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津印象中还存留他教训人的画面,多少有些拘谨:“没想那么远,暂时先住着吧。”
他点点头,手臂在胸前交叉抱着,半晌才道:“听说了。”
知道他的意思,顾津抿住唇。
秦烈没细问,只说:“你阿夫哥和伟哥还住这儿,都是看着你长大的,甭客气,有事尽管开口。你秦灿姐大部分时间也在,可以找她说说话。”
顾津鼻腔发酸,应了声,赶紧低下头。
隔了会儿:“要打桌子?”
“瞎鼓捣呢。”
“你这板子裁歪了。”
顾津:“。……”
两人没坐多久就起身离开。
顾津把他们送到大门口,没走几步,就见秦烈接过孩子,两人说着什么,那姑娘忽然踮脚拉下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口。
秦烈顺势揽住她的腰,弓着身子回吻。
秦烈给顾津的印象过于刻板严肃,没想到私底下也会柔情蜜意,这样主动。
顾津一阵恍惚,大脑已经空白了很久,刻意抹去的男人样子毫无预兆浮现出来,胸口被什么狠狠揪紧了。
她不敢再看,抿住嘴,扭头逃回院子里。
转天,阿夫和伟哥竟上门帮忙打桌椅。
又过两天,地面铺好了,遮阳棚架上了,防腐木也给寻了来。
后院种植的蔬菜是邻居崔大娘帮忙,她儿子儿媳在城里,孙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两面,所以特别喜欢小可乐,抱着就不愿撒手。
这里越来越有家的气息,邻里和睦,互相照应,对她和苏颖非常好。
一转眼夏天过去,苏颖琢磨着去镇上开个店。
顾津正洗西红柿,转头看她:“开什么店?”
苏颖想了想:“服装店吧,总不能坐吃山空,得给小可乐多存点儿钱。”
顾津沉默一瞬,把洗好的西红柿递给她:“你……真不打算走了?”
“要走你走。”苏颖白她一眼,咬了口西红柿,汁水顺嘴角流下来,她掏出块帕子擦了擦:“我走你准备自己留在这儿?”
顾津甩干手上的水,坐在小凳上,抬头看看天。
这里水秀山青,空气纯净。
人很简单,不用绞尽脑汁去想怎样打交道。
逗逗小可乐,弄弄菜地,可以一整天不看时间,自给自足,过得轻松随意,心也静。
她说:“我本来就不喜欢大城市。”
苏颖几口吃掉西红柿:“真巧,我也不喜欢。”她手指绕着帕子:“等小可乐再大点儿,咱俩就去镇上开个服装店,好不好?”她拿肩膀撞撞她。
顾津瞥过去:“哪儿来的本钱?”
“先管小可乐借呗,给他写个欠条,赚了再还。”
顾津努努嘴,“你怎么就知道不会赔。”
“乌鸦嘴吧你,本姑娘脑袋还是很灵活的,肯定没问题。” 苏颖朝她眨眼睛。
顾津“嘁”了声,忽然注意到苏颖手上捏的帕子。
她整个人僵住几秒,一把拽下来,慢慢展开,洋红色带暗纹的纯棉料子,压着花边,角落里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津”字。
当初在高塔村她随便绣着玩儿的,本来打算给李道,可一想这颜色他肯定嫌弃太过女性化,何况现在用帕子的人也少,更别说他了,所以就一直没有送出去。
很久远的事情了,以为早已忘记,看到旧物,原来记忆还是那样清晰。
苏颖看她表情不太对,小声问:“这……不能用啊?”
顾津回过神。
苏颖说:“我看料子挺软的,就给小可乐擦口水来着。”她试探着问:“很重要?”
顾津深深呼吸了下,把帕子还给她,笑着说,“没有啊,不重要,当然能用。”
转年四月,顾津去了趟绵州。
灾后三年重建,绵州城已经基本恢复原来的面貌。
那套房子坐落在开发区附近,离市中心有些远,但环境很好,周围配套设施也齐全。
她找过去费不少功夫,虽然当志愿者时曾来过,但地震使整个城市遭遇重创,废墟遍地,满目疮痍,根本辨别不清方向。
顾津忽然想起那个老伯。
她记得当时甚至没有看见他的样子,因为他整个人被水泥板压在下面,裸露的钢筋刺穿他身体,只露一只沾满血污的手,在地面上缓慢抓挠。
就是这个细小动作引起顾津的注意,她赶紧叫人过来救援。
顾津跪爬在地上,握住老伯的手,告诉他一定要挺住,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
水泥板上还横着房梁和墙体等重物,老伯靠巴掌大小的缝隙呼吸,到最后实在支撑不住,用所有力气握紧顾津的手,恳求她帮忙转达一句话。
顾津记得第二天绵州下着大暴雨,她始终惦记老伯的嘱托,去昨天那地方看了好几次。
她看见有个男人跪在废墟上,大雨下是他撕心裂肺的怒吼声。
她对他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在当时环境下,像他这种状态的人实在太多了。
旁边残墙摇摇欲坠,忽然倒塌将他砸翻在地。
顾津赶紧跑过去,男人终于冷静下来,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豆大的雨点砸在他脸上,周围地面被搅得浓烟滚滚,雾障一样蒙在眼前,看什么都不真切。
顾津先检查他是否受伤,虽然觉得几率很小,还是试探着问他认不认识李老伯。
男人眼神忽然动了下,略垂眸,直直看向她。
顾津脱下外套遮在他头顶上,轻声开口:“如果是,我帮他转达一句话,如果不是,也当你亲人有话留给你吧。”
男人猛地抓住她胳膊。
顾津吃痛,但没挣脱:“他说他都知道。他说小时候教你写‘堂堂正正’这四个字,希望你现在还会写。”
顾津无法体会他的感受,却在准备起身时,被他猛地箍进怀中。
她清楚这并不是冒犯,也不吝惜给他一个善意的拥抱。
她趴在他的身上,缓慢地拍着他手臂,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时候,顾津当然也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威力有多大。
……
顾津在绵州待了几天,把房子租出去。
对方是来城里打工的小两口,人很朴实,问她可不可以少交些押金,之后按月付钱。
顾津痛快答应,给了个地址,让他们直接把钱寄去李道服刑的监狱。
第57章
这一年的十一月, 小可乐三周岁生日。
苏颖对应着儿子头顶的位置,在墙壁上画了条横线, 再把日期写后面。
顾津端着盘子过来:“多高了?”
苏颖指给她看:“不到一米。”
顾津看了看那一溜的横线和日期,笑着弯下腰:“可乐好棒,过来亲小姑一下。”
这孩子很是敷衍,嘴巴往顾津脸上一贴, 摆着脑袋蹭两下,撒了欢儿似的往院子里跑。
今年夏天时, 两人在角落用瓷砖和防水胶膜给可乐葺了个的小水池, 四平米大小,两尺来高。天热能玩水,这会儿温度低了些, 铲一推车细沙来,里面都是他的塑料玩具。
这个年纪的孩子, 可爱的同时也有些小可恶, 淘起气叫两人十分头疼。而可乐似乎还遗传某人的基因,闯了祸挨打从不哭闹, 小嘴很溜,尽说些甜言蜜语讨大人欢心, 哄的她们哭笑不得。
小模样也长开一些,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越发像那个人,苏颖看着他有时候会失神。
也是这一年, 好事的婆子给顾津介绍个对象。
对方叫赵旭炎, 个头很高, 长相尚算端正,话不多,人很踏实,是家中独子。他在镇上开餐馆,和两人的服装店隔了一条街。
后来那婆子来家里传话,说男方对顾津很满意,免不了巧舌如簧一番,要她表个态。
顾津答应了。
现在,两人刚处满一个月。
他中午偶尔会到店里找顾津,带些自家餐馆的吃食,不会特意说些腻味的话,挑着卸货搬货的累活帮着干了,相处起来平淡无奇倒也不尴尬。
顾津没有太多表示,苏颖反而觉得这人挺务实,比较靠谱,对他印象不错。
大年初一的晚上,赵旭炎拎着年货和男孩喜欢的玩具来家里。
顾津去后院挖了些土豆和胡萝卜,又顺手摘几把芹菜。她手脚麻利地把土豆削皮、切块,掀开厚重的木锅盖,酱红色肉块在锅中咕咕颤动,把土豆放进去,再拿铲子翻搅几下,浓香四溢。
赵旭炎在旁边帮忙洗菜,转头看了她一眼。
顾津抽空说:“你去歇着吧,我来就行。”
赵旭炎说:“没想到,你厨艺这么好。”
她笑笑:“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苏颖从外面走进来,厨房被热气笼罩,两人站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虽没什么交流,气氛却宁静温馨。
她又悄悄退出去。
赵旭炎不知何时靠在水槽边,侧头看着她忙碌。
“你还会做什么?”
顾津将芹菜切成小段:“只会一些家常菜。”
“已经很厉害了,现在很多女孩子从不进厨房。”他说着走过去,指指窗台上放的小罐子:“那是什么?”
顾津取过来,扭开盖子,拿木柄搅了两下:“我做的桂花酱,要不要尝一尝?”
赵旭炎忽然垂眸看了她一眼,竟略弓身,就着她的手,凑头用嘴唇抿了抿。
顾津一愣。
赵旭炎脸有些红,不敢看她,“甜度适中,味道清淡不腻,很好吃。”
吃过晚饭,顾津送他到门外。
夜晚来临许久,长长的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红灯笼,远处仍有不息的炮竹声。
顾津叮嘱:“开车小心。”
赵旭炎站在原地没有动,转过身面对她,过了好一会儿,试探着牵起顾津的手,见她没挣脱,下了多大决定似的,一寸寸俯身,在她唇上轻吻了下。
顾津身体僵硬。
赵旭炎离开寸许,呼吸是乱的。
她面孔染着暖红的色彩,比白天更安静柔和。
他抿了下嘴,下巴稍微前倾,想要继续吻她,可视线对上她水亮清明的眼睛时又徒然停住。她目光很淡,里面的情绪单一到无法猜测喜欢或是讨厌。
赵旭炎退缩了,稍微拉开些距离:“对不起,我……”
顾津放松肩膀,笑了下:“没事的。”
两人陷入尴尬的气氛中,隔了会儿,赵旭炎说:“我父母想见一见你。”
顾津低着头没说话。
“我们相处也有几个月了,彼此情况基本了解。”他身体靠在车门上,顿片刻:“我岁数不小了,也……也挺喜欢你的,所以如果见过家长没问题,想把事情早点定下来。”
顾津沉默。
赵旭炎赶紧说:“你先别着急做决定,好好考虑一下,可以回头给我打电话。”
顾津说:“好。”
赵旭炎开车离开。
村东头有人放烟花,闪亮的光点窜上夜空,徘徊几秒,轰然绽放。
明亮的花火没支撑几秒,灰色暗影却在天上留下长久痕迹。
赵旭炎的车早已没了踪影,顾津抬头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番景象太过贴切。
她跟苏颖打了声招呼,去小卖店买烟,沿着新修的道路边吸烟边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竟来到洛坪湖。
湖面没有结冰,但远处的小瀑布暂时枯竭。
顾津在湖边坐着,又吸了两根烟,直到浑身冻得僵硬才折身往回走。
顾津给李道去了封信,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写信给他,只有几个字:我可能要定下来了。
顾津怀着复杂的心情把信寄出去,又过半个月,她答应赵旭炎和他家长见面。
时间定在四月的一天,两人交往刚好半年。
顾津这边没有长辈,只剩苏颖这个名义上的嫂子。
苏颖当即觉得自己身上责任重大,前一天晚上,在衣柜里挑选半天,寻思着衣着既要朴素大方,又要端庄稳重压得住场,不能让对方家长看轻。
此时顾津在后院。
新一季的樱桃和圣女果下来了,他拎着竹篮摘了一些,洗净后搬到院子里,用工具小心去核去根,放在一个小碗中。
顾津朝屋里喊了声:“可乐,来小姑这儿吃樱桃。”
小家伙答应一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哒哒跑出来。
正值春夏交替的季节,刚回洛坪那年种的石榴树开花了,红艳的花儿缀满枝头,随着微风,有几朵翩翩然落在地上。
今年九月,应该可以结果。
顾津撑着下巴发呆,小可乐从后面扑过来,抱住她的脖子,笑嘻嘻往她脸上香了一口。
顾津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捉住小坏蛋,抱进怀里,挠他痒痒。
可乐嘎嘎大笑,扭来扭去求饶。
顾津放过他,拿了颗樱桃喂到他嘴边。
小家伙却从她身上蹭下来,拍着胸脯,奶声奶气地说:“可乐要自己吃。”
他跑去洗手,回来规规矩矩坐在旁边小凳上,从碗里拿樱桃。
顾津陪着他吃,目光忽地一滞,看见可乐旁边放着一部手机,似乎是几年前的款式,却有些眼熟。
她心中咯噔一声跳慢半拍,拿过来看看,忽然想起什么。
小可乐嘴里含着东西:“小姑,怎么啦?”
顾津挪开视线,笑着刮他鼻头,手却有些抖:“是不是又去小姑房间翻东西了?”
可乐缩着脖子吐了吐舌。
“在哪里找到的?”
小可乐两手比划着:“床下面的盒子。”
顾津收走刀具和果核,回屋的步子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