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时间:2018-09-10 07:49:03

 
  不一会儿,装孙子的公子王孙们狗脾气又犯了,围在一起讨论他们的玉勒骢马,金盘脍鲤,不知不觉中,不晓得是谁先带起了话题,他们开始比起了谁家的冰块最多:
 
  “我打记事起,夏日与耶娘在家吃饭,都是用冰块下酒。这冰块我瞅着也很是平凡,不知道你们何故那么大动静。”
 
  “这又如何,我家的冰窖可是跟邢少师家的一般大,我耶耶正考虑着用冰做块升车石,想来比黄金的要舒服些。”
 
  “嘘,哥哥,邢少师方才还在此处,现下想来是去了后院中,你可别放了豆腐里挽米汤的话啊。”
 
  大惊小怪的低呼还未结束,裴羲岚三下五除二吃了两口水果,溜达到后院中。远远传来七弦桐丝竹声,莲风送来香气,竹叶滴水清响。穿过萝径,拨开花枝,画楼倒影落入池塘,邢逸疏正站在一架蔷薇旁。看见他身边的石狮,她知道他必定是在密谋除魔大业,她走向邢逸疏,作揖道:“邢少师万福。”
 
  很显然,邢逸疏被打扰了,回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不见裴幕僚,万福自来。”
 
  裴羲岚决定听不懂他的话:“听闻邢少师家中有大冰窖,装满了陛下赏赐的龙冰块,特来道喜。”
 
  “裴幕僚原是对冰窖来了兴致,我这便派人带你去取。”
 
  “不不,少师府我怎敢乱闯,这也忒不守规矩了些。还是待主人亲自邀请,我再登门拜谢。”
 
  邢逸疏脸上的笑快绷不住了:“裴幕僚,你的脸皮……罢了罢了,明日一早你带好童仆过来,我凝水成冰给你。”
 
  裴羲岚快速眨了眨眼道:“凝水成冰?何以听来如此玄妙。”
 
  “不过是小把戏,仙界极北有个临月之都,名为溯昭,那里的洛水之灵继承了沧瀛神之力,都会这个法术。我虽司木,但曾是沧瀛神的僚属,从他那学了些皮毛。”
 
  “沧瀛神又何解?”
 
  “沧海之神,胤泽神尊,他司乾坤之水,五百年前因宇宙大旱而归元江海,他的遗孀便是溯昭王姬,两百多年前也去世了。”
 
  “咦,神也是可以有七情六欲的么?”
 
  “自然可以。”
 
  她悲壮地瞅着他:“邢少师,自古豪英多情痴,此恨无关风月,我心中满是凄凉,只求你圆我一个心愿:可否示范一次那‘凝水成冰’的名堂一次?”
 
  邢逸疏伸出手掌,把案上杯中酒引出来,拉成一条晶亮亮的水线,向上抬了抬四只手指,那条酒水在空中凝成了一条冰。他左右摆了摆手,半圆形的冰条又化为水,倒流回杯中。而后,他见她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神望着自己,嘴唇微张,就差没流下了哈喇子,好似蜂见蜜,鼠见米,乞丐见了一堆热腾腾的大馒头。邢逸疏道:“我只好奇,你这样贪口肥,何故还是这样瘦。”
 
  裴羲岚道:“我这是用亲身验证了,大唐女子未必以肥为美,瘦也可以瘦得很美的。”
 
  “大唐女子未必以肥为美是真,裴幕僚这话说得却有失条理。毕竟猪以胖为美。”
 
  “猪以胖为美,猴以瘦为美。这么说来,邢少师是美猴王了。”
 
  邢逸疏道:“……”
 
  裴羲岚道:“……”
 
  一旁的河泰无奈道:“我说,你们为何哪次见面都这样跟对方过不去……”
 
  裴羲岚道:“看得出来,邢少师就是个生活很无聊的人。”
 
  邢逸疏道:“河泰,你可别剥夺我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河泰道:“身为太微仙尊,人生最大的乐趣是欺负一个小姑娘,现在我相信你生活很无趣了。”
 
  他知道,既然被裴羲岚缠上,当日可以不必考虑别的事了。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一同回到会客厅。他与刘祭酒聊天祝寿,裴羲岚继续坐下来吃吃喝喝。
 
  刚吃完家僮分给她的一盘水果,裴羲岚舔了舔唇,还有些意犹未尽,正想喝点酒再品味品味人生,却见两根长长的手指将一只小盘子慢慢推入眼帘,里面装满了没有动过的各式水果。顺着碟子往上看,她发现那只手的主人竟是郭子仪。郭子仪这人妙就妙在,人家女孩子都还没来得及脸红,他自己就先替她把这事做了。见他背对自己,耳根到脖子一片重枣色,她觉得如果自己也跟着羞涩,有点抢他的戏。她决定先把脸红一事缓缓,理性地思考,理性地发问:“郭长史何故分我水果?”
 
  “看你吃相贪婪,跟饿了几天肚子似的,本长史赏你的。”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她用筷子叉走盘子里一块五色瓜。
 
  “都拿走,饿鬼没资格谈尊严。”
 
  她沉默了小半晌,把一整盘全部端走:“深刻。”
 
  她正捧着水果吃得开心,抬眼却看见正与刘祭酒聊天的邢逸疏丢来了冰冷的眼神。裴羲岚呆住了。她若是一只琵琶,浑身的血管都是弦,此时此刻的感觉便是,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但邢逸疏连下巴都没转一下,便把目光收了回去,笑容又回到脸上。方才的不悦好像只是一场错觉。
 
  一开始,裴羲岚有些担心自己得罪了邢少师,心里有些堵。乳柑几度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几度险些把她噎死。但过了一会儿,她便宽了心。因为邢逸疏和刘祭酒谈话结束,便有许多长龟会的嫁友把他围了起来,个个面如桃李,自带春风。见他与她们有说有笑,那可是杨柳丝丝弄轻柔,只见烟缕无织愁,她长吐一口气,拍了拍被吓得心惊肉跳的胸口。邢逸疏生气这件事真是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她的智力居然弱到了认为他会生气。他是谁,龟爷。被这么多嫁友喜欢的龟爷,人生快意还来不及,怎会有闲功夫生气。想耶耶一时半会儿也摆平不了官场人事,她又惦记家中的蒸梨,便让仆从捎个话给裴侨卿,溜出了祭酒府。
 
  她牵着马儿到了驰道旁,刚想上马,缰绳便被人拽住。她拧过头,见邢逸疏站在一旁,微笑道:“裴幕僚,别来无恙。”话虽简单,眼中明显还流淌着言犹未毕。
 
  这下惨了,难不成他打算跟她爹打小报告,说她偷溜回家了。这事可能会比她爹自己发现还要不好那么一点儿,毕竟告密者是邢逸疏。可他有这么无聊么,身为权倾五伯的少师,还要去告一个太学生小幕僚的状?还是说,他不想送她冰块,想以此作为要挟……她决绝道:“你别来,我无恙。”
 
  她没意识到,当她有这样乱七八糟想法时,眼中的感情也开始变化莫测。这些莫测在邢逸疏眼中,又被解读成了另一层意思。邢逸疏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些,面上还是平平静静:“见我与别的姑娘谈话,气不过,便自己逃了?”
 
  裴羲岚懵了,望着他,持续质疑自己的智力。
 
  “羲岚,我并不想让你难过。我也知道,你的生活注定与我无关,只是……”他松开缰绳,叹了一口气,“罢了,当我没说过。”
 
  她心怯道:“那、那邢少师,确定,不会告诉我耶耶……”
 
  “不会,你走罢。”
 
  邢逸疏是怎么了,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神色低落,看着好生纠结。既然他做出甚大退让与牺牲,她理应表示感谢才是。又想这情况不对,他选择不告状,外加那欲语还休的姿态,有可能是没法将冰块一事说出口,希望她知难而退,不要再勒索冰块。那她还是什么都别说为妙。她悬着一颗心眼儿,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但她想错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香车宝马列成行,停驻裴府前。少师府的仆从们搬来无数黄花梨木箱,把沉甸甸的冰块送入她家冰窖。而且从这一次起,每隔几日,邢逸疏都会往她家中送上车载的冰块,直至夏季结束。裴羲岚原想,那日他如此纠结,是因为不想送冰块,可冰块他送了,那只有一件事令他纠结,那便是不告状。不告状真的让他如此难过?他看上去仪表堂堂,怎会有如此见不得人的癖好……
 
  面对邢逸疏的冰块,裴侨卿夫妇同样迷茫。询问少师府仆从,他们也只说是履行与裴幕僚的承诺。裴夫人惊诧了数日,才颤颤巍巍道:“难道,邢少师喜欢我们岚儿?这下我们岚儿可胡气了。”
 
  “都说了多少次,你们妇人少听些情情爱爱的戏曲儿,不要轻易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裴侨卿横眼看了一眼裴羲岚,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坚定摇头道,“邢少师位高权重,人又生得太俊……岚儿这吊儿郎当的德性,有人愿意要她都不错了。既然都已经订了亲,就守妇道,安分些。”
 
  裴羲岚无奈道:“耶耶,我哪有这么差?我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吧?”
 
  “那是当然,你可是我女儿。你也可以去街上随便逮个郎君问,他可愿意娶一个有几分姿色的臭酒鬼。”
 
  “呵呵。我一定是捡来的。”
 
  胡笳这个玩意儿,从前长得可不是现在这个模样。在张骞打通西域之前,它明显要苗条很多,修长很多。随着太平盛世的到来,大唐娘儿们逐渐圆润,诗人口吐珠玑的追捧,令胡笳也变得圆润短小起来。于是,这个胡人乐器便改了个不大吉利的名儿“哀笳”,以圆滚滚的外表,和圆滚滚的声音,征服了大唐子民的心。就像圆滚滚的安禄山,就这样圆滚滚地滚进了李隆基的心。
 
  被天子召见,节度使们都会献上隆重的贺礼,以表赤子之心。是日庖人进食,乐师奏曲,安禄山入朝送的贺礼是胡女的音乐舞蹈,和一幅于阗画师绘制的回纥女子起舞图。画上彩蝶零碎,花瓣纷飞,女子一身紫袍,发辫杨柳般翩翩摇摆,脸保留了五分胡人女子的异域气息,另有五分,便是杨玉环之绝色。李隆基看见这幅画,比看见三座金山还要开心,对安禄山道:“安卿可好?”
 
  安禄山整一个胡服版张飞,说起话来自是响亮:“营州年前大丰收,不负臣对陛下一片碧血丹心。”
 
  “你这话说得真是夸张,营州丰收与否,与你对朕碧血丹心与否,又有何干系?”
 
  “这其中自然有很大的关系。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营州害虫横行,每株禾苗上有上百只虫子,臣焦头烂额,想起母亲曾多年不育,便向扎荦山祈祷产子,而后不出数月,便有了臣。此次臣效仿母亲,焚香时对扎荦山说,若臣不忠于圣人,不竭智尽忠,愿虫吃臣心;若臣不负神灵,则愿虫散。陛下可知,臣此话刚出口,天上漆黑一片,一群红头鸟飞到麦田当中,一夜之间把虫吃得干干净净。”
 
  这么一小段话,他说得简练又栩栩如生,听得在场群臣忘了接话,李隆基更是眼也不眨,连酒都忘了喝:“此话当真?”
 
  “若有虚言,愿鸟食臣五脏六腑。”
 
  杨玉环道:“安禄山,你别动不动就让虫啊鸟啊吃你心肺,听着可真吓人。”
 
  安禄山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是是,道长说得是。臣此次入宫,还专程为道长带了一份礼物,还望道长笑纳。”得到李隆基的许可后,他击掌令两名胡人随从端上两盘绛红大荔枝。杨玉环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安禄山道:“此乃涪州新产的新鲜荔枝,快马加鞭,星夜赶到长安,仅耗三日。臣令奴仆摘选鲜红者,从竹林中截取一窍,放荔枝于竹节中,以泥封其隙,可保荔枝滋润。”
 
  李隆基道:“快快拿来。”
 
  随从将荔枝端上去,李隆基立即亲手为杨玉环剥荔枝。杨玉环才吃一口,便大赞美味,说在家乡也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荔枝。李隆基道:“既然你如此喜欢,以后便让安卿负责为你送荔枝。”
 
  安禄山一脸受宠若惊:“臣领命。”
 
  李隆基龙颜大悦:“安卿家人可好?”
 
  “父母九泉之下,若知儿子备受朝恩,尽忠报国,必然安好。”
 
  “竟未娶妻?”
 
  “不曾。”
 
  “我见你胸前一直挂着那玩意儿,还道你在家乡已有妻子,此为定情信物。”
 
  “哦,这是马络头上的皮革,是家父的遗物。突厥族是马上的氏族,生死马随,因此在我们举办葬礼时,会让死人骑在马上,与之一起火化。这个皮革便是取自家父最后的马络头。”
 
  李隆基要来了马络头端详,还拿给杨玉环看了看:“这马络头做得敢是精巧,还雕了些跑马图腾。只是安卿啊,只是这一侧何故少了一个环?”
 
  “回陛下,不慎遗失了。”
 
  “原来如此。难得安卿如此敬孝道,应多来宫中走动。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裴羲岚身着男装站在杨玉环身前,邢逸疏坐在第一席,两人距离甚近。听见他们的对话,裴羲岚略微弯了腰,道:“葬礼对突厥青年而言也算是相亲大会,因为他们寻求另一半都是在葬礼上。安禄山参加过葬礼,却还没娶亲,难道是因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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