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温柔如月,被汴梁少女誉为“最翩翩多情风流公子”的璩公子,眼下这面孔冷得迫人,嗓音也冷得如数九隆冬的寒雪。
直冷得人浑身打颤。
元绥无意与之纠缠,她早已打定了主意,“回府之后,我找父亲大人商量,将婚事退了。你家的聘礼我会找人还回去,包括你送给我娘的一对儿翡翠如意,送给我父亲大人的白玉纸镇。”
璩琚冷笑道:“记得确实清楚。”
他回身,一把攥住元绥的小臂,疼得她“嘶”一声,对方却没有怜香惜玉,“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纵然他气势压人,元绥也不惧,直晃晃地撞上他的目光:“我说,我要同你退婚。”
“真是笑话。”璩琚的眉梢吊起一抹寒意,“你以为你同我退了婚,谢珺便是你的了?痴心妄想罢了。”
元绥听到谢珺之名,这两个字从璩琚嘴里说出来,怎么着都觉着是种亵渎,她没耐性地要挣脱璩琚的钳制,却被他拽得更紧,整个人被压下来,抵到了一棵树上,再好的心情也因着这略感羞耻的体位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竟做声不得。
上头笼下来一道阴翳,确实是张五官柔和,如金相玉质的脸。
元绥皱了皱眉,太恶劣的话说不出口,但她讨厌被人如此桎梏,“不论如何,总要尝试过,才能知晓结果,更何况赵潋她根本不会同谢珺成婚。只要我同你退婚,就还有机会。”
璩琚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勾起嘴唇,嘲弄地甩开元绥的手腕。
如阴云密布的俊脸,勾起嘲讽的笑容,他缓慢地退了两步。
仿佛在平息呼吸,元绥等着他答复。
璩琚缓缓闭眼,睁开,他冷着眸色笑了下,一字一句道:“婚我退。至此以后,元绥,你胆敢再出现在我面前,休怪本公子对你无情。”
元绥微微愣着,璩琚已转身疾步而去。
那抹笑意似散落在空气之中,带着潮意的林间都散发着暧昧的气息。元绥愣愣地伸手,叶上倾落的水珠正滴落在掌心,她轻皱眉头。
胸口的某处仿佛被弹了一下,大抵是因为周遭那抹温柔的气息渐渐消散了,一时却无所适从,空荡荡的,被注进了料峭冷风,有些寒意,有些失落。
赵潋正到处找元绥,没想到一眨眼人便又不见了,君瑕道:“你要找什么,我同你一道找。”
赵潋回头,抿了抿嘴唇,“元绥,她怎么突然就走了?谢珺还留在这儿呢。”
说话间,身后传来一道笑语:“公主要找在下么?”
赵潋同君瑕回头,谢珺换了一身白裳,如皎月当空,华茂动人。
他负手而来,身畔三三两两跟着几人,秦冠玉对此欲言又止,似乎又技痒难耐,想找谢珺切磋几局,被谢珺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今日畅快淋漓地打了个场马球,人有些倦乏,不如改日再与诸位同道同游。”
赵潋微惊,下意识收紧了手指,“师兄要走了?”
谢珺笑意斑斓地回眸,“唔?公主还有事吩咐?”
赵潋为难地瞅了眼君瑕,又望向身后跃跃欲试的秦冠玉,这人方才趁君瑕饮酒之后倒有趁火打劫之心,眼下谢珺倦了,他却又不敢了。
说到底,还是因着君瑕一介布衣,身份低微,即便有公主垂青,也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愚民罢了。倘若君瑕是谢珺,谁敢欺负他?借秦冠玉三个胆,也不敢动她的人。
赵潋抿了抿嘴,为这帮跟红顶白之人感到可耻。
她暗暗恼火,心道不该为了一场马球赛,教谢珺有了可乘之机,输了马球不意味什么,但赵潋特别想当着众人面拆穿他的假面,可——
君瑕也笑了一声,“谢公子回头瞧上一眼,便可知晓此处摩拳擦掌,欲与谢公子一较棋艺之人有多少了。”
他话音一落,谢珺身后个个张着脖子翘首以盼的众人咳嗽连连,垂头摆袖,表示没有此事。
谢珺微微挑眉,“哦?也包括你?”
君瑕失笑,“不才,正是。”
其实君瑕本无意强留谢珺,但,要是这么放人走了,他不动声色,回头公主可能要怄火,即便是敷衍的,也还是留一留罢。
谢珺皱了皱眉头,“先生棋艺精湛,与先生切磋,也是在下的荣幸。不过今日确实精疲力竭,先生应当不会想胜之不武。不如改日相约?”
拥护谢珺的人太多,都纷纷点头,暗道是这个理儿。
君瑕侧身让开,“也好。”
谢珺揉了揉手腕,从君瑕与赵潋中间穿过时,无意瞥了眼赵潋,她抿着红唇,勾着眼尾,神色之间隐约可见一丝不耐烦。落在胸口的心,缓缓敲了两下,直觉告诉他——
公主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等人散之后,赵潋抓起君瑕的手腕,“咱们也跟着走罢。”
君瑕微笑着颔首,走了一截路,见赵潋步子越来越快,他忍不住问道:“公主——你生气了?”
赵潋顿住步子,点点头,望着他,又摇头,“气的不是你,我是觉着这个假货真是……又学得不怎么像了。”
“嗯?”
赵潋皱眉道:“谢弈书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为人最是怕激将法,我以为只要激他一下,他为了学得像也该答应了,没想到竟怯战。我师兄要是活着,知道被人模仿得如此怂包,不知道会不会跳起来打人。”她挥了挥手,叹道,“算了,反正机会还有,错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我就天天催他来找你下棋,我就不信他还能天天躲着。”
近几日,君瑕破解的《秋斋断章》棋谱被广而传之,一时引得汴梁纸贵。
大多数人,在犹如发觉一颗沧海遗珠,而觉得无边惊喜望外之后,得知谢珺身在汴梁,更暗搓搓期待两人较量上一场。
不用赵潋出手催人,舆论的威力便大到能压死人了。
赵潋兴冲冲、美滋滋地在公主府休养了两日,汴梁忽多了件大事——元、璩两家的婚事本是太后支持的,官场上势力倾轧,本就复杂,如今元太师和璩大人从势同水火到玉帛相见,皆是因着两家这纸婚约,竟能说废就废了?
赵潋仿佛被当头一棒喝倒,难道是因为她告诉元绥自己不稀罕谢珺,却没提醒她一句,那人压根就是谢弈书,她以为有了机会,一扭头就想甩了璩琚?
虽然赵潋是想过元绥可能是个犟脾气,但没想到,敌我未明,元绥这也……太冲动了!
她和元绥是势同水火,但眼睁睁看着她深陷沼泽,不拉她一把,赵潋也过意不去,与其将来再大庭广众地拆穿谢珺,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将元绥更是颜面扫地,不如及时止损,趁着太后还没同意退婚,她当即下了个帖子,说明原委,要塞给元绥。
但赵潋的字迹实在不敢恭维,君瑕只得亲自代笔写了一封书信,以赵潋的名义,含在密封之中,再让赵潋送出去。
信笺送到了元家。
元绥正被罚跪祠堂,家法挨了三十,浑然没有醒悟,仍是坚持要同璩家退婚。
元太师怄火不止,元绥私自上书太后要取消婚约,此事可大可小,小了,最多得罪璩家,大了,却要开罪于太后,元太师也不得不顾及太后尊面,忙又修缮言辞,毕恭毕敬地另交了奏折,为元绥开脱,说她只是与璩琚拌了几句嘴一时意气,做不得真。
两封书信交上去了,太后虽没给个答复,但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等着看好戏的人能排到城外去了。
元太师一想到元家成了汴梁笑柄,落成了勾栏瓦肆里说书人的案头底本,越思及这事越气不过,差点打晕了元绥,但元绥是个倔驴脾气,从得罪璩琚,让他说出那番话开始,她就觉得,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她和璩琚是没指望了,她只能抓紧谢珺,不能尖担两头脱。
元绥愈发硬倔,不肯服气。
雨珠如幕,祠堂的青檐泄下两行碎玉,墙外池水腻涨红波。
元夫人拿元绥没个奈何,劝了又劝,奈何劝不动这死心眼儿的闺女,也不晓得被谢珺迷了什么心窍,摄走多少魂魄去了,气得也两泪涟涟。
下人取了一封密信,穿过雨帘走入祠堂,对正跪得笔直的元绥道:“二姑娘,有您的一封信。”
元绥不回头,黛眉颦蹙道:“谁送来的?”
下人犹犹豫豫,咬牙道:“是公主着人送来的。”
“赵潋?”元绥冷冷道,“她怕是看了我的笑话,正额手称快呢,送两句话来酸我?”
元绥最是心高气傲,比寻常贵女都多三分骄矜傲骨,最是受不得委屈。赵潋想来没好话,元绥要瞧那个做甚么,她冷冷吩咐:“扔水里了事罢了。”
“这……”
元夫人也皱眉道:“扔了罢,还嫌弃咱家不够乱么,这公主攥着谢珺,只怕要嘲笑咱家自不量力,自然也没个好心!”
下人搔了搔后脑勺,信差是公主府里的下人,言辞恳切,语调和婉,说这信定要亲自送到元绥手中,他先答应了人家,不能失信,可是夫人和小姐却都说要扔。
——这到底扔是不扔?
第62章
从谢珺返回汴梁, 并重新名声大噪之后,他所下榻的客栈俨然门庭若市, 太后听闻之后, 另行替他安排了别院,现居住城北, 背临青山,面朝花海处, 幽阒无人, 适宜养病。
马球赛后谢珺便一直称病,杜门却扫, 教不少人前来拜谒的都无功而返。
赵潋没料到这人无耻到这个地步——装病。
看来他心里也晓得自己多少斤两, 自知不能硬碰硬, 便先想法将自己藏起来, 不成为众目睽睽的关键人物,自然,那些流言蜚语也好, 阿谀怂恿也罢,他都不会听进耳中,便清净了。
太后又命人紧锣密鼓在富林苑安排宫宴,赵潋心下一想, 陡生不妙之感。
她的母后她心里有底, 恐怕太后也借着此次宫宴,当场指婚,教赵潋作声不得。
她和谢珺的婚事, 是十年前早已定下来的事,汴梁无人不晓,倘若那时赵潋还想不到法子戳破他的假面,真就……
纵然是不想君瑕牵涉其中,可赵潋还是苦闷不已,忍不住做了最坏的打算,去试探君瑕的口风。
“倘若,倘若我与你私奔,你……可愿意?”
临窗,凭几而坐的君瑕,身姿掩映着身后斑驳稀疏的几支玉兰,他抚唇轻笑,并没有抬起头回答赵潋的问话,反而将手下的竹卷拂开,“公主,行事别冲动,这件事未必没有转机。”
“你有办法?”
君瑕微笑着,将她垂在腿侧、紧握成拳的手裹住,掌心微微凉,但又透着一股令人无比心安的暖意,赵潋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信任他,尽管——
赵潋听得他轻轻一声清咳,立时紧张起来,君瑕松开手要磨墨,笑道:“以假乱真,总是破绽重重。莞莞,要证明一个人是假的,最好的法子并不是在众目之下揭穿他的漏洞。”
“嗯?”
越说赵潋越糊涂。
适逢杀墨捧着一碗米粥敲门,赵潋让人进来,杀墨掌心托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撒了葱花嫩姜,里头含着白肉玉米粒,香味浓郁,赵潋没说二话,将米粥端给君瑕,君瑕垂眸看了几眼,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这便是杀墨和公主在私下里合谋,每日端给他的药膳了。
但杀墨明知道,销骨之毒无解,服食再名贵的药材也于事无益,竟也随着公主胡闹,肆意挥霍。
杀墨本想亲眼看着先生将那晚米粥喝了,但见到先生忽然起身,温柔缱绻地握住了公主的手腕,似乎要说什么体己话儿,他便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将门掩上退去了。
但先动手动脚的显然不是君瑕,赵潋探手将他的腰箍住,摸索许久,最后肯定道:“又胖了。”
不待君瑕说话她便又补了一句:“说不准,我已经抱不动你了。”
君瑕揉了揉眉心,适时地反击:“我抱你也可。”
赵潋下了一个套,他轻而易举地就钻进来了,她笑靥如花,那点儿阴云笼罩的不痛快的事儿,顷刻之间烟消雾散。
她露出笑容,他心里便松了一根弦,“莞莞,有件事恐怕——要同你说。”
赵潋正兴头儿上,“嗯”了一声,“你说。”
君瑕蹙眉,倒鲜少见他如此凝重过,赵潋的心猛然一跳,仿佛从百尺高台一下坠入不测深渊,她紧张得声音颤抖:“你……是不是又后悔了,不想同我在一处了,还是……还是你怕太后对你……”
她想说,她是能保护他的,不论是明枪还是暗箭,只要有她在,无论何人都伤不着他一根毫发。
但赵潋的紧张,反而化解了君瑕的凝重,他失笑,“不是。”
“莞莞,我想同你说的是,既然你是我的了,这山芋再是烫手也只得接着。我不是公卿贵族,也无亿万家财傍身,但即便是斧钺汤镬在前,怀里的女人又岂能相让。”
赵潋自知紧张过了头,但品出那话中一点吃醋、一点宣誓主权的蛮横气概,又似分外的甜,从心脏滑入舌尖的甜。
君瑕俯下目光,手掌之间还笼着赵潋的十指,微微用力,赵潋怔忡着,额头被印了一个轻细的吻,心跳得像兔子乱窜,上下无章,赵潋只好用力大口抽了一管气入内,才将那些躁动、狂乱的心绪咽了回去,压回了心底。
一瞬间,又觉得无比心安了。
君瑕的食指抚过赵潋鬓边,将她垂落的一绺青丝拨至耳后,“莞莞,不管我愿不愿,对你,我始终要给一个交代。”
“嗯?”赵潋懵懵懂懂,愈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什么交代?
他还有什么事不曾同自己交代?
称病不见人的谢珺因着无懈可击,赵潋找不着蛋缝,不知该如何下手抓破他,等谢珺再一次露面时,却是在太后举办的宫宴上了。
这场宫宴堪称盛大,朝中但凡从五品及以上官吏,均可入宴,甚至可携家眷。
富林苑乃是前朝皇家园林,供天子骑马打猎、游玩避暑之用,气派奢华,珠玑陈列,行宫之中更是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