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天怒吼:“啊——”
他声音盖过雷声,面孔在暴雨下扭曲恐怖得像野兽:“郭盛,老子要你偿命!”
***
纪纲转天晚上醒来,胸口包着纱布,正躺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
他想撑着手臂坐起来,抻到伤口,咬紧了牙。
脑门疼出冷汗,他跌躺回去,观察这间简陋的屋子。
没多时,有人端着水杯进来。
纪纲目光警惕地看过去,当那人遮住门口阳光,他眉头一松:“是你啊。”
李道关上门:“醒了?”
“刚醒。”纪纲要起身,李道上前扶了把,在他身后垫个枕头:“喝水吗?”
纪纲点头,接过水杯饮尽。
李道在床边坐下,没有说话,手肘拄着膝盖,弓身看着两脚之间的地面。
“这是哪儿?”纪纲问。
“以前在邱爷手下时认识的朋友家里。”他说:“挺安全的。”
纪纲稍稍放心,神经又蓦地一紧,忽然想起来:“顾维呢?”
李道看向他,半晌:“人没了。”
纪纲狠狠怔住,同时昨日记忆一点点涌上脑海,他捏紧手里杯子,浑身上下不可抑制地发颤,眼眶瞬间红了。
“老纪。”李道转头:“你别激动。”
纪纲紧咬牙关,手掌按住眼睛。
李道说:“我想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
昨晚他给李道打电话求救,昏迷以前,就已经意识到顾维这次可能熬不过去了,他身上两处枪伤,即使没中要害,也会流血致死。
虽然料想会是这种结果,但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他的离开。
纪纲冷静很久才说,“我们三个往林子里跑,前面忽然冲出几个人,上来直接抓苏颖。”
“他们冲苏颖?”
“应该是。”纪纲说。
李道眉皱成川,他不明白:“他们怎么知道你们躲在林子里?”
纪纲摇头,隔几秒,又看他:“你们只开走一辆车,有一辆停在破屋后。他们识破调虎离山?”
李道顿了下,心中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改为手肘撑着膝盖,埋下头,闭上了眼:“是我让你们往林子里跑的。”
纪纲正色:“别说这种话。”
隔了会儿,他又继续回忆:“为救苏颖,顾维冲过去跟他们拼命,身后忽然传来枪声……”
第一枪没打中,那秃头的权哥纪纲见过两次,是郭盛身边的人,他再次举起手。枪,对准顾维胸口。
几乎是本能反应,纪纲扑过去,代替顾维挡了那一枪,肩胛骨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他那时体力已到极限,身体一软,摊倒在地,模糊中耳边又接二连三想起枪声。
纪纲腮线紧绷,抬手抹了把脸:“郭盛应该有命令,要顾维的命。”
顾维拐走他小老婆,郭盛恨他入骨。
李道沉默几秒:“觉得哪儿不对。”
纪纲皱眉:“怎么了?”
他一时又想不出哪儿不对,所以没接话,手臂绷直撑起身体,眼睛盯着地面,昏暗光线遮住了他的面部表情。
第31章
李道和纪纲谈完话, 开门出来。
昨晚从林子离开, 冒着大雨开了几个小时, 最终到达白泽镇。
他们没有进镇, 来到郊外洋子的厂房。
洋子本名肖海洋,是邱爷手下, 他帮邱爷做什么李道心知肚明,万不得已,他不想和过去的人有太多牵连。
邱爷办事狠辣却不阴毒,洋子也仗义,但李道即将离开, 搭再多人情他怕没法儿还。
可车上一死一伤都需要处理,剩下几人也情绪不稳, 他们急需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再从长计议。
李道在院子里碰见肖海洋, 两人站房檐下聊了会天。
洋子递烟给他,李道看一眼, 接过来,把烟卷叼在唇间,挡住他递来的火儿。
“你自己抽。”他语调含混。
“什么时候把烟也戒了?”
李道:“有一阵儿了。”
“看来真要从良了?”洋子还手给自己点上,吸几口:“咱这行, 能上岸可不容易。”
李道哼笑,抬腿踩上旁边的椅子, 弓腰,手肘搭着膝盖。
雨下得粘腻, 一整天都没停过,积水顺房檐滴下,布满青苔的水泥地面砸出不大不小的坑洼。
洋子垂眼打量着他:“死那兄弟……?”
李道看外面:“不问成吗。”
肖海洋能体谅他的心情,叹口气:“行。”他痛快地拍拍他肩膀:“这院子一直当仓库用着,旁边那厂子就是个普通果汁厂,你们在这儿住下,多久都行,我的地盘,外人不敢轻易追过来。”
李道舔着过滤嘴,侧头:“谢了。”
“跟我犯不着说谢。”洋子转身,走几步又停下:“这地方挺干净,你放心住。”
李道知道他的意思,现在说话都累,只弯弯唇,双手合十朝他举了下。
洋子摆摆手走了。
李道抬起眼皮看了看天,嘬几口未燃的香烟,良久都未眨眼。
他回到另一间房,轻手轻脚地开门。
出去时顾津还在睡,一转头,却见她抱膝坐在那儿。
一觉清醒,她后知后觉地掉了泪
李道捏住拳头,“醒了?”
顾津视线从窗外挪回来,轻点一下头:“你去哪儿了?”
“看看老纪。”
半晌,顾津垂下眼:“我刚才……”
她嗓中哽塞,说不下去。
“我刚才看见窗外有个人走过去,背影有点像顾维,以为真的是顾维……”她整个面孔都是泪,哽咽的声音很小:“但忽然想起来,他昨晚死了。”
那种恍然大悟让人痛彻心扉,像有把刀子在她胸口一下一下剜着。
绝望是,想要见一个人,却永远见不到。
她希望时间倒流,偏偏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实现的妄想。
李道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无话可说,说什么也没用。
他过去按住她后脑,将她额头紧紧抵在自己胸口。
他滚了下喉,低着头,拇指轻轻抚摸她颈后光滑的皮肤,“目前状况只能偷着把人埋了,附近的地是朋友的,但不能留坟头。”
李道在征询她的意见。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顾津点头。
李道声音很低:“今后找机会回来,再想办法好好安葬。”
顾津稍微扬起下巴,把脸颊的泪全都擦在他衣襟上:“会吗?”
他说:“会。”
李道:“今晚你……去不去?”
顾津离开他胸口,深吸气:“去吧。”
等天完全黑透,肖海洋带他们去了后面的果树林。
水蜜桃接近成熟,黄粉不一的果子缀满枝头。
再往远走是成片的梨树和脐橙林。
在一处荒僻角落停住,雨水将附近地面浇灌的泥泞松动。
肖海洋看了看周围,“就这儿吧。”
他分了把铁锹给李道,李道下了第一铲。
顾津始终安静站在几人身后,雨衣的帽子掉下来,几缕头发贴在她面颊上。
不远处放着未刷漆的棺木,是肖海洋命人临时打造的,时间紧迫,做工粗糙。
她忽然记起来,小时候别人家里办葬礼,当唢呐吹起哀乐,亲人伏地痛哭时,她都会紧紧闭上眼,把指头塞进耳朵里。
她那时甚至不懂死亡的含义,只是单纯讨厌那种声音。
后来父亲去世,她渐渐明白死亡意味着抛弃。
再后来,母亲也抛弃了他们兄妹俩,去过另一种生活。
她那时超乎寻常的坚强,总在安慰自己,没事儿的,她还有哥。
来上陵的这些年,她痛恨顾维的不长进,虽然彼此分开生活,但各自安好。她嘴上说恨,却愿意为他积德行善,愿意为他赎罪。她对他从未放弃。
可现在看来,曾经的所作所为那样讽刺可笑。
老天太冷血了,根本看不到。
顾津眼中一片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问:“还看一眼吗?”
顾津说:“不看。”
雨淅淅沥沥下着,几个男人合力把棺木放到深坑中。
泥土将一个人掩埋,方寸之地容身,无论多么辉煌或是不堪,一生也就过去了。
最后一锹土填平,顾津魂游的意识突然回来,猛地扑了过去。
她跪在地上,两手开始疯狂地刨土。
几个男人愣住了,但都没上前。
湿淋淋的夜色中,这姑娘如小兽一般呜呜哭泣,泥巴沾在身上和脸上,雨衣掉下肩膀,嘴里乱七八糟说着一些话。
顾津不管不顾,一味地向外扒着土,她的动作在满腔悲痛的发泄中更加疯狂,最后仰起脖子,十指抓紧泥土,哭得撕心裂肺。
这种悲恸的气氛,纵使外人也为之动容,肖海洋掏出湿透的香烟含唇间,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小伍第一次见顾津这样失控,抹着眼泪,想过去把她拉起来。
李道拦住他,自己没有劝,也不过去安慰。
他拇指跟食指按住双眼,大张着口,心中的疼痛快要将他整个人都撕碎。
最后李道把她背回去。
她洗了澡,又吃一些东西,和他说会儿话,整个人倒是平静不少。
看着她躺下,李道去洗澡,没过多久,他光着上身进来。
顾津转头看他。
他置身在昏黄的光线中,胸膛挂着水珠,牛仔裤松垮,裤管挽到小腿,脚上穿着蓝色的塑料拖鞋。
她说:“你也去睡吧,我没事的。”
李道擦着头发坐床边,扭头看她:“今晚睡这儿。”并不是商量的口气。
顾津抿了下嘴,几秒后,掀开被角,稍微往里挪了挪身体。
李道关灯,顺手扔掉毛巾,在她挪出的位置躺下来。
房间霎时陷入黑暗,没过多久,院中微弱的光从窄小窗口透进来。
乡下地方,除了雨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安静躺了会儿。
李道问:“搂着睡?”
顾津无比乖顺,脑袋往他手臂的方向蹭了蹭。少了小别扭,少了忸怩,却叫李道心里不太好受。
他侧过身,抬起手臂垫在她颈下,另一手环过来落在她背上。
几乎是同时,顾津埋入他胸口,紧紧抱住那截窄瘦腰身,像抱住救命稻草。
很久没搂女人睡过觉,李道有些不适应。
他收紧几分力道,调整一下,把腿压在她腿上。
顾津又缩了缩。
李道大掌顺她背脊轻轻抚着,又挪上来拍一拍她的头。认真回忆一番,好像没和哪个女人这样粘腻温存过。
树影打在墙壁上,被风吹得摇曳。
李道指肚从上滑到下,数她脊骨,怀中温温软软,他没邪念,听着她淡淡的呼吸声。
无睡意,他问:“有人搂你睡过吗?”
顾津没等答,他想起来:“那孙子叫什么了?记得姓尚?”
“尚家伟。”顾津说。
他下巴抵着她头顶,嗓音在黑夜中仿佛带着磁性,低低沉沉的:“嗯。对。”
“你也知道他?”
李道冷笑一声:“当初顾维揍他的时候我在场,听说是遇到危险把你扔下,自己跑了?”
她淡淡道:“吃饭时二楼液化气爆了,他没管我,先跑出去。”
李道记得那天顾维气冲冲回来,满屋子找刀要砍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又是因为他那个妹。
他没见过,但一直都知道顾维有妹妹,也知道两人关系不和。
顾维算有心,够疼她,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动向。
那天李道怕他胡来,便一同跟了去。
顾津问:“顾维什么事都清楚?”
“基本吧。”
“我知道,他找人跟着我。”
李道:“据说自己也跟。”
顾津心口针扎一样疼,眼泪涌上来:“我倒是没发现。”
“嗯,他贼得很。”
“他可真够变。态的。”
说来说去,绕回顾维身上。
李道悬起脑袋,嘴唇在她额头贴了贴。
“之后就分手了?”
顾津偷着戳走眼尾的泪,点点头:“我也是后来知道的,他要告顾维,我就去求他,但是……尚家伟要我重新跟他在一起,那天晚上……”
李道手掌停下:“孙子用强?”
顾津没否认,“但我一直哭,估计他看我哭得太可怜,最终什么也没做。”她轻轻叹息一声:“遇到危险先逃跑是生理本能,夫妻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何况我们只是处朋友。尚家伟并不是什么坏人,对我挺好的,他最终没告顾维,好聚好散。”
原来兄妹俩都为彼此做过这样的傻事。
李道低声嘲弄:“智商真他妈低的不相上下。”
顾津没接茬。
李道睁着眼睛,看窗口房檐滴落的雨水。
他忽然想起,初见她时,对她的评价是太寡情。眼睛虽大,但看人时候透一股疏远凉淡,眼尾略微上挑,又太魅惑人心。
在对待尚家伟的事情上,她很理智,理解却不能谅解,果断抽身。
李道冷笑:“你倒是拎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