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终于从内侧口袋取出电话,走到开阔的地方支天线,等待开机。可能信号不太稳定,他举着电话四处走动,顾津亦步亦趋,眼中的泪没断过,双脚焦急地跺着小碎步。
老头眼一亮:“有了。”
顾津一把夺过来,他赶紧说:“举高,举高,天线要垂直。”
顾津立即伸长手臂,指尖触到键盘,忽地一顿。
时间静止了几秒,她眼神飘忽又很快落回来,迅速按下那三个数字。
救援电话终于成功打出去,对方要求她挂掉之后不要关机,天线保持拔出状态,以便救援人员赶到时,能和他们及时联系。
老头捡起猎。枪,朝前一摆手:“走,看看去。”
顾津心中十分感激,点点头,举着电话快步跟上。
老头在这片林子里守了许多年,对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他看上去有些年纪,却步伐矫健,无论泥沼还是滑石,都如踏平地。
顾津来时心中太乱,标记过哪处记不太清了,在一个岔路附近折返两次,费了些工夫,才找到之前藏身的山洞。
此时天已蒙蒙亮,风停了,林子中静得出奇。
顾津快速朝那个方向跑过去,心脏的跳动已经超出负荷,离洞口越近腿越软,脚尖一绊,直挺挺跪在洞口凹凸不平的石地上。
膝盖处传来尖锐的刺痛让她再度掉泪,不知是疼还是怕。
老头走上前扶她,打开手电筒照了照里面。
李道还侧身躺在那儿,位置未变,姿势却和她走时不同。他身上的衣服松散搭在腰间,手臂伸出,两手合拢,朝着行李袋散落的方向。
顾津一瞬间迈不动步,缓了会儿才慢慢挪进去,唤他:“李道?李道?”
那男人紧闭着双眼,一点反应都没有。
顾津轻晃他胳膊:“你醒醒,我已经打完救援电话了……你醒醒啊……”
“别叫了,人昏过去了。”老头正蹲在另一侧瞧他的情况,看看他背上伤口,撇着嘴直摇头,又掀开他腿上盖的衣服看了眼,叹一口气还是摇头。
顾津感到绝望,颤着声音问,“老人家,他怎么样?”
老头沉吟了一会儿:“其实我也不太懂。”
“。……”顾津被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抹着眼睛,低声埋怨:“那您摇头干什么呀。”
他笑了笑,捏几下李道手臂上的腱子肉:“这小伙子壮得很,我看后背那玻璃插得没多深,流点血不碍事的。”
老头说得轻巧,又不轻不重地拍两下他大腿:“年纪轻啊,扛得住。”
顾津赶紧挡开他的手,小声说:“您别打。”
老头往旁边一坐,陪着她等救援:“姑娘啊,别哭,没事儿。”
顾津知道他刚才那些话都是在安慰她,她情愿相信一切都如他所说,更加感谢这位老人能陪她待着,没留下她一个人。
“谢谢您。”顾津说。
老头一摆手:“林子里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个客人,谢什么,正好跟我聊聊天。”
要在平时,顾津会觉得这老爷子挺有意思,也许能和对方说笑几句,可她现在一点都笑不出来。
两人并排坐了会儿,顾津时不时地看时间,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胳膊上。她目光下落,忽然注意到李道手中还捏着部手机。手机是她的,从上陵出来那会儿被顾维收走,之后就没见着,看来是一直放在行李袋里,却不知李道为何把它翻出来。
顾津轻轻抽出手机,点亮屏幕,随便翻了几下,还没看到什么,就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老头又与救援队沟通一番,对方效率极快,已经在来的路上。
外面天色渐亮,林中万物仿佛从沉睡中苏醒,雾霭笼罩远山,林中一片翠绿,跟夜晚的阴森恐怖简直是两个世界。
顾津握着李道的手,摊开他的掌心反复摩搓着。
老头看两人一眼,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竟装着一根半新不旧的电子烟:“姑娘,多大了?”
“二十四。”
“嗯,不大。”他拢紧衣服,点点头:“还挺勇敢,大半夜敢往林子里闯。”
“被逼的,我也怕。”
李道的手始终都搓不热,她凑下头,嘴唇贴过去呼了几口热乎气,稍微起身,小心翼翼抬起他的头,将他抱在怀中。
“我哥死了,我看着他死的。”顾津看了老头一眼,又盯向李道胸口,那里始终保持相同频率的微弱起伏:“我不想让他也在我面前死掉。”
老头听了并未惊讶,眼睛一弯,反倒八卦起来:“他是你什么人呐?”
顾津这会儿平静了些,想几秒:“一个特别的人。”
老头慢慢吸着烟,“也挺重要吧?”
顾津抿住嘴,没有回答。
老头也不问了,把烟放回小盒子里:“人啊,活一辈子千难万难,都得经历点什么,活十年累十年,活五十年累五十年,直到躺进棺材才能真正歇一歇。你哥那是享福去了,甭惦着。”指指李道:“这小伙子啊,一看就是命硬的,准能长寿,还是担心你自个儿吧。”
顾津:“。……”
老头眼睛一弯,笑着说:“逗你玩儿呢。”
顾津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放松几分,好奇地问:“您为什么抽这种烟?”
老头说:“森林里最怕的就是火灾,还要监督违规打猎,我每天巡山,得以身作则不是。”
顾津肃然起敬,“您的职业很伟大。”
老头乐呵呵,倒是很喜欢别人夸他。
后来李道身上温度越来越低,老头不得已去林子里捡了些柴,在李道旁边燃起火堆,顾津给他喂了几口水,大部分顺嘴角流下,她只得拿手指蘸着,每隔几分钟给他润润唇。
救援队赶到时已经是下午,用担架将李道抬出山洞。
顾津简单收拾了下,拎着旅行袋紧随其后,她给老人深深鞠一躬:“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这次回去了,恐怕以后也没有机会再报答。”她说着眼泪掉下来:“是我们命好,一路上总是碰见好人,您会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
老头哈哈一笑:“可别,我还想早点歇着呢。”
顾津又鞠了一躬:“谢谢您。”
“姑娘你记住一句话,这世上路多了,走不通别较真,换一条没准儿就能海阔天空。”一挥手:“快走吧。”
顾津重重点头。
她追上前面的队伍,走出几米,转过身,老头还背着手看他们。
顾津朝他挥手,抹着眼泪,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路都在告别,这次的老人,她甚至连他的姓名都忘记问。
李道中途醒了一次,平常健康有光泽的脸色如同一张白纸,路途颠簸,或许是碰到伤处,他紧皱着眉,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顾津。”
顾津立即握住他的手,“我在。”
他目光涣散,不知是看她,还是越过她看天空,没支撑几秒,又合上眼。
一路上辗转,晚间才到达广宁市人民医院,提前打过招呼,李道被直接推进手术室。
当那扇门闭合,顾津双腿一软,蓦地摊在走廊上。
有护士过来询问情况,顾津只麻烦对方帮自己买个面包外加一瓶水。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晚上,她滴米未进。
护士好心地给顾津拿了条薄毯,并告诉她可以去楼上的休息室歇一歇,她道过谢,却不肯走,把毯子披在身上,勉强走到对面的长凳上坐下。
她就着矿泉水吞掉整个面包,胃中的饱腹感并没让她多轻松,反倒像装着块巨石,无法消化,把周围的脏器也搅翻了天。
顾津脱掉鞋子踩在凳子上,蜷起身体,手握成拳抵着胃部。
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铁锥一下一下凿击她脑壳。
顾津盯着对面的手术室,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儿,又怕太快来不及。
刚才已有警察给她做过笔录并询问了个人详细信息,她还用自己的卡取钱交了手术费用。她清楚警方办案效率高,一旦上陵那边得到消息,动作一定非常快。
顾津胡思乱想着,脑袋越来越疼,每一分钟都在等待和煎熬中度过。
李道向来强悍,顾津知道这男人不会轻易死掉,可没看过他躺在山洞里的样子,谁又能想到他也这般脆弱过,都是血肉之躯,在死亡面前,没有特权。
中途有护士进出,动作轻盈,步履匆匆,她不敢过去问情况,只傻傻窝在座椅里,目光追着他们的身影。
尽头处,已经离开的警察去而复返,两人并没靠近,而是倚在电梯边的窗户旁小声交谈着。她看过去,他们也将视线投过来,其中一人去外面接电话,另一人仍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她。
顾津知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走廊里肃静得瘆人,白炽灯太刺眼,她只好将头埋进手臂间。
不知过多久,有人拍她肩膀。
顾津去看那人,抿了下嘴:“我就待在这儿,我不走。”
“你叫顾津?家住上陵?”也不等她答,对方接着说:“上陵那边传来消息,有一起案子需要你协助调查。”
“我知道。”顾津拢了拢身上的薄毯,腿放下来规矩坐好:“我怕中途医生找我,等他出来可以吗?”
具体情况当地警察了解得还不全面,不知道里面躺着的是什么人,他顿几秒,朝那边的同事招招手,在顾津旁边坐下,指着她的胳膊:“你的伤也应该处理下。”
顾津小声说了句谢谢,却没力气动。
三个人就这么并排坐着,没有交谈。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
顾津倏忽抬头,看见李道躺在转移床上,被人推了出来。
第50章
李道身上盖着纯白被单, 紧闭双眼,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口鼻罩着氧气罩, 还有几根管子从他身上伸出,连接旁边的各种仪器。
他躺在那儿很是平静,就像没了呼吸, 顾津觉得那被单惨白得吓人, 要是再往上盖几寸, 跟死人没什么差别。
她突然十分惧怕, 不敢过去。
医生回头问:“病人家属在哪儿呢?”
顾津反应不过来,仍坐着没有动。
小护士一看她呆愣愣的样子,赶紧跑过来:“怎么还傻坐着呀, 主任叫你呢。”
顾津这才动了下,猛地起身,一阵头晕目眩, 又跌回凳子上。
护士赶紧扶住她,顾津道谢, 这回起身的动作放慢一些, 拢紧身上的薄毯缓步挪过去:“主任,他……情况怎么样?”
主任摘下口罩,停下来说:“病人失血量过多,背上的玻璃取出来了,万幸是扎得不深, 肺部有一定程度的损伤, 已经及时处理了。”
顾津想确定一下:“您的意思是……?”
“多亏年纪轻, 静养吧。”
“就是说,没有生命危险了?”
这种情况谁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肯定,主任模棱两可:“暂时来看是这样。”
李道被转入单人病房,主任跟着过来看了看情况,又嘱咐身边护士一些注意事项,才同顾津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护士出门时将病房的灯转暗,不大的空间里,放着病床和一把椅子,侧面是窗,似乎警察又多了两名,倚在旁边,不时朝里看一眼。
顾津把那把椅子搬到病床前,坐在上面,屁股只挨了一半,背部绷得笔直。
李道仍然昏迷,胸膛和背部的伤都在右侧,腹部垫着枕头支撑,不得不侧身躺着,他整个人处在静止状态,只有氧气罩里的白雾时轻时重,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脸好像在一夜之间塌陷进去,嘴唇紧抿,遮在透明罩子里看得不太真切。
顾津第一次观察他的睫毛,不像女人那样又长又卷翘,而是浓且短,感觉硬邦邦的。
顾津盯着看了会儿,伸出食指轻轻触上去,他一向警觉,这次却没什么反应。
外间的警察将门打开一道缝隙,探头看了看,又退出去。
走廊的杂音传进来,伴着仪器的单调声响,病房内的氛围显得更加静谧。
顾津稍微掀开他身上被单,去找他压在下面的手,她脊背不自觉放松下来,那掌心的温度不似在山洞里那样冰冷,而是恢复以往的干燥温热,握着就很有安全感。
顾津凑近拿嘴唇贴了贴,侧过头,脸颊放进他掌心里蹭了几下,舒服地闭上眼。
刚开始还胡思乱想着,后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也许疲劳过度或是别的原因,就如同晕过去般无知无觉,睡得极沉。
不知过多久,顾津被头顶的异动弄醒,朦胧中感觉有人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力道又轻又慢,只是不经意间扯到她的发丝。
她以为是在梦中,小声哼了句什么,脸颊又往胳膊里藏几分,那只手不动了,压在她头顶,带着沉甸甸的力量,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又轻抚起来。
意识渐渐清晰,顾津腾地坐直身体,对上李道的脸。
他在看她,眼睛只睁开一道缝隙,目光却又冷又平静。
一瞬,顾津愣了下。
“你醒了。”心中的惊喜之情盖过那点异样情绪,顾津要起身:“我去叫医生。”
“别动。”
他声音仍是无力,两个字,却透出冷漠。
顾津下意识坐回椅子上,抿嘴看着他。
李道背对窗口,所以他醒来暂时没人发现。房门半开半合,隐约能听见外间警察的交谈声,他和顾津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外面的人都会立即进来。
另一侧的窗外天空泛着青色,大概是清晨三四点钟的光景。
顾津没想到李道能醒得这样早,握着他的手,小声问:“你……哪里不舒服?”
李道抽出手,去摘脸上的氧气罩,长久地看着她,半晌,收回眼中所有情绪,终于开口:“我说什么,你都会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