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掌收紧。
师兄,我找到我真正喜欢的人了,对不起。我最对不起你。但是,没有办法。
她轻轻咬牙,走下床,将那串红珊瑚彻底锁入了柜中。
……
晴湖起风浪,石桥上堆满了莺莺燕燕的红粉佳人,都是来看璩琚的。
八角亭里,璩琚正与君瑕对弈,另外几名风雅文士在饮酒作诗。
璩琚人在汴梁很受小姑娘欢迎,君瑕听着不少少女一声声的“璩公子”,软如春水,但眼前人不为所动,自在逸然地下棋,当真风流至极。
才见面时,璩琚便微笑着请他入座,“我记得,破解了断桥残雪的君先生眼睛有疾,这是治好了?”
“对。”君瑕微笑颔首,这话即便半真半假也没人在意,君瑕无心解释。
不过转眼棋下了这么久了,君瑕仿佛心不在焉。
璩琚下棋的习惯也是学的谢珺,喜欢执白子,他是主,客随主便,君瑕拿起了黑子。不过也许是黑子不称手,他懒懒地靠着轮椅,下棋没怎么盘算,随意落子。
一个是敷衍意懒,一个是全神贯注,还是下到这么久不分胜负。那群女人叫声又聒噪,璩琚真怕再这么下棋,输给君瑕输得难堪,虽不至于颜面尽扫,但自从谢珺走后,他早已成为汴梁城无可替代的文雅如玉公子,不能输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姑苏人。
璩琚打吃,支起一朵笑容,“听闻君先生是姑苏人,江南方言比北地官话动人得多,璩某不知能否有幸见识一二?”
君瑕“嗯”了一声,散漫地将他的攻势堵住了,反拿起了璩琚三子,对方脸色微变,君瑕微微笑着,真用姑苏话说了一句,“璩公子的官腔官话说得才动人。”
南方方言,璩琚听不懂,才发觉这是个坑。
他僵了一下,不懂装懂地笑道:“原来如此。”
君瑕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掠过一缕淡薄的笑意。
说话之间,两人又落了几颗子,君瑕看了眼棋局,不禁意又在璩琚的脊梁骨上狠戳了一记,“璩公子的棋风,像极了那位神童谢公子。”
璩琚的脸僵了好半晌,才温润地微笑,道:“先生这话,好像你与弈书交手过?”
君瑕摇头,手又思索着摸出一枚黑子,“没有,我解过《秋斋断章》十二局,对谢弈书的棋风,略知一二。”
说话间,又落了一子。
璩琚本来对君瑕满腹怀疑,方才什么姑苏方言纯属试探,但看眼下,君瑕这个棋风,是当仁不让的凌厉迅捷,能用两颗子解决,他从来不走弯路,但满盘棋到处都是他留的坑和陷阱,比起谢弈书的柔中带刚,更是令人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璩琚都想投子认输了。
再对弈下去,恐怕输得不止一两子这么有尊严。
正当这时,调试琴弦的紫衣青年,笑容明朗地将目光往远处一探,“你们俩别客套这那了,这不,曹操他义兄来了。”
话音未落,岸边上少女一同生出了尖锐的叫声。
第27章
谢珺的义兄, 于济楚。
明明谢璩两家是世交,但谢珺自幼孤傲轻狂, 不屑与璩琚为伍, 璩琚愈是比不上他,这口气就愈发是咽不下。谢珺死后, 他甚至想,将谢珺的一切都据为己有, 包括他的名声, 他的留在世上的义兄,以及还来不及迎娶的公主。
赵潋对他不假辞色, 她身份尊贵, 璩琚自知无趣, 也不肯低头折节, 这些年他一直努力与于济楚攀交,但对方对他的一片好心,却从不领情, 像极了当年目下无尘的谢弈书。
璩琚微垂眉眼,也不起身相迎,从棋笥之中摸了一颗白子,半偏着头沉吟思索。
廊桥外, 于济楚施施然撩开一截下袍, 走入了八角凉亭,紫衣青年立时将七弦琴搁在一旁,“于大人来了, 在下就不班门弄斧了。”
他们这几个世家子,出身高贵,但并无功名在身,于济楚出身略低,但却领着一个从三品的官,又是太后器重的后起之秀,他们即便对于家不齿,也要度德量力,考虑一番能否得罪于济楚。
于济楚微笑,冲一旁弈棋的两人看了几眼,棋局到了这儿,胜负已分,于济楚开门见山,“君先生,抓的刺客泄露了一点口风,那日对他射出竹箭的人,用的是连弩,穿一身白,手缠黑纱,年轻……貌美。”
“哦。”
身后给他扶轮椅的杀墨差点跪了,先生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于济楚挑眉,“君先生,不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君瑕笑道,“你不是来拉我与他对质的么。”
“那请跟我走一趟罢。”
君瑕看了眼棋局,啧一声,“等会儿,我下完这局棋再走。”
璩琚:“……”
败局已定,他希望他赶紧走!
聚风的八角亭静默如死,君瑕敏感地停顿了落子的手,一抬头,只见诸人都诧异地盯着他,君瑕了然过来,“嗯”一声,“算了,不能耽误于大人办公,在下还是走罢。”
临走之际,他还扭头道:“我能复盘,璩公子,咱们有缘下次再聚。”
璩琚:“……”
这人赶紧走吧。
于济楚办公是一丝不苟的,君瑕虽没有犯事,但被挤在他的巡御兵里头,就像犯了事的人,尤其大街上人指指点点的,很不光彩。
杀墨一声不吱,于济楚握着剑,不回头地探路,勾起了嘴唇,“小兄弟,我很好奇,你们家先生双腿残疾,是如何擒得住一个身手了得的刺客的,难道仅凭一只连弩就够了?”
刺客之所以为刺客,出招的速度一定要快,普通人恐怕来不及扣下连弩机关,就已经被峨眉刺一招捅了脖子。
这话杀墨没法接,他想让先生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但是这么多人围着,杀墨不能与他窜供,干脆给嘴巴上了封条,假作没听见。
君瑕悠悠叹口气。
于济楚听到他这漫长的叹气声,扭头怪异地瞟了他一眼,“君先生,你若眼不盲腿不瘸,却隐藏在公主府,你目的何在?”
君瑕并不避讳副指挥使大人的审视,笑吟吟地曲指,将一片落在衣上的碎花拂去,“还不是,为了讨个活法。于大人,我没犯王法,对吧?”
“难说,”于济楚刚正不阿地按住了剑柄,面色一沉,“人若是你伤的,要看情况。蓄意伤人,伤到这种地步,一年牢狱免不了,若是自卫伤人,便无罪。”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眼君瑕,“即便是杀人无数的刺客,也是有人权的。”
谢珺年少气盛,也会打抱不平。当年王侯公卿、封疆大吏里,沉迷声色犬马的不知凡几,致使得朝纲霍乱,不然也不能让摄政王钻了空子。碰上有人当街调戏民女,谢珺也会出手教训人,责不能重,不然他那个絮絮叨叨的义兄就会说——
“恶人,也是有人权的,你只能送他们到官府定罪,不能以暴制暴,别瞎逞英雄。”
谢珺只爱左耳进右耳出,是因为他知道,倘若官府有于济楚这点刚直不阿的正气,那轮得着邪祟泛滥、黄钟毁弃。谢珺慧极必伤,风流早逝,而于济楚,也为了他那些话,真的考取功名走入了官场。
君瑕微微仰起目光,于济楚那一眼看得人心毛毛的,他失笑,“那真是受教了。”
于济楚眉头紧皱,回身又往前走去。
没想到带着人没穿过这条街衢,引人瞩目不说,沿途就要一阵惊马飞奔而来,给彻彻底底拦住了去路。
赵潋一袭赤红短打,如乘风烈焰,漆黑的柔发被扎成一束,端的是风流别致。
她正好与于济楚的人对峙,骑着一匹雄骏的枣红烈马,俯身探落目光。如若不是为了君瑕,她尴尬地不想与于济楚的目光撞上一下,但既然是为了他来的,只能迎难而上了,“我家先生犯了罪?于大人何故拿人?”
公主拷问,气焰汹汹,于济楚的拇指默默抚过剑穗,蹙眉头道:“只是让他去对质,我怀疑他就是抓到刺客的那人。”
“怀疑?”赵潋嗤一声,“仅凭怀疑,副指挥使大人就可以随意拿人了么?”
“我……”
于济楚隐忍地将剑柄握紧,喉咙哽住。
赵潋翻身下马,走到了他的身后,于济楚一回头,赵潋已经扶着君瑕的轮椅低头下来,上上下下将他一看,轻声道:“先生,你怎么这么不乖。没受伤吧。”
“怎么会受伤。”君瑕牵起唇,“于大人是谦谦君子。”
“哼。”
不知赵潋哼什么,她扭头瞅了眼于济楚,“我不管人是不是君瑕所伤,但他是我的人,没有确凿的证据,让他去你的审死堂,恕难从命。还有,我这个人和你不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些人杀一百次我尤不解恨。于大人官威是重,终日佩剑出行,可却没有侠气。”
于济楚心弦一动,怔怔地望向赵潋。
她伸手熟练地一抄,将君瑕又横着抱起来了。
被抱着的男人,却摁了摁额头,一副无奈的样子,赵潋朝杀墨扬了扬鼻子,“记得把先生的轮椅推回家。”
杀墨愣了好一会儿,畏畏缩缩看了眼差点僵化的于大人,偷偷点头。
赵潋抱着君瑕旁若无人地穿出了于济楚和巡御司府兵的包围圈,于济楚戚戚地回眸,失笑着将空落落地掌心摊开,指甲早已刺入了肉里,一缕若有若无的血痕从伤口濡出。
赵潋托着人送上马背,脚勾着马镫一翻,人已上马。
君瑕无可奈何地道:“公主,其实,我是愿意跟着于大人走的。”
赵潋脸色一冷,“你知道他的审死堂是什么地方么,任你是豪杰恶霸,进去了,三个刑具上不完你恐怕命都不在了。我知道于济楚对你没恶意,但是,我承担不起一分一毫的风险。”
她的手从他的胁下伸过来,握住了烈马的缰绳,君瑕不大习惯被女人搂着,才往前倾了一下,赵潋又蛮横地将他的腰一锁,往后一拉一带,君瑕整个人就摔入了她的怀里。
他只好乖乖坐好,幽幽地说了一句,“公主,你是在吃在下豆腐么?”
赵潋脸一红,毕竟大庭广众的,她也不是没脸皮的人,她和君瑕的暧昧传闻早已传遍汴梁,又被她整这么一出,就快要坐实了。但是,赵潋说什么不能输给一个弱质先生,“是又如何?有本事你从我怀里跳出去。”
她一夹马腹,驮着两人的枣红马在长街上飞奔了起来。
“大人……”手下看了眼沉默无话的于济楚,正劝慰什么,于济楚翻掌,低声道,“他来与不来,我都确定是他。”
赵潋载着人回了公主府,她打了个唿哨,将马儿一停,两人就坐在马背上,停在府门口。
君瑕以为,她要下去了,然后将自己抱下去,但是,没有。
赵潋将他那幅雪白的衣袖微微一拽,轻笑,“我看中的男人,还没有不手到擒来的。”
“公主看中过很多男人?”
赵潋长抽了一口气,还学会反将一军了?
她脸色一沉,“没有,只有你一个。”
君瑕沉吟半晌,低声道,“其实,公主这个年纪,很容易被皮相所惑,一时贪恋是很正常的,只是在下,不堪玩弄。”
“……”赵潋心头火起,蹭蹭蹭又脸红过耳,“谁要玩弄你?你是生得好看又怎么了,本公主又不是没见过俊俏男人,犯得着为了一个不解风情的你挖空心思么。我对你的好,你竟然半点都没感觉到?”
他不说话,赵潋又气又委屈,“我真是,白对你好了。”
君瑕垂眸,看了眼还横在腰间的那瘦弱有力的小臂,默默一叹,“公主,你只是,拿我当成谢珺了而已。”
她怔忡一瞬,揽着他的手臂僵住了片刻,君瑕一副早就猜到了的神情,无奈道:“就连于大人和璩公子都觉得我与谢珺相似,屡次三番地试探我。公主,你相信我,你只是拿我当成他的替身了。”
赵潋觉得,君瑕故意让自己讨厌他似的,说的话一茬一茬的,都让她火冒三丈。
“滚,别侮辱我师兄了,你能比得上他?真气死我了!”
赵潋委屈地爬下马背。她好容易动一回心,结果让人这么玷辱,肺都快怄炸了。
第28章
正巧杀墨推着轮椅风一阵赶回来了, 小短腿跑得倒快,气喘吁吁地瞪着两眼瞅着他们, 怪诧异地多看了眼先生。
杀墨砸吧砸吧嘴, “先生,我扶你下来吧。”
说着就要上前去搀君瑕, 赵潋给了他一记冷眼,杀墨呼吸滞住, 僵直了小身板杵在这儿, 赵潋道:“将先生的轮椅推进去,我有话跟他说。”
“明白。”
以前杀墨觉得公主霸道, 有时候还不大讲理, 可公主将一大筐人参全送给先生了, 还要替卢子笙伸张正义, 杀墨就对她改观了。再加上自家先生撩完不负责这么一种恶劣态度,他很不齿,暗搓搓期待着有人教训教训那不靠谱的先生。
于是杀墨乖巧地扛起轮椅就走了。
这么容易就叛变, 君瑕咬了一口空气在嘴里,徐徐晕散开。真是,小崽子怕是要吃家法。
赵潋抬起头,炎炎骄阳, 将她的鼻尖晒出了一层晶莹的细汗, 赵潋梗着脖子仰头看向他,匿着光影,人如玉树, 姿态闲雅而从容。她都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还能这么安适地坐在马背上。
赵潋忍不住道:“你想下来么?”
“想。”
“那你求我啊。”
这些滥招全是当年谢珺拿来欺负她的,吃一堑长一智,轮到她欺负别人了。
但君瑕毕竟不是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她这么轻薄,却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立刻软骨头,真就求她了,他微笑着牵住了马缰,“公主,别闹了。人前呢,并不好看。”
赵潋努了努嘴,走到了枣红马身旁,替马儿顺了几下鬃毛。她气消了,扬起头,对君瑕伸出了一双手臂,“下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