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羲岚跟子箫溜达到柳宿游山玩水,采个景,写个生,在当地见曲车经过,她那个垂涎三尺,脚跟钉在地上似的,不论子箫如何劝诫,她都坚持拖了几大车酒坛子回归太微城。这世上还有何事能比书画饮酒晒太阳更加惬意?翌日清晨,她包了一只鸾鸟,拖着她的酒车,浩浩荡荡飞去了龙腾书谷。
龙腾书谷盘绕在高山飞瀑之间,有良辰美景,白鹤亭皋,装书的格子深陷山石之中,格中有枝丫缠绕,只要将竹简放回其中,它们便会与枝丫结合而生如花木。这里人潮涌动,想霸占个好地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羲岚去得早,挑了山中地势最好的桃花亭,把喜欢的书堆到亭中,斟了一杯白螺酒,一边品酒赏花,一边倚亭啃书。
羲岚的酒量,以她自己的话说,是“还能喝些”,以酒仙的话来说,是“可与日月相抗衡”。因此,即便是烈如柳酒,猛灌十多壶下肚,她都没能醉倒,只是百无聊赖地读着《三皇诗集》。这本诗集是仙家文化之精华,是上界老家伙们的心头肉,出于供职需求,很有必要多做研究。然而,那个时代的诗歌花样很少,翻来覆去都是讲华胥氏、燧人氏还有他们的娃们,用词规中规矩而刻板,没什么嚼头,实在配不上嘴里辛辣的柳酒。羲岚觉得,要来些够劲儿的。她从一堆竹简中翻出了《夜合花记》,拉开一看,眼睛便弯了起来。也难怪这本书一度被列为□□,因为故事实在是太香艳,随便扫一行,都是这类段子:
“珠箔金阙,玉郎轻扇。珠箔金阙,换不来莺娘色如花;玉郎轻扇,挪不开凝目情如春。孤云鸥鹭月满天,美人何处与共箫。好莺娘,奉酒入口亲喂饮,玉郎烟波眉目暗传情。你问那仙界万年韶华怎的好,候得良人方待晓。千金难买缠绵夜,贪恋香衾懒下床。真真是人生得意恣畅欢,一醉三生千年梦……”
读到了两个时辰,喝了几十壶酒,几片桃花瓣落在竹简上。羲岚把它拂开,读着读着,甚至觉得有丝竹做伴……但过了少顷,她发现不是错觉,是真听见了一抹箫声。那箫声平稳却孤僻,如在百花中挺拔而立的一树寒柏。时有仙鹤飞过,振翅之声绽破云烟,却掩盖不了箫声的凄美,反倒令她浑身汗毛竖起,忍不住提着酒壶与竹简起身,寻向箫声源头处。原是有人站在一树桃枝下,背对她吹箫。她走过去一看,那人竟是逸疏。她拍了拍他的背,他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岚岚,这么巧,你也来此读书?”
她瞅瞅他,有些醉意的眼中,他那天生丽质的脸蛋也被放大了,比书中的玉郎不知要高贵多少,好看多少。然后,他走过来,作势要牵她的手……
她吓了一跳,然后把自己震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她揉揉脸,见西天红霞满天,不知不觉居然睡了一日,看来这酒是有几分烈。她觉得分外畅快,唯一不痛快的便是梦被打断了。她灵机一动,在书谷中找到了《梦引录》,第二天便开始驻留龙腾书谷,勤奋刻苦地修习操纵梦境的仙诀。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偶尔执行公事,她闲暇日头都淹留在了龙腾书谷,早上与诗酒字画为伍,下午修炼仙诀再睡个午觉,也不算是虚度光阴。刚开始梦境总是模糊得连是人是鬼都看不清,动不动就会醒过来,后来稍微有点提高,也还是经常失控,好在羲岚耐心很好,坚持了四十多年,总算让逸疏顺利出现在了梦里。
《梦引录》中记载的是仙界公认最耗时间、最无意义的仙诀,因为梦中的一切只能看,是感受不到的。但羲岚却觉得这是本好书,这样的日子她过不腻。她与逸疏现在不仅不再私下见面,连与子箫同见的次数都大大减少。有时,她两年才能见逸疏一次。而在这龙腾书谷,她想见他几次都可以,想让他如何温柔待自己都可以。既然都是逸疏,那是真是梦又有什么关系?又花了三百二十五年,她的梦引仙诀练得炉火纯青,已经可以把话本中的故事照搬到梦里,并且把男主角换成逸疏。
她与逸疏在梦中成了鸳鸯眷侣,时常月下私会,虽只能眼观而没有触感,但她还是深陷情爱中无法自拔,自然会有些重色轻友。子箫发现她买酒的次数变多,而且在龙腾书谷逗留的时间过长,一次与逸疏聊天不经意提起这件事,说不知道羲岚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逸疏没太大反应,只淡淡地转移了话题。
第23章 第十一幅画 音尘绝(一)
又一个下午,羲岚看完《夜合花记》睡着了。她又进入了重复千万次的梦中。梦里她还在原处,依然有千树碧桃开,落花旋成雪,飞湍瀑流倒挂成银河。不同的是,悬崖边的桃树下,灼灼夭夭的凌乱花雨中,她的意中人正拨开花枝走来,找到了她。她起身时步履略有轻飘,穿亭而过似乘船,而后停在他面前。逸疏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书,蹙眉道:“难怪最近有传闻说,龙腾书谷出了醉仙,果然是你在贪杯误事。好在别人不知道你在看什么书,否则你以后脸上可要光彩了。书给我。”
他走过来,朝羲岚伸出手。恰有桃花落在他的绣袍上,香气袭来,更是比以往梦中的美酒明月还有上那么几分情调。只可惜他不解风情,她无非是读了一本艳书,他便跟个爹似的训她。这跟她编好的梦不太一样,醒来还需要再做一些整顿。不过,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她倒更来了兴致,眼睛明亮亮地望着他:“今时我醉美人前,美人颜色艳如桃。美人兮美人,终年不见兮心烦忧。”
逸疏怔了一下,居然有些脸红:“……勿妄言。快把那□□给我。”
“想要?过来拿呀。”她退后一些,把竹简举起来,逗弄孩子般晃了晃。
逸疏上前去,想要夺书,她将它藏到背后。他不跟她玩游戏,反倒收了手,微微皱眉道:“醉成这般,真是不成体统。羲岚,若以后让别的男子看见你这般轻佻的模样……”
那么动人的双唇一开一合,说出来的却不是什么动人的话。不甚乐意听他训自己,羲岚摸了摸下巴,认真思索道:“恁大的秘密也被你发现了,看来我得想办法让你封口呢。”
她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抬头轻轻一踮脚,嘴唇碰到了他的唇。她扬了扬眉,笑盈盈地望着他惊诧的眼:“这下你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了。你被我轻薄……”她说到一半,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亲上去的感觉,跟以往不太一样……
手腕被人拉住有短暂的痛感,羲岚才总算反应过来,她好像不是在做梦……糟了,她都做了些什么!瞬息间她的酒全醒了。知道自己犯了错,想要保持镇定,想法子打圆场,但一片黑影落下,已经再度被那双唇堵住了口。手中的竹简落地,酒壶也翻摔得粉碎,溅污了她的罗裙。她睁大了眼,还处于惊诧中,逸疏搂住她的腰,把她推倒在亭柱上。不再是梦境中那种有些羞涩、充满绵绵情意的心动。身体被撞在了柱子上有明显的痛,随着他温热潮湿的嘴唇辗转,心脏也有被刀割般的明显的痛。他的臂弯相当宽阔,一只手盖住她大半后腰,像点燃了火,把她的身体也烧了起来。当他捧着她的后脑勺强势深吻,她觉得快要窒息了,心慌意乱地挣扎,总算躲开。他也不立即追击,低头在她的耳垂上、颈项的碧枝绣纹上、锁骨上留下密如集雨的吻,把她吓得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只是使劲儿推他,叫他住手。
忽然他停下来,带着一丝紊乱的气息淡淡道:“知道醉酒诱惑男人是什么结果了么。若是换作别人,只会比这个更糟。”
她眼中湿润,想哭拼命忍着,想骂又骂不出来,只是嘴唇发抖道:“你……”
他沉默了片刻,凝视了她片刻,再度压住她的嘴唇,深沉而缠绵地长吻她。直到风停鹤去,花雨落尽,她最后一抹气焰都被他浇灭,身体微微发抖,他才呼吸不稳地收了手。
“……知道了么,只会比这个还要糟。”
“你、你这混账……”话是这么说,她连看都不敢看他,反倒做错事了一般低下头去,心中满是苦涩酸痛。
他静视她,轻叹一声,也蹙眉看向别处:“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她对着竹简狠狠踢了一脚,转身便走。可是刚一掉过头,眼眶就湿了。梦里的逸疏根本不是这样,他何曾这样冷酷粗暴过?现实原来如此可怕。男人原来如此可怕。她望向头顶飘落的桃花,把眼泪憋了回去。
罢了罢了,起码第一次亲吻的对象真是逸疏。
这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嘴角长了痣的仙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脚下有一堆花瓶碎片。这下惨了。羲岚绝望地想。此人是宝燕姑,仙界著名的漏嘴仙娥。
一个月过后,羲岚的姐妹们青龙天七日游结束,途经浮屠星海夜市,带来了一本小人书,名字叫《太薇北洛无删节插画本》,惊诧道:“羲岚,这是怎么回事?你和太微仙尊怎么变成了艳书的男女主角了?!”
原来只要把草字头挪一下,就可以写成不侵犯名誉权的春宫图本。大仙界商贾真是腹内隐雄兵。
若换成一般人,这桃色消息估计也就传个三五日,无奈他俩名气都太大,一个是誉满九天美貌多情的诗画圣手,一个是朱雀天的仙之极位者兼高岭之花,因而谣言越传越离谱,连他们在野外做羞羞之事的版本都传得跟真的一样。羲岚平日厚惯了的脸皮也快挂不住了,不是迫不得已,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家门一步,更别说见绯闻男主角。
直至有一天,子箫寿辰到了,她再度在东月楼台与逸疏正面相遇。她尴尬地躲开他,转过身便听见几个女子嘀嘀咕咕道:
“敢做却不敢认,可笑。”
“喜欢太微仙尊的姑娘多了去,但这样倒贴送上门的还真少见。真是丢尽了脸。”
“攀高枝就是这种下场,只有一夜风流,没有长相厮守啊。”
没错,逸疏是仙尊,是寻常仙子高不可攀的郎君,但她是北落仙子,跟逸疏配对怎么就叫攀高枝了?但一阵气头过后,羲岚想清楚了真正的缘由:一个女子若传出未婚失洁的流言,再是高贵动人,也会被人贬低。难怪近日都没有追求者向她示好了。责任大多在她,别人如此议论也无可厚非。但是,她生平最不喜欢被人当软柿子捏,因为这有点低估她智力的嫌疑。谁让她背这黑锅,谁就得扛这责任。
她对那几个女子笑道:“我与逸疏已经私订终身了。他说他会娶我。”
只要逸疏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就作弃妇状,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你都亲过我了还不负责么,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如此,大家都知道他们只亲过,还是他主动,是她被坏人骗被抛弃,众人的同情心终究是给了她的。她唱了红脸,他只能“被”白脸。此计甚善。让逸疏这混球尝尝轻薄女子的代价。
果然,姑娘们闹到了逸疏那里。逸疏说的话化作一道惊雷,把羲岚劈得龟裂了:“是,我与岚岚情投意合,已经私订终身,下个月便成亲。”
“啥?”羲岚脑中一片空白。
这番话引来了所有路过之人的围观,四下一片沉寂。逸疏走过来,把羲岚揽到自己身边,在耳边低声道:“近日谣言越传越厉害,再这样拖下去,我是无所谓,你却完了。作为朋友,我也得对你负责。放心,婚后我不会碰你,你还是自由的。”
“可是,逸疏……”
“别可是了,这事我替你决定了。”逸疏抬头对众人笑道,“本来想一切备好再告知各位,没想到各位消息灵通,都已先行知晓。三日后我会请人把喜帖送到各位家中,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合婚之礼。”
掌声几乎将楼宇掀起,除此之外,只有欢呼声与祝福声。就这样,恼了羲岚许久的麻烦,逸疏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但羲岚什么也听不见,她抬头看了一眼逸疏,苦涩道:“你是认真的?你真的要娶我?”
逸疏道:“我知道你喜欢子箫兄,不必强调。你与他来日方长,现下先保住自己名声才是真。不然即便子箫兄对你有意,此事也会成为他心中的疙瘩。”
羲岚一时哑口无言。她都快忘记自己说过这番话,正想解释几句,逸疏又道:“我不喜欢你,但养你不在话下。”
“可是,你若遇到喜欢的人……”
“我不会纳妾么。”
一个月后,太微仙尊与北落仙子的大喜日子到来。婚礼办得极其盛大,光宾客都有上万人。谣言不攻自破,桃色八卦翻了身,变成郎才女貌的佳话。
洞房花烛夜,月玲珑,花木深,九霄殿中雪白幔帐铺成一片新婚之色,床上的两个人却坐成了木桩子。人生何故会走到这个份上,真是败兴。羲岚隔着凤冠珠帘望向上方,猜想后面的日子还能荒唐成甚样。逸疏被宾客灌了不少酒,但似乎没半点醉意,只是静坐在一旁。她对他的个性也算有点了解,只要自己不言,他也必然不语。她只好无奈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你在此掩护,我逾墙出逃?还是反着来?”
她高估了逸疏。哪怕说了话,他也很是被动。过了许久,她都快被尴尬的鸡皮疙瘩淹没了,他才徐徐道:“悉听尊便。”
“罢了,还是在这里等天亮为妙。不然被逮着,那我们可是死了。”
她得到的答案还是沉默。这样唱独角戏,有点蠢。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凤冠前珠箔摇晃掩映,描出一幅动人丹青,绘的又仿佛是深闺梦中人。一时间,她只觉得心中酸涩,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些:“你今天话好少,是不是也觉得很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