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的娇养日常——风储黛
时间:2018-09-18 09:29:32

  人小鬼大的皇帝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君瑕失笑,温柔地扬眉望向阶上的赵潋,赵潋似乎并不想见他,诚然他不是什么坦诚的人,赵潋一直纵容他,不肯刨根问底,但真相揭开的那一瞬,还是伤了她的心。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
  从那晚,在银杏树下,他把君瑕连同谢珺都一同交托予她伊始,这个念头便早已有了。赵潋想要的,光明正大、能曝露在日光之下的厮守,她耗尽心血也未必能求得太后点头,这是唯一的捷径。
  太后由赵潋搀扶起身,平复下来之后,头疼渐渐减轻,只蹙了细长的远山眉。
  “谢珺。”
  赵潋还不曾习惯,在谢珺这个名字之后,回应的人是她的枕边人。她们每晚肌肤相亲抵足而眠,这么亲近的关系,他告诉了赵清,告诉了于济楚,却唯独欺瞒了她。单是想想,便气得不想理人,她轻轻别过目光去,扭捏地不肯看君瑕一眼。
  太后挥了挥衣袖,“哀家有些话要同你说,随哀家过来。”
  赵潋一听,抓着太后手腕的手猛然一紧,险险掐着母亲,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有你和皇帝护着,哀家对他做不了什么。更何况,母后是第一次见识到谢弈书的厉害,可真是了不得。”
  越说赵潋越心虚,她湿润了眼眶,又揉起了一波涩意。
  她不忍心见着母后为了她的事为难,更不想君瑕同母后有了冲撞。
  君瑕也走上了玉阶,“敬诺。”
  他行的也是士大夫之礼,揖礼之后,君瑕直起腰背,将赵潋的手牵过来,轻轻揉了下她的手背,有些歉然,“莞莞,我骗你甚多,不论如何我都受着,别哭。”
  赵潋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的泪珠,将手抽回袖间,不给他牵。
  太后便领着人到次间去了。
  赵潋环顾四周,支起了头的官吏,都仿佛仍在窃窃私语,目光如刀。她不是个害怕闲言碎语的人,但今日,却被这些层穷不穷的眼刀剜得难受,她垂着眼眸匆匆朝外头逃了出去。
  她一走,元绥也坐不住了,本来便是一场乌龙案件,与璩家的退婚是已入离弦之弓箭,决不能调转再回来了的。她更愧对璩琚,朝元太师告了声身子不适,便也疾步退出了行宫。
  小皇帝摸了摸鼻梁,朝仍自八风不动跪着的谢云柳踢了一脚,“朕问你话,你老实回答。”
  “遵旨。”
  小皇帝最初知道谢云柳这人,还是巡御司的老人提供的案底,赵清坐在最底下的一阶上,托着下巴与他对视,“朕问你啊,你与太后是如何相识的?”
  此时文武官员瑟瑟不敢动,以为陛下还有旨意,但小皇帝竟坐着同谢云柳聊天去了!
  既不用学谢珺,谢云柳自然恢复了他的本相,本质是一个漠然而清贵的世家子弟,也不喜言笑。谢家当年在兖州是第一望族,这人还沾着点儿富贵之家耿介清高、自命不凡的习气,即便是对着皇上,也不给什么好脸色,连个笑容都没有。
  “太后于臣有恩。”
  事情败露,谢云柳不曾避讳,将两年前游历山水,适逢途径汴梁,因犯了五百两的案子,被太后的人抓获一事说起。他的面貌与少年谢珺颇有几分相似,太后底下的人都引以为奇,便禀告了上去。
  太后替他出面摆平了案子,但要他活在暗无天日之中。
  也就是数月之前,赵潋府中进了一名叫君瑕的门客,邵培德偷偷着人让他训练,学习谢弈书,从生活习性,到一些琐碎事宜,他都事无巨细听着学着。
  可只有一点,太容易穿帮了——他根本不会下棋。
  他唯一的作用,是替太后拉回她的女儿,至于与公主成婚,自然不用想,他会在成婚当夜再度“暴毙”,只给赵潋冠上一个“谢珺之妻”的名号罢了。
  赵清听完,心里好受了不少。
  她本来以为母后单只是讨厌君瑕,便要不折手段拆散他和皇姐,原来这个冒牌货,母后也不曾想过对他委以重任。
  “坦白从宽,”赵清笑道,“你回去罢,明日候着朕的圣旨。”
  “遵命。”
  太后曾承诺,只要替她办成此事,谢云柳之名亦可重回族谱,并过继长房嫡子名下。高官厚禄,谢云柳亦不稀罕,不过眼下看来,他费尽心思却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
  等谢云柳一走,赵清便道:“诸卿家都可散了,有劳诸位为朕皇姐证婚!”
  这大抵是他短暂十年来干成的第一件大事,总算将皇姐托付给别人家了,自此后不管她是君赵氏,还是谢赵氏,都只能祸害她夫君一个人了。赵清捏了捏自个儿小脸,喜不自胜地往回走。
  ……
  四角垂帘帐的偏殿,晕了烛火的青铜烛台,滋一声冒起一股青烟。
  太后坐着,将太阳穴缓慢地揉搓着,安谧的偏殿,眼下只有君瑕在,侍女宫人一溜儿被发落了出去,太后本不想拐弯抹角,直言了:“谢笈那封信的事?你果真知晓?知晓了多少?”
  君瑕轻笑,“太后果然是明人不说暗话。”
  他也将衣袖轻轻卷起,一盏碧螺春奉到太后眼前,“父亲大人从来不会瞒我,任何事。太后您信么。”
  那也就是说,谢笈所知晓的,谢珺通通都记在心里。
  太后一怔,头冠上的步摇倏地颤抖,连声音也干涩发颤:“你找上莞莞,是来……利用她向哀家寻仇?”
  君瑕徐徐拂落眼睑,指尖碰着的一杯茶水,起了涟漪,他的声音亦听不出心绪:“太后,我若说从未恨过太后,也太虚伪,从我中毒醒来之后,日日夜夜,我都想向您寻仇。”
  不待太后心口狂跳,君瑕又是一笑,一腔仇怨恩情、满眼嬉笑怒骂都卷作一团,更是难辨真伪:“但家父纵魂归九泉,也不愿他的儿子做犯上不道之事,更何况,辽国虎视眈眈,皇帝尚且年幼,太后把持朝纲,也是无奈为之。”
  “您是莞莞的母亲。”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一拨,青花瓷杯盖落于其上,其上花纹繁杂交缠,像一团牵扯不清的命理。他只要想到赵潋,没办法向她的母亲复仇,“太后,我只愿继承家父遗志,替他完成遗愿。我已一身风霜,时日无多,不会再造下业障。”
  几度从鬼门关惊险归来,他的生命不过是一根拴在细绳上的蜉蝣,也许细绳不断,蜉蝣生命短暂,也活不过夏去秋来。
  自然那些复杂的,充满仇恨的,冤冤相报了结不了的,对他而言没什么放不下的。
  其实他更明白,倘使不是有赵潋在,他或许当真不会对太后缓下手。
  太后疑惑:“什么毒?”
  “是销骨。”君瑕道,“太后让摄政王杀了我灭口,他没下杀手,喂给了我销骨,也让我改头换面。”
  那时全城戒严,谢珺的尸首没有找着,太后下令暗中搜捕,一定要抓到那遗孤。
  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身姿尚未抽条,生得貌美如玉,太过引人瞩目,无论如何打扮,也逃不过守城门将法眼,没想到君瑕是靠着销骨易容改面出的城。
  太后颓然坐回去,心绪不定——赵蛟,你留下这个谢家的孩子,果然还是恨我,让他长成之后来寻我报仇么?
  销骨之毒她听说过。
  这种毒,近蛊,只能种在尚未长开的孩子身上,在少年开始骨骼抽长之际,将少年的骨骼尽数打碎了再糅合,变成一副全新的面貌,而且,中毒者一定活不过二十五岁。这是制毒之人留下的诅咒。
  君瑕,谢珺,今年正好满了二十三岁。
  太后陡然凤目一睁,“你想对莞莞做甚么!”
  他既活不久长,还想同莞莞在一起,是想日后再狠狠抛弃她,还是——
  “太后多虑了。”君瑕复又倒了一盏碧螺春,笑容似春风下潋滟的流泉,“仅有的余生,我都给她。”
  算是偿还他的十年相思,和她的一往情深。
 
 
第66章 
  秋阳干了残荷尖几点碎露, 到了晌午时,富林苑轮值换班, 于济楚才提剑而上, 此时百官俱散如潮水,他等了一会儿, 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君瑕。
  但晚了一步,赵潋在于济楚换班之前便已独自骑着枣红马走远了, 日色斑驳, 花梢斑斓,浅红深碧陆离, 秋色还未见恬淡。
  于济楚发觉君瑕脸色并不好, 有些苍白, 皱了皱眉:“公主已经走了。”
  君瑕轻轻一笑, “多谢告知。”
  他想着赵潋兴许是回公主府了。这是第二次她将他抛下,上次是为了失踪的小皇帝,眼下的情况看来也不容乐观, 他只想求得她原谅,别的从长计议才好。
  正要走出林去,于济楚唤住他,君瑕顿了一下, 对方伸出了一只手。
  少年时, 他们是知己,言浅交深。君瑕的笑意在眼底凝了一瞬,对方沐浴在绚烂的阳光底下, 眼神坚定而温暖,一如往昔,他勾起唇,伸手同他碰了一下,“就这样了,愚兄。”
  于济楚自幼老成,对着谢珺爱摆谱儿,仗着年长一岁,张口闭口自称“愚兄”。
  谢珺懒得理会那套,哂笑道:“你很愚么?那也好罢,愚兄。”
  于济楚显然地愣了一下,君瑕将手抽走了,恢复了那股淡然沉静,如萧然林风。他不是那个少年了,也没有那股锐气和桀骜,全身上下都是被磨平棱角之后的温和与圆融。
  他早已不是那个谢珺了。
  于济楚按着镶珠嵌玉的宝剑,望向他离去的背影,一点欣喜之意从眼底凋落,一片寂寥。
  杀墨和杀砚挨着马车修整许久了,好心的卫兵替他们拿了两只果子,杀砚一个也没吃,都留给二哥了,杀墨也不好意思当着弟弟的面儿吃独食,幸得遥遥撞见先生回来,忙招了招手。
  君瑕才走过来,杀墨便纠结着脸,道:“先生,方才公主好像生气了,一言不发地回来,牵走了她的红马,我们没有千里马,也追不上……先生,你惹着公主了?而且还严重到公主看都懒得看我俩一眼,红着眼睛就走了。”
  才扶上马车辕木的君瑕,微微僵直了身体,似有若无地溢出一声叹息:“惹了。很严重。”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上君瑕便在猜想,今时不同往日,赵潋也许负气之下并没回公主府,直至回府才终于又确定,里头没有他要找的人。
  寝房里还燃着沉香火,博山炉幽幽飘着紫烟。紫檀木的桌案,纸镇下压着一副墨宝,墨迹才干了不久,风一卷,纸张扑簌作响。君瑕微攒眉梢,将宣纸取了下来,随着风铺开,虽只是寥寥几笔,但一个身姿修长、清隽孤傲的公子跃然纸上。
  杀砚正好将公主府翻了一遍过来,“先生,没找着,公主不在府里。”公主显然是与先生闹了别扭,但何至于人都消失无踪,杀砚便暗暗腹诽女人麻烦。
  君瑕叹了一声,将宣纸折好,“她不愿意见我。”
  杀砚略有怔忡,觉得先生极少会露出这么无能为力的神情。
  “先生,不然还是求于大人帮忙,巡御司的人要翻一个汴梁只是眨眼的功夫。”
  ……
  转眼赵潋在萧淑儿这里已经叨扰了三日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浇花遛鸟倒也自在,白芷堂前隔着水榭红廊,倒葺有一方莲塘,如今留得残荷恹恹几支,萧疏得很,红叶离离地自水上铺开一层秋凉。
  百姓常祝贺新婚夫妻三年抱俩,萧淑儿果真嫁过去三年,如今小儿子还没断奶。她那黏糖似的夫君总算肯放她回汴梁小住一月,其实,萧淑儿一来一回花在路上都要数月了。但她那个夫君能给这一个月,已算是看在她三年不归宁的份儿上额外多允了二十九日。
  萧淑儿见到一贯没心没肺的赵潋,竟开始为了男女之情长吁短叹的,不觉好笑,将儿子交给了下人,从身后走了过去,在赵潋的肩头轻轻一拍。
  她便仰起头,手里掐着一根狗尾巴草,脸色郁郁。
  池塘里除了红叶残荷,还浮着一层花瓣。赵潋方才靠着回廊,抱着膝盖,低着头,一边揪花瓣一边喃喃:“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萧淑儿忍不住笑,“你赶紧拿个主意,别糟蹋我的花儿了,她们就这一季,开得也不容易。”
  赵潋皱眉,觉得萧淑儿不仗义,如今和丈夫鹣鲽情深,就见色忘友,三年不归。
  还生了两个崽子了。
  萧淑儿见她拿着狗尾巴草在掌心转着晃着,百无聊赖地望着池水,手指轻掩住艳红朱唇,“我听说你那位,让巡御司的人差点将汴梁翻过来了?我这里虽然人烟僻静,但至多一两日,就能找过来了。”
  不说还好,一说赵潋更是撇嘴,“你还当这是三年前?现在的巡御司,要翻个汴梁两日就够了,何况这里是南城,和我的公主府不远。他肯定不是诚心找我。”
  她嘟着嘴仿佛要讨人撒娇,萧淑儿忍俊不禁,“不是我说你,阿潋,你的脾气不是这样儿的,刀架在脖子上你都不皱眉头,竟然也有临阵脱逃的一日?你在怕什么?”
  “我不是怕!”赵潋反驳了一句,一想到什么,又皱起了眉头,将两只腿都蜷了上来,抱住了膝盖,犹犹豫豫、扭扭捏捏地脸色几变,声音却像蚊子哼哼,“我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唔,”萧淑儿认真想了想,“这,有什么差别么?”
  “当然有。”赵潋一抬头,见萧淑儿正对着自己笑,没来由一股烦躁之意浮上心头,心底话一股脑如扎穿了布袋往外泄,“我拿谢弈书当哥哥,我喜欢君瑕,但我发现君瑕是谢珺,我……就好像……你知道的!”
  她扭过头,别扭地靠住了柱子。
  萧淑儿自然懂,但是,她还是觉得好笑。
  有了心上人的赵潋,显然是更生动更活泼了,她以前就怕,自己随夫君远迁岭南,留赵潋一个人,她又没什么朋友,又不大会照顾自己,迟早闷坏。
  萧淑儿缓缓靠近,笑意吟吟地问:“阿潋,你问问你自己,真的只拿谢弈书当哥哥?”
  “我……”赵潋脸色微红。
  当然不是。
  自幼有婚约,赵潋再是不通俗物,也知道“未婚夫”是个什么意思。纵然她想拿谢珺当哥哥,可经年日久,那份感情总会变质,变成五味杂陈的一团,虽不能说是男女之情,但终是没那么简单清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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