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蛮连连应声,又看了一眼那石狮,悄声下楼。眼见她走远,裴羲岚拧过头去,对石狮叹道:“雨神郎君一直这样下去,很可能阿妮蛮要请大夫不是看眼疾,便是看脑疾了。老实说吧,你跟着我们有何目的?”
河泰坦然自若道:“不是说了么,上面有指令,让我随时留心太微仙尊的行踪。”
“那是你和邢少师的事,与我又有何干系?”
“谁叫你们要在一起。”
“有时他不在,你也会出现。”
“那是因为我知你总是与仙尊腻作一处,刻意在你身边蹲等。”
“深刻。”裴羲岚端起茶杯浅饮一口,却见邢逸疏一副欲饮又止的模样。她当下便被茶水呛住,咳了几声:“我几时与邢少师腻作一处了?越不过是见面谈论朝堂之事。”
“正是此意,你又在想些什么。”
裴羲岚被堵得哑口无言。好在邢逸疏道:“河泰,你是待在曲江池太久,才变得有些腻歪。若是换作五百年前,别人可是连你影子都找不到。”
“今非昔比啊。谁叫天帝偏袒昭华姬那婆娘,不就偷吃她几颗灵药,便罚我下凡千年。”
“那可是炼了数千年的药,罚得已经很轻了。何况那时六界大旱,若不是胤泽神尊归元沧海,你偷吃那一颗药不晓得能救多少性命。若换了别人,早被打入地狱服苦役,还轮得到你在这盛世观风赏景?”
“下地狱也比含着珠子看杨柳痛快些。我想我是活不到惩罚结束了。”
裴羲岚耳朵竖了起来:“怎么,邢少师还要回去么?”
河泰道:“仙尊并非凡人,当然要回天上去。”
邢逸疏放下茶盏,望向楼外的长安城:“从我初次下凡至现在,也有了两千年岁月。想商周时代,人们还在钟鼎上刻字,而现在……放眼红尘凡世,无尽青史,还当真没哪个朝代能如大唐一般。若改日重归仙界,我必然要在神州多逗留些时日。”
裴羲岚道:“邢少师想去哪里?”
“长安酒虽香,却淡而无味。唯有丹阳,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义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原来裴幕僚也读王维的诗。”
“未料我与邢少师有共同意趣,以后或许可以在丹阳共饮一杯。”
邢逸疏拱手道:“愚知娘子洪饮,还是不以卵击石了。”
裴羲岚故作悲伤道:“我一番好意,想为邢少师践行,却遭如此逗乐,呜呼悲哉!”
邢逸疏淡淡笑道:“到那时,娘子若未嫁人,可随我一同云游四海。”
“那希望不会过得太久,守空闺终老,听上去还是有些可怕。”
两人又聊了几句,他便下楼去会见好友。她探出脑袋,看见邢逸疏站在楼下,长袍垂地,姿仪甚美,出神了少顷。也不知弟兄情义是否一醉便牢不可破,似乎从上一回在家中醉酒后,邢逸疏对她亲近了些许。虽不理解是为何故,她觉得心里有些开心。但一想想或许是因为陈妈妈事件对她有所愧疚,她便变得有些不开心。
河泰咂嘴道:“啧啧,面对这么重大的剖白,竟能做到面不改色。何为交淡若水,宠辱不惊,是也。”
裴羲岚疑道:“什么意思?”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意么。”
“谁?”
“太微仙尊。”
“对谁有意?”
“你。”
裴羲岚眨了眨眼,忽然大笑起来:“就凭这几句话,他便对我有意了?若论年龄,我够当他的曾曾曾曾曾曾孙女了吧?”
“若比了解仙尊性情,你认为你会比我更多么?”
“不会,但这太荒谬了。”
“仙尊不是不能爱人,他只是比一般人要清高些罢了。偷偷告诉你个秘密,以前他有个貌美的妻子,那满腹才华真是画出幽香,写为新诗,在仙界名声响破天际,但你懂这些文人,看去文雅得很,实际一肚子坏水,因此,仙尊跟她成亲,在别人眼中是金童玉女天仙配,实际受了很多委屈。后来他下凡娶了另一个宠妾,才总算压了压妻子的锐气。”
裴羲岚陷入了沉思。难道多年前的梦都是真的?她猜到他在另一个世界势必还有故事,可他在大唐是一身清白的金龟婿。一想到他感情史颇为丰富,她便觉得有沉甸甸的东西砸在了内心深处。她道:“太微夫人的名字叫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我想说的是,你若也对仙尊有意,不妨不要表现得如此机敏。他喜欢柔情似水、贤惠温婉的女子。”
柔情似水、贤惠温婉?且不说她并不想邢少师有太多瓜葛,哪怕真对他有意,她也没兴趣去嫁一个有妻妾的郎君,更没兴趣把自己变成另一个德性。她摸了摸下巴,认真思索道:“这事我看得与阿妮蛮商量商量。”
“正是,正是。下次可以让她在旁边看着,瞧瞧仙尊是否真的对你有意。”
“不过阿妮蛮只是一个婢女,还是个胡人,这样做,仿佛有失体统。”
“墨子曰:‘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连君臣都如此,主仆胡汉更应一家,这才是大唐的风度。”
“也是,何况像阿妮蛮这样的年轻娘子,才更能懂同龄人的心。”
“对。不仅是妙龄女子,还风流潇洒,柳娇花媚。”
“真是说到我心坎儿上去了。唉,提到阿妮蛮的年龄,我就想,我想也不好耽搁她,不如早点找个大唐的好男儿,把她嫁出去好了。”
河泰差点失声咆哮:“万万不可!她才当你的婢女没多久,你如何便打算把她嫁出去,还是多把她留在你身边几年吧。何况胡女刚烈,大唐的男子恐怕吃不消……”
“那如果是嫁给你呢,你吃得消么?”
“啊!”河泰大声叫道,“她对我当真有意?!”好在他说话别人都听不见,不然今日酒肆生意可得大好了。
“是否有意,一试便知。你可要我帮你问问?”
“好好好好好……”
河泰乃凶面石狮一头,但光听声音也知他已心花怒放。他嘿嘿笑了好一阵,才留意到裴羲岚一直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突然沉声道:“她根本不认识我,你如何帮我试探。”
“说什么仙界派你跟随邢少师,一派胡言。”裴羲岚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轻笑一声,“你是在跟随阿妮蛮。”
河泰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裴羲岚站起来,把酒钱丢在桌子上,抖抖袖口,翩翩阔步而去。直到她人出现在楼下,河泰才喊道:“裴羲岚,你居然跟我玩声东击西的把戏!我都说了,黄花大闺女不要太与人针锋相对,否则别说仙尊,别的郎君见了你,也得闻风而逃!”
裴羲岚吓了一跳,瞄了一眼邢逸疏,见他正与自己颔首道别,似乎并没听见,松了一口气。但是,河泰所说的话,却令她如何也无法从脑中抹去。当夜,阿妮蛮服侍她就寝,她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你觉得,邢少师在凡……在长安,可像有心仪之人?”
阿妮蛮眨眨眼:“心仪之人?那是什么意思?”
裴羲岚摆手:“无妨,我随口说说的。”
阿妮蛮应了一声,继续整理手中的棉被,笑道:“我知道了,心仪之人便是喜欢的人。”
“你如何又知道了?”
“因为小娘子的脸红了。”
“瞎何言哉,瞎何言哉,都是灯光衬的。”裴羲岚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快快收拾,我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羲岚:“闪闪第一次构思《画仙》是2013年的事了。当时她专门跑到西安去采风,然后做了一件很二的事……”
逸疏:“哦?如何?”
羲岚:“她到酒店去问,找茶博士,哦不,店小二,哦不,酒店服务人员说,大概场景如下……”
***我是场景开始回放的blingbling分割线***
闪闪:“你们这里旅游景点里有没有酒肆,有胡姬跳舞那种?”
服务员:“????那是什么东西?”
闪闪:“还原唐朝西市的市场呢?各种胡人卖饼子的呢?没有嘛?”
服务员:“???”
闪闪:“呵呵,你们的服务业已经完了。连酒肆都不知道是什么!”
服务员:“???额……???”
***我是场景回放结束的blingbling分割线***
羲岚:“她还到大明宫旅游,然后一脸蹲在某个地方有深意地说……”
***我是场景开始回放的blingbling分割线***
闪闪:“啊,你们看这个,这就是大明宫xx殿啊,以前xxx住在这里,这个位置曾经有¥#%%这个皇帝的@#%@¥#%还有¥##……¥%……这些东西的……”
闪闪闺蜜1:“她疯了嘛?那只有几个50cm高柱子的残骸……”
闪闪闺蜜2:“唉,年纪轻轻的,就已经产生幻觉了……”
***我是场景回放结束的blingbling分割线***
逸疏:“真是同情咱们娘了……”
第13章 第六幅画 五侯烛(二)
长安的春季总是转瞬即逝。夏季的长安住宅外表绿树阴浓,水晶帘动,实际整一个烘炉华丽丽的,绿荫是火辣辣的,动了帘的也是燥风波波滚,裴羲岚恨不得一日十二时辰都吐着舌头趴在床上。若是能再来个鹦鹉杯斟酒解解渴,吃颗蒸哀家梨润润肺,做鬼也无怨。只是当有老爹在,就变成了躺尸也无缘。这天是国子祭酒的寿辰,裴侨卿要去带裴羲岚去拜访他。这天气见校长,用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来形容,都显得文字有点肤浅。她本想躺在榻上装睡,但想想以老爹的脾性,他会叫人把榻抬出去。这样不仅不太美观,还极有可能被误以为裴家在搞入殓仪式。她还是决定直立行走出家门。
祭酒府中,宾从杂沓,热闹如市,一群叔叔们带着自家小孩花式对祭酒拍须溜马塞异宝:
“刘祭酒,你过寿辰居然也不告知我一声?你不请我来,那我只好自己来啦。”
“刘祭酒,犬子愚笨,得托您平时多指点指点……畜生,快来给祭酒稽首大拜!”
“刘祭酒,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冰块,我想着您寿辰得饮酒助兴,赶紧趁凉着便给给您送来。您瞅瞅,可化了否……”
听到“冰”和“酒”二字,裴羲岚的耳朵竖了起来。夏天的冰块是奢侈品,高帝子孙赏赐的冰块,更是冰块中的战斗冰块,个头大,保存得好,形状跟精工切割似的。看看那大臣送来的冰,都是用钿合锦箱装的,壕气冲天,令人佩服。刘祭酒面无表情,一副你欠我银子的模样,也没动摇大臣脸上如花笑靥半分。世道如此,不管是五侯将相,还是平民布衣,只要遇到了孩子的事,都得把龟孙子当好了。
在这一群阿谀奉承的卿士里,若有谁一脸正气,还是有些打眼的。这样一脸正气的人若是一家三口,更是出类拔萃。这一家三口便是郭敬之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亲家相见,分外脸红。裴、郭两家子嘘寒问暖半晌,硬不提结亲之事,却都比俩孩子生了娃还亲。裴羲岚只觉得头皮都麻了,眼神不知往哪里搁。当郭敬之夫妇用看女儿的眼神望着自己,她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了满地。郭子仪看上去坦坦荡荡,对裴侨卿百般敬爱,一提到她的话题,也跟她一样眼神不知往哪里搁。好在这日的主角是刘祭酒,他们聊了聊便进了屋。
这天来送冰的父亲叔舅可真不少,祭酒也颇大方,收了冰并未私藏,而是开盒切块,端上蔗浆、五色瓜和江陵乳柑与大家享用。裴羲岚躲在一边,品着加冰的松醪,感动得老泪纵横。人生有酒须当醉啊,还是喝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