠凤祖师养过一只神鸟,与凤凰相似,非悟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后来这神鸟化身为仙,却注定天煞孤星,不可与心爱之人结成连理,否则会引发天灾,因此,祠凤祖师为他取名为孤鸾真君。孤鸾真君无法忍受寂寞,下凡为人,但其根本无法更改。一旦他娶了心爱的女人,他的意志将被摧毁,人生将发生巨变。他若转世为庶人,充其量夭折,但若投生至帝王家,则将国破家亡,苍生涂炭。”
“所以,他此生投生在了帝王家?”
“是。”
“那可是……缙绅之士,或贵戚之卿?”
邢逸疏默然摇头。裴羲岚道:“难道是皇子?”
见邢逸疏还是摇头,裴羲岚想了很久,脸色突变:“莫非是,是……”
“是当朝天子李隆基。”
裴羲岚身体一僵,差点把凭几压断,她战悸道:“怎么可能?如此一来,我表姐她,岂不是……”
“他们可拨雨撩云,可有露水姻缘,但不可成亲。一旦他娶了杨玉环,大唐的太平日子便到底了。”
“那这,这该如何是好?”
“我只能尽力改变局势。”
“局势可以被改变么?”裴羲岚露出孩子般单纯又期待的眼神。
“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亦不可极,极之而衰。正是如此,才会有改姓易代,东海扬尘。”
这番话说得也忒含糊,她想了半天,觉得自己被耍了:“你想说,你也不知道吧。”
“现在情况确实不太妙,因为这事魔界知道了。”
“这与魔界又有什么关系?”
“大明宫的位置正对紫微星,是六界中最大的仙魔通道之一,魔界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占领大明宫,从而攻打仙界。”
裴羲岚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她记得以前在书上看过,紫微星是众仙云集之处,盘踞北天中央,因此又名北极星。古人通过《周易》推算出紫微星的位置,称之为帝王星。隋帝将太极宫建立在长安正北方,便是为了与天对应。直到高宗与武后迁都大明宫前,太极宫一直都是大唐的皇宫。但把这些与神仙界、魔界联系在一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思索了片刻,裴羲岚忽然道:“那追杀并波悉林之时,我所遇到的那些妖魔鬼怪……”
“那里是魔族打开的异界通道,以便妖魔鬼怪在六界穿行,你不慎闯入了而已。”
“那你还记得么,正月十五夜晚,我曾在酒肆亭台的池水中看见一些幻影,那是……”
“那是魔界。”
“什么!魔族真的出现在了长安?”
“不会,魔族暂时无法入侵。因为最后一次神魔族在九州交战后,天地六界险些崩毁,所幸女娲补天拯救了苍生。那一战神界获胜,逼魔界签下了战败文书,承诺以后魔族永不在人界发动战争。所以,魔族暂时只能通过镜面窥伺人界,想方设法令人间自乱,那水池便是他们的镜子。”
裴羲岚打了个冷战,背上鸡皮疙瘩都会蚂蚁上树了。她随口道:“对了,魔尊叫什么名字?”
“紫修。”
裴羲岚想起了行军回长安路上关于仙界的梦,梦里她也与那叫子箫的仙人聊起过魔尊,魔尊名字似乎就是紫修。她把梦境的事告诉了逸疏,却隐瞒了梦中自己与他的关系。逸疏道:“竟有这种梦。”
“那仙界真有子箫这个人吗?”
“有,他曾是朱雀天轩辕座的守戍笔吏,现已不在仙界。你在神魔通道遇到的那个带头红衣骷髅便是他。”
“什么,那骷髅分明是个鬼!”
“对,他爱上了不该爱的女子,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才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现实与那个梦境再一次对上了。裴羲岚努力回想不甚清晰的记忆,缓缓道:“那女子可是魔族?是个诛仙狂魔?”
邢逸疏怔了怔,道:“关于仙界的事,我不便透露过多。你且说说你玉环姐的事罢。”
“好呀,但你还是别打她主意了,她是不会喜欢你的。她跟我说过,不喜欢太好看的男人。”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聊到了落日熔金之时。窗外传来击钲声,三百声后,就要闭市。只要武侯们一出来溜达,客人可就回不了家了。邢逸疏有所察觉,起身准备辞去。裴羲岚也跟着起来,打算送他到门口。但两人一走出正堂,就与裴侨卿撞了个正着。三个人你来我往地递了几个眼色,邢逸疏先行对裴侨卿作揖道:“裴公。”
“这不是邢少师么?幸会,幸会。”裴侨卿喜洋洋地对邢逸疏回礼,逮着弯腰的机会,对裴羲岚丢了个眼刀。
裴羲岚展颜一笑:“耶耶,女儿和邢少师虽是初识,但二人弹冠谊重,腹心相照,已决定要拜把子了。”此话刚出,她又收了邢逸疏一个眼刀。
裴侨卿道:“原来邢卿是来探望吾儿,愚亦想与足下聊聊,请进请进。”
裴羲岚道:“他马上就要回去。”
裴侨卿惊讶道:“这么快就要回去?可否留下用膳?”
让他留下用膳,岂不是等同于留他在坊内过夜?不过裴羲岚不担心父亲热情过度,因为她知道邢逸疏有些挑剔,断然不会住在只有他家阍室大的地方……
邢逸疏道:“好。”
裴羲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进去,重新坐回之前的位置。裴侨卿令奴仆们为邢逸疏准备了三勒浆、乳酪和长生粥,与邢逸疏相聊甚欢。不多时,裴夫人也回来了,看见邢逸疏的背影便愣了一下,待他转过来,她更是紧抓住裴羲岚的手,把她拖到墙角,掏出一个新发钗插在她头上,又在她双颊、嘴上涂了一些东西,套上桃花色的新衣,把她推了出去。裴羲岚焦虑道:“娘在我脸上涂了什么东西,好不舒服。”
“放心,是胡气的东西。”裴夫人边走边小声道,“女儿啊,最近你从哪里招惹来这么多郎君,这是一个比一个俊啊。”
“这郎君是当朝太子少师,叫邢逸疏。”
裴夫人呆了一下,平静道:“哦,那和你没什么关系了。”上前和邢逸疏打过招呼、行了礼,便去厨房忙乎去了,前后简直两个人。
但是,从母亲为她打扮后,邢逸疏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很是吃惊的模样。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他禁不住笑了出来。裴羲岚不明所以,跑到铜镜前看了看,默默地闭上眼睛。娘最爱的番茄打烂白面饼儿,确实胡气。
裴羲岚去后院洗去脸上的脂粉,再回到客厅,正巧父亲不在。虚空半轮明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月色描纱绣帘,邢逸疏正靠在窗边翻看书页。红窗青镜,子规啼春,轻帘时起时落,他的侧脸似由光影绘出。裴羲岚心不在焉地望着他,想这人真是好生奇怪,明明穿着华贵朝服,但还是有不属凡尘的调调,这说明羽客下凡是与常人不同。邢逸疏并未抬头,轻轻一笑:“我好看么。”
裴羲岚心跳加快了不少,却厚着脸皮笑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毫不意外地被对方横了一眼。正好裴侨卿回来,命人提着两个大酒坛子,对邢逸疏道:“魏时军中禁酒,醉客婉称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愚圣贤皆有,只看少师相中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