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字条摸着竟有几分突兀,不像是简单一张字条,里头像是裹了什么东西。
于济楚不作他想,将字条呈递公主府。
山秋暝这才从藏书房里走出来,赵潋与君瑕也在,杀墨连同新伤半好的杀砚都在。
山秋暝揉开字条,一物从中掉落,他没给一个眼神,就着字条读了下来:“卫某生性多疑,将断雉尾首尾两半分藏,此乃另一半。救你欲救之人,本王权当还你情分。来日辽国铁蹄南踏,再与周人公平较量。如太后愿和,将小东西赠来北辽,即刻休战,否则,本王亲自抢他来做王……妃。”
四下里,鸦雀无声。
第85章
杀墨总算将耿耿于怀的一桩心事弄明白了, 见小四忽僵硬着将他欲探过去的手挥开,脸色煞白, 摇摇欲坠, 咬牙切齿之模样,杀墨心中一突。
小四原来不喜欢男人。
这个念头让他心下一松, 又莫名其妙多了几分难言之味。
山秋暝这才将掉落在地的那物拾起,原来正是剩下那半截断雉尾, 赵潋惊喜交集, “师父,这是真的了?”
她作势要抢, 山秋暝收手快, 仔仔细细瞅了几眼, “确认无疑。”说罢便侧过脸朝两人微笑, “有救了!”
赵潋大喜,忙去拽君瑕的手。
岂料山秋暝那下一句竟是欢喜地呐喊,“能医治得了销骨, 从今以后老夫于杏林青史上又可多添一笔了!”
四下里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君瑕将赵潋那只白嫩小手缓缓一揉,见她清波莹莹的眼珠坠着泪,食指与拇指便又替她拭泪,“怎么又哭了?”
赵潋是喜极而泣, 本来怀孕之后人多了几分敏感, 对着一朵落花也能伤神许久,何况是如今找着了医治他的断雉尾,想到可以解毒, 让他在尘世间羁留数十年,岂能不乐?赵潋欢喜得腿软,往他怀里靠了过去,“就是太欢喜了,君瑕,我们找到了救你的法子,你可以活下来了,再也不用受折磨了!”
山秋暝对断雉尾的用法牢记于心,当即亲自将药材切成粉末,又曝晒一日,再将剩下的药丸取了三颗用水化开,以小火烹煮。
熬了整整三个时辰,这才捧出来一锅乌紫浓汤。
房里房外都立满了下人,小皇帝也亲自派人前来慰问,太监宫人都候在门外。
山秋暝将整只砂锅端了来,“莞莞,将他的手足都用镣铐锁起来。”
赵潋心神一震,“怎还要锁住?”
山秋暝道:“此药凶险如虎狼,若是在拔毒之时不慎激发他体内销骨毒性,恐还要剧痛一场。”
“这……”赵潋舍不得。
山秋暝皱眉催促:“你要知道,在姑苏时他已大小疼过不下千次,难道解毒在即,还忍不下来么!”
赵潋一怔。
秋阳昏昏沉沉的,窗外蕴着一片云情雨意。赵潋蓦然心跳加快,她往床榻上躺着的君瑕望去,对方朝她点了点头,随后乖觉地将镣铐给右手腕锁住了。
随着“咔嚓”一声,赵潋心头一跳,他便将左手腕也锁住了,“莞莞,替我挂上。”
赵潋咬着唇肉,却丝毫不觉着疼,“我……今日便一直陪着你,你答应我要撑过来,好好的。”
君瑕缓缓微笑,朝山秋暝微微蹙眉,似在怨怪,后者将剩下两条锁链在掌心一敲,佯作没看见。
静默之中,赵潋将那碗搁在漆金髹红的梅花几上的药碗端起来,风一扫,秋意漫凉,无端端将房中凝滞的气氛带起一片诡异的凝重。
赵潋又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喝药了。”
君瑕便听话地支起身,将嘴唇凑到汤匙前,赵潋也凑近了脸蛋,轻呼出一口气,将汤药吹凉了些,才喂给他,只是执着汤匙的手都在细颤。
这碗药若不是山秋暝等不及出声催促,这碗药恐怕要喂到天荒。
赵潋便是心神颤抖,生怕这当口任何一处细微环节出了差错而至于最后功亏一篑。
喂完了药,赵潋还一动不动地望着君瑕,似怎么看也看不够,山秋暝催促了一声,“我要施针了,闲杂人等避出去。”
赵潋扭头,眼眶微微泛红,“师父,我能不能留下来?”
“不能。”山秋暝很肯定地否决,最后将房间里一把担惊受怕的人都掀了出门。
跟着便是漫长而焦躁的等待。
赵潋在这等待之中,由最初的急躁、烦闷、忐忑,逐渐变得沉静、平稳、释然……今日倘若君瑕死在里头,她也无异于是死在外头。
只是这样。
不过如此而已。
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过如此而已。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了,杀墨和杀砚在廊下踱来踱去,变成了两尊石雕。
山秋暝将门推出,赵潋忙撑着地起身,腿已蜷缩得有些麻意,她一把抢住山秋暝的臂膀,当先一步问道:“他怎样了?”
山秋暝叹了口气,“疼得只剩半条命了。”
赵潋脸色雪白,立时提着步子飞奔进去。
杀墨杀砚也想进门,被山秋暝一臂挥开,“你俩就不用了,让他们交代交代‘后事’好了。”
两人对望一眼,杀墨面露困惑,杀砚却是蹙了眉。
老先生为人不正经,这次恐怕又是诓骗公主的,方才便见他与先生“眉来眼去”了,杀砚便不再担忧,将二哥手掌一扯,“我们便在远处候着,老先生有事时再传唤。”
山秋暝右边眉毛往上一挑,笑道:“还是小四最懂事,走罢。没事了。”
三人相伴走下台阶去,对外头动静充耳不闻的赵潋,屏住呼吸走向床帏,将帘帐紧紧攥住。生怕这帘后,随着她的手指一掀,便露出她最不愿见到的景象。
赵潋连呼吸都开始闷疼起来,可还是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她揪紧了杏黄色的软罗帐,用力往两旁一扯。
风一阵鼓入,赵潋猛然睁开眼睛,里头的人安安静静躺着,阖着眼,闭着嘴唇,似无声无息。
赵潋突然惶然,“君瑕!”
她坐下来,凄然地朝他伸出手指,“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的。”她捧住他的脸,将脸颊缓缓熨在他的胸口,“你这个骗子!”
“骗子呜呜……”
“你骗得我好惨……”
“谢弈书,我再也不想信你了……”
赵潋一边哭一边拍他脸,凄厉绝望。
窗外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赵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眉心一皱,“啊,我的肚子……”
一声之后,她又疼得蜷缩起来,“肚子好痛!”
她用力拍着床榻,捂着肚子用从榻上滑下去,“莞莞!”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君瑕将她的腰抱住,将人搂入怀里,要去查看她的肚子,赵潋挥手一打,愤懑道:“不装了!”
君瑕才知上当受骗,出了口气,“莞莞。”
赵潋怒极,“你简直太过分了,这个时候还要骗我!”
“我不是。”
君瑕揉了揉额头,“我没有。”
赵潋一把将人推开,“留着你的鬼话解释给别人听罢,我再也不信你了!”
从走入帘帐开始,赵潋那颗心简直由死到生走了一趟,这十多年浮沉起落,也没有这短短一刻触目惊心,直入从山巅坠落,从无底的恐慌之中,陡然平稳落地,生出一股无边欣喜后怕,以及怒火。
若不是察觉他心跳平稳,面颊尚有温热,赵潋恐怕又让他们耍了!
君瑕才醒来,尚且脱力而虚弱,被赵潋这一摔,后背便直直撞上了墙。
赵潋听到他闷闷的一声,不予理会,举着裙摆匆匆往门外走去。
君瑕揉了揉胀痛的后脑,方才被山秋暝施针之时,不慎被下了狠手。只因为他并不愿在这关头戏弄赵潋,于是被山秋暝一把打晕并封住了穴道。
他方才是身上动弹不得,好容易恢复了意识,听到赵潋伏在他床边哭,君瑕便已睁眼了。可她一个劲儿自顾自地哭,完全不理会他。虽则身上没剩多少力气,君瑕也想冲破穴道,结果又听见她喊肚子痛,君瑕心弦一抖,怕她出了事,瞬间血气一冲突破了山秋暝的禁制。
此时强行冲破穴道让他有些头晕,被赵潋这一甩,后脑往墙上磕了一下,便晕着倒回了床榻上。
赵潋走出许久,身后也没人来追,赵潋一时担忧他是还未恢复,一时又想,许是他骗术精湛,又想着勾她回去了,便朝花藤下悠然饮茶的山秋暝狠狠瞪了一眼。
那厢,山秋暝这杯热茶是喝不下去了,心虚地将赵潋叫住,“莞莞,他其实没事了,只不过这毒去体极慢,加之他中毒已有十年之久,恢复期尚需个把月,好生照料其实出不了大事。”
赵潋本在气头上,听山秋暝这口吻,不觉心慌起来,“师父,你这是要……”
“哎,十年了。”山秋暝扯了扯花白头发,“我为这臭小子耽误了十年好年华。你师父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我看还是早早离开汴梁是非之地,四海为家的好。”
但一说到“十年”,山秋暝更是惋惜不已,“你师兄当年,本有宏图远志,欲为大周北拓疆土收复失地,可惜了……这么多年荒废了,所幸那身武艺没废,我让他日夜勤修苦练内家吐纳之法,本意是压制毒性,但这么多年他反倒从内家功夫之中顿悟除了剑招,这……我是没想到的,如今毒祛了大半,我估摸他醒了之后,还是不可避免要走上仕途的。”
赵潋垂眸,“他喜欢做什么,我都不拦着。”
山秋暝哈哈一笑,“那你也要拦得住。你师兄的脾气其实比你倔多了,我这些年没少受气,眼下这个麻烦总算落到莞莞头上了,你恐怕得一辈子受他的气。”
赵潋从垂眸之间,面庞如一朵如水幽静的花,“能有他一辈子,是我的福分。至于受不受气,见仁见智,我脾气不好,也倔,他也要处处包容我。师父不懂,男女之间本来便是相互包容的,岂会没有摩擦?”
这话说得在理,山秋暝也是一愣,他往渺远寥廓望着,瓦檐上层云跌宕,那目光似很远,也不知道再思忖些什么,末了才笑道:“是了,只是师父年轻时不懂,现在是懂了的,可惜是晚了。你们俩……唉,那会我便晓得他待你不一般了,你拿他当哥哥,他心里不知却在怎么想你,所以我才总是不在竹楼让他想法捉弄你,任你俩自由自在地两小无猜。
“莞莞,其实你明白师父是偏心的,这么多年,一心记挂着你师兄的毒,也没给汴梁的你捎过半个口信。其实……当年心就偏了,因为打你来竹楼第一日起,我便不拿你当小徒弟。你师兄是我的关门弟子,你只能算是徒媳妇儿。他中毒之后,因与皇室脱不了干系,这事我便没再想过了。但兜兜转转这十年来,最后你们还是成了婚,也算了却我心愿。日后……”
从没哪个大人这么光明正大承认自己偏心眼儿的,但赵潋一点也不怒,便说先来后到,她也远远不及师兄在师父心中的分量。
她点点头,“我明白的,日后,我与师兄会好好过日子,师父只管放心将他交给我。”
“哈哈,”山秋暝又犯毛病了,朗笑道:“我这像是在嫁女儿!那就托付给你啦,明儿我就收拾东西离开汴梁!”
第86章
冬月初, 汴梁瑞雪如霭。
君瑕总算病去抽丝,从颓靡之中恢复过来, 渐渐地能下地。他初恢复能行动的那日, 赵潋打了个盹儿,回来时床榻上的人便不见了, 赵潋唯恐人又趁她不备溜走了,差点号令全城人帮着找驸马。
结果后来, 赵潋见到他从厨房里出来。
厨房。
他从那烟火气充弥的房子里出来做甚么?
赵潋很快就知道了, 君瑕这个看起来似乎不沾一丝尘世俗气的人,竟然会亲下庖厨洗手作羹汤, 而且四菜一汤甚是美味, 还有赵潋最好的西湖醋鱼、八宝烧鸭。
她简直不忍心下筷, 美味融化在舌尖, 侵入皮肤,麻到脑中……简直是种享受,赵潋直夸他贤惠。
“看起来咱俩都不像是会过日子的人, 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做饭。”赵潋心惊。
山秋暝留下的一堆藏书里,也有关于烹饪之术的,事无巨细地记载得很清楚,君瑕道学着并不难。
从解毒之后, 君瑕的面庞一天见一天地多了红润, 不复初见时的苍白如雪,气色的恢复让人欣喜,更让他蒙上了一股渐渐锋锐夺魄的气韵, 渐渐地、说不上来为什么,赵潋觉着区区公主府,好像留不住这个人了。
一想到这儿,再对着满桌珍馐,赵潋便食之无味,面色郁悒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倘若赵潋不是公主,而是个只知侍奉夫君的内宅女人,在他拔毒恢复的这段时日里,她便不会知道北辽已在开拔南下。
君瑕沉默着。
赵潋自知拦不住,何况她也不是存心要阻止君瑕做他自己要做的事,“你若是……想投军,我不会拦着你的。”
一说起来,便如放了闸门的洪水,一股脑涌出来,冲得鼻酸眼热的:“你我这门亲事结得,本来便是委屈了你,我心里一直都明白。谢珺,还是谢珺,不可能永远是君瑕。谢家还是忠臣良将,门风犹存,威望仍在,我明白的,你是不可能这一生都围着我做这个劳什子驸马的。”
他终于出了声,也看向了她,“莞莞。”
赵潋的木箸戳入了饭碗之中,她长长叹息一声,“师父走那天前,我对他说,有你一辈子,已是我的福分,你要做什么,我不会拦着。”
“莞莞……”君瑕的喉咙上下滚了滚,“有你一生,才是我的福分。”
赵潋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我明日便入宫同阿清说说。不过,你毒伤才好,能不能晚几日开拔?我要确认你好全了,才好放心你去。”